怪物姊妹的故事 (2/3)
姊姊的肚子消了,又去上學了。
落後的課業太多,數學尤其困難,姊姊追趕不上,也沒時間交朋友了。
應該說,假裝沒有時間交朋友了。
大家都因為她身上久久不散的臭氣,難以與她親近。大家的座位離她的位子,拉出了一點點微妙的距離,一點點加上一點點,就變成了很明顯的排擠。
姊姊變得很孤立。
原本健談的她,一開口,就趕緊閉上嘴巴,因為她自己也無法忍受口中的臭氣。她每節下課都去漱口,早上出門前都刷半個小時的牙,回家的第一件事一定是洗澡。完全沒有改善。
「肯定是那些中藥的關係吧。」秀珍斬釘截鐵地說。
「我想也是。良藥苦口嘛。」姊姊挑燈苦讀,這些數學怎麼會那麼難?
「那些藥真的太臭了,媽媽在那邊煎藥真的很可憐,一直要吸那些臭氣。」秀珍吐了吐舌頭:「幸好妳肚子又好了,不用煎藥了,媽媽最近煮的晚餐才又開始能吃了,好險。」
姊姊笑了,用力摟了秀珍一下。
秀珍得認真憋氣才沒有昏倒。
可惜隔了一個月,姊姊又因為肚子痛從學校提早回家。
媽媽又開始無日無夜地煎藥,在老榕樹下,過著被混濁藥氣給淹沒的日子。
爸爸一臉苦思良久,下定決心,在藥材大甕裡加入一些匪夷所思的東西。
河邊放水流死狗的屍體,吊在樹頭不知道腐爛多久的貓屍,被野狗咬死的臭青母,被太陽曬死的蟾蜍乾屍,連巢帶土的蟑螂窩,以及一把又一把從土裡挖出來的巨大蚯蚓巢。
通通都下了甕。
除了早餐自己煮白煮蛋草草了事,秀珍開始全面外食。
藥越毒,彷彿真的越有效。
姊姊白天已不再發抖,而是縮在屋內最角落睡覺,睡得很沉。
「可是姊姊真的好臭。」秀珍捏著鼻子,快哭了:「爸爸,真的不能把姊姊送到醫院看看嗎?應該可以不要用吃藥的,用打針的吧!」
「姊姊一直發出臭氣,就是在排毒,不把臭氣發出來的話,那些毒氣不就要悶在姊姊的皮肉裡面嗎?」爸爸不厭其煩地解釋:「我們一邊以毒攻毒,一邊要順勢排毒,雙管齊下才最有用。」
媽媽倒是對爸爸放在藥甕裡的腐屍沒有任何意見,無怨無尤,不,應該說是毫無感覺地,守在不斷冒出黑氣的巨甕旁,添加柴火。
姊姊的肚子變得越來越大。
巨甕裡加的怪東西越來越多。
然後徹夜慘叫,從雙腿之間的肉縫狂瀉毒血。
一夜無眠的爸爸捧著滿臉盆的黑血,一次次走進院子角落的柴房。
門口的那些野狗不叫了,只是呆呆地看著手裡沒有棍子的媽媽。
家裡的雞蛋都不能吃了,秀珍打在鍋子裡,聞到的都是雞蛋發臭的腥味。
到底是怎麼了?
自己將來,真的能跟姊姊一樣,一次次熬過這些非人痛苦嗎?
肚子扁了,不痛了,姊姊的臉色變得異常蒼白。
頭髮看似枯萎卻扯也扯不掉,意外的強韌。
同學異樣的眼光早已不再避諱她的自尊,畢竟她身上的強烈臭氣都是自找的,百分之百是不愛洗澡活該被討厭的證明。連老師都把她的座位強制搬到走廊上,以免影響同學上課。
國小成績是班上第一名的姊姊,課業一落千丈,看不懂老師在上的所有東西。
為了不讓家裡擔心,她在學校裡不管怎麼被惡意嘲諷,忽然承受從樓上丟下來的髒水桶,她都沒跟家裡說過一個字。
為了不讓學校有通知家長的機會,姊姊沒想過蹺課逃學,她就牢牢守在走廊上的特別座——還是一個隔壁被關了窗戶的特別座,努力地背著英文單字。
直到下一次又下一次又下一次的肚子痛。
姊姊休學了。
她白天都在睡覺,只要不睡覺,她的肚子就會痛到撞牆。
吃了藥就可以很滿足地閉上眼睛,用睡眠擺脫肚子裡的翻天覆地。
晚上姊姊精神特別好,挺著一個巨大的肚子在家裡走來走去,甚至還能跟秀珍比賽踢毽子。看到身手靈活的姊姊,秀珍很想為她越來越好的狀態高興,卻不禁感到毛骨悚然,有沒有搞錯,姊姊的手腳都太瘦了,瘦得只剩皮包骨,肚子卻又大又硬,她難道不覺得自己很像一隻俾蝨,很恐怖嗎?
有一次,姊姊踢毽子踢累了,秀珍看見姊姊蹦蹦跳跳走到院子裡,當時藥還沒煎好,她就迫不及待把手伸進去藥甕裡,直接把還沒煮爛的半隻貓撈起來吃。
秀珍嚇傻了。
媽媽也沒阻止。
媽媽徹底活在藥氣裡了。
「妳幹嘛……」
「我在吃藥啊。」
「那隻貓……還沒煮好,牠就還不是藥啊!」
「我在吃貓?」姊姊像是忽然醒過來,看著自己手中的那半隻腐貓,打量著,凝視著,想要覺得自己很噁心很想吐,卻……
吞了一口口水。
「對不起,我害妳丟臉了。」姊姊咬緊牙關,將半隻腐貓放回藥甕裡。
秀珍只是哭,無助地大哭。
媽媽一直煎藥。姊姊肚子痛也煎,不痛也煎,她就是無法停止添加柴火的動作。
廚房空無一人。
污濁乃至伸手不見五指的藥氣中,才能見到媽媽僵硬的身影。
村長改選就在下個月。
原本的老村長到處拜票,低聲下氣,得到的回應卻很冷淡。
用公款買了全村唯一一台冷氣的校長,即使到了秋天尾,每天還是有絡繹不絕的士紳上門喝茶,看看電視上的少棒比賽重播。
眼看著,眉開眼笑的校長即將多了一個新身分。
秀珍放學回家的時候,看見老村長正在跟爸爸問事。
老村長滿臉愁苦,語氣怨憎。
「丟臉!現在大家都給我臉色看是怎樣?我這村長都當了十四年了,哪條水溝不通不是我去弄好的?上次林桑田邊那個照明工程發標下來,我只賺一點點,賺多少騙得了人嗎?其他都分給大家了,這才是公道。他只是買了一台冷氣,還裝在自己房間裡吹,這樣三百六十五天有一半都給他拿去吹不用錢的,公平嗎?你自己說說看,是不是應該想個辦法……」
一隻手放在道桌上的爸爸沉默不語。
秀珍不敢問怎麼回事,知趣地溜進後院。
老榕樹下依舊烏煙瘴氣,媽媽的身影依稀埋在裡頭。秀珍掩鼻而過。
姊姊已經醒了,肚子剛扁下去的她似乎還很虛弱,坐在榻榻米上看英文課本。
「我已經,沒辦法去上學了。」姊姊無精打采,似乎連嘆氣都懶了:「我看了一個下午,完全不知道課本在寫什麼。」
「慢慢來啊,明年重讀一次國一也可以吧。」秀珍摸著姐姐的頭髮。
太難過了,原本青春亮麗的姊姊去哪了。
三天後,校長失蹤了。
村長重新選舉的前一天,附近爬山的民眾通知警方,有一具屍體,以半跪的離奇姿勢,上吊在一棵只有一個小孩高度的龍眼樹下,腳跟著地,屍體晃來晃去。
屍體嚴重腐爛,法醫難以置信地宣布,至少死了一個月以上。
老村長順利連任,鞭炮一路從村口爆到村尾。
好熱鬧,幾百隻雞全都嚇得飛來飛去,野狗也驚慌地縮起尾巴。
鞭炮聲從正站在宮廟門口發呆的媽媽面前一路炸過,炸的媽媽整個人發瘋。
「你不是人!」媽媽兩眼瞪大,全身拱起。
爸爸慌慌張張一腳踩滅鞭炮。
媽媽忽然轉身衝進廚房,拿起菜刀想砍爸爸。
真砍!
「你根本不愛我!你騙我!你騙我跟你結婚!你騙我幫女兒治病!」
「妳胡說什麼!」
「當初兒子根本就是你害死的!從一開始你就根本不要兒子!」
「做我這一行的要兒子不會有好結果的!是妳沒想清楚!」
「你騙我!你騙我!你只是要我生女兒!當我是一個生女兒的!」
「生女兒有什麼不好!妳給我清醒一點!」
「你不是人!你不是人!你根本就在利用女兒!你不是人!」
「把刀拿來!發什麼瘋啊!出一張臭嘴!」
爸爸受了一點刀傷,才勉強制伏了歇斯底里的媽媽。
剛剛一番可怕的扭打已經嚇到了姊姊跟秀珍,甚至不敢阻止爸爸將媽媽拖到柴房裡。柴房裡沒有打鬧,也沒有哭聲,什麼聲音都沒有。
「姊,媽媽剛剛說的兒子是誰?我們以前有過哥哥嗎?」秀珍想搞清楚。
「我好像有聽媽媽說過在我之前還有一個哥哥,但生下來沒多久就生病死了,媽媽大概是想起他了吧。」姊姊很緊張地盯著柴房。
爸爸帶著媽媽從柴房走出來。
媽媽的眼神渙散,除了手肘有些破皮,看起來不像被打過。
姊妹都不敢多問一句。
但是從那一天開始,媽媽就徹底融化在藥氣裡,再沒有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