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姊妹的故事 (3/3)
冬天來了。
來家裡宮廟問事的客人變了。
不是變多,而是變了。
上門的人,都帶著一點非善類的眼神。
頭低低,講話特別小聲。
給的錢,特別特別多。
爸爸總是沉默不語,一隻手按在道桌上,一隻手拿著原子筆,慢慢地做著筆記。
在宮廟門口排隊問事的人,並不會互相交談,彼此也避免對到視線。
有的客人不開口,只是遞上一張寫滿生辰八字的紙,裡面包著頭髮、指甲或照片。當然還有一包用報紙捆好的鈔票。
臉色鐵青的爸爸都收了。
姊姊的肚子大了,姊姊的肚子又消了。
又大了,又消了,反反覆覆的生病與治療。
姊姊肚子大了的時候,吃了藥,就不會痛到在地上打滾,雖然還是無法上學,但肚子的疼痛得到緩解,總算是好的現象吧。唯一加劇的副作用,就是姊姊濃烈的體臭,一種接近死屍的氣味。
爸爸禁止姊姊到宮廟,以免嚇走客人。
事實上自尊心極強的姊姊也不想造成別人困擾,在病好之前,她似乎下定決心不離開睡覺的房間跟院子,她白天睡覺,晚上就只在院子裡走來走去,陪媽媽煎藥。
有一次秀珍半夜起來尿尿,聽見院子裡有聲響,便探頭出來看,發現爸爸從柴房拿出上次姊姊拉出來的一臉盆髒血,倒在媽媽正在煎煮的藥甕裡。
是的,媽媽也還沒睡。
白天都在睡覺的姊姊也眼睜睜看著爸爸這麼做,好像一點也不奇怪。
秀珍渾身起雞皮疙瘩,為了徹底的以毒攻毒,爸爸真的卯起來幹了,也真不知道爸爸這樣處理髒血到底有多久了,說不定每一次都是這麼回收姊姊肚子裡的髒血,只是自己一直都不知道罷了。
但姊姊即使知道要吃下所有的髒血,可依然一臉絕不向病魔認輸的表情,深深震撼了躲在門後的秀珍。
無論如何,希望姊姊快點在這個冬天好起來,明年夏天,才可以跟自己一起搭公車,吃蛋捲,喝不冰的沙士或伯朗咖啡。
秀珍期待著,期待著。
春天。
秀珍的肚子開始痛了。
當秀珍的內褲出現第一滴血的時候,爸爸已經拿著一碗臭藥站在房門口。
藥很臭,很黏稠,
「爸爸,我的肚子真的只有一點點痛,一點點而已。」秀珍全身發抖。
「沒關係,喝了藥就沒事了。」爸爸心平氣和。
「我不想跟姊姊一樣,我想去看醫生。」秀珍往後退一步,兩步。
「妳不會跟姊姊一樣的,這個藥,爸爸已經研究很久了,姊姊後來不是也越吃越好了嗎?妳現在一開始就吃最厲害的藥,病種就能連根拔除,比姊姊好得更好。」爸爸拿著藥碗,和顏悅色地走向前:「妳不要怕苦,乖。」
姊姊縮在房間角落。
「爸……讓妹妹去看醫生吧。」姊姊虛弱地說。
媽媽依舊在老榕樹下煎藥,沒有反應。
秀珍往後,已無路可退。
「爸爸對不起!我真的想去醫院!我想打針!」秀珍嚎啕大哭。
「好,先吃藥,我們再去打針。」
爸爸一手摸摸秀珍的頭,一手將藥碗慢慢靠在她的嘴邊。
光是衝鼻的可怕氣味,就讓秀珍昏死過去。
姊姊用雙手最大的力氣,遮住眼睛,遮住淚。
腐爛的藥水灌進了四肢發軟的秀珍嘴裡,胃裡,肚子裡。
隔天秀珍是肚子痛到醒來的。
激烈的痛苦逼使她在地上打滾,眼球快速旋轉,口吐黑色泡沫,手指像尾巴著火的貓一樣狂抓榻榻米,抓到連指甲都裂出了血,最後還拼命用頭砸地,非得把腦漿砸噴出來不可。
「爸爸!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妹妹會這樣!」姊姊嚇傻了。
「慢慢就會好了。」爸爸面無表情,瞪著痛瘋了的秀珍。
秀珍一跟爸爸對到眼,居然馬上被爸爸眼神裡特殊的威嚴給懾服,全身發抖,縮在屋角乾嘔。
「不准吐。」爸爸嚴肅地說:「吐出來,就吃回去。」
晚上,秀珍的肚子以驚人速度隆起,好像裡面有別的生命正在迅速擴大。
體內深處的某一種絕對的求生本能被喚醒,秀珍很想大吃一頓,但等待她的,並非魚菜飯麵,而是媽媽正在煎煮的臭藥。
秀珍完全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很想吃下那些髒東西,拼命抵抗這古怪的慾望。
她知道,一旦繼續將那些糟糕至極的東西吃進肚子,就會變得跟姊姊一樣。
「對不起。」姊姊呆呆地站在藥甕邊,看著秀珍:「妳不能跟我一樣,妳得去看醫生。」
說完,姊姊就把頭埋進藥甕裡拼命吃,拼命吃,吃得一點也不剩。
抬起頭來,姊姊的臉上跟頭髮上都沾滿了許多腐屍的爛肉,以及焦灼的臭煙。
沒得吃,秀珍並沒有得救,她肚子脹痛到暴怒。
她開始咬姊姊,揍姊姊,氣恨姊姊一點藥都沒留給自己。
她一邊哭,一邊咬。一邊道歉,一邊咒罵。
最後兩姊妹相擁大哭。
姊姊承受著妹妹肚子劇烈絞痛的爆發,雙手雙腳,像甲蟲一樣緊緊縛住了妹妹,任憑妹妹又咬又抓又踢又吼,就是不放開,不讓秀珍有自殘的機會。
直到隔天爸爸重新取得了一堆可怕的動物死屍以及猛毒昆蟲入藥後,傷痕累累的姊姊才鬆開了妹妹,看著妹妹像一隻餓壞的野獸衝向那一大甕藥。
媽媽痴傻地煎著藥,彷彿一切無關。
日復一日,終於聽見蟬鳴。
那天正中午,一輛黑頭車停在宮廟前。
四個像是混黑道的兄弟,很有禮貌地將爸爸從道桌旁架起,扔進了車裡。
好幾天了,爸爸都沒有回來。
宮廟再無閒客上門問事。
藥甕早空了,就跟媽媽的眼神一樣。
姊姊跟妹妹在院子裡又吼又叫,比野獸更像野獸,就是沒有藥可以吃。
柴房裡早就破門而入了好幾次,地上那幾個臉盆的庫藏髒血,全給她們舔得乾乾淨淨。
她們的肚子越來越巨大,還有奇怪的紫黑色鼓起物在肚皮上爬梭遁去,像是有幾百條幾千條蟲,隨時都會衝破她們的肚子。
「姊姊!怎麼辦!肚子好像快要爆炸了!」秀珍這麼哭喊的時候,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是四肢倒抓在天花板上的:「真的快要爆炸了!」
「不要吵!不要再吵了!」姊姊的手抓著自己的臉,痛苦帶給她的力氣之大,隨時都會將自己的腦袋抓破:「我們就這樣痛死好了!反正……什麼都不重要了!什麼都不重要了!」
姊姊不得不加重手上的力量,好真正殺了自己。
否則,她就會……
站在大太陽底下已超過一分鐘,足以令姊姊感到頭昏腦脹。
而姊姊以相當奇怪的姿勢,站在媽媽面前很久了。
而媽媽一動也不動,坐在空無一物的藥甕前,很久很久了。
再不殺了自己,自己就會吃了媽媽。
「媽媽,妳快走。」姊姊的指甲激動地插進了自己的臉,拼了命警告:「快站起來,走開,不然我真的會吃了妳!」
媽媽沒有移動半步,倒是轉過頭,呆呆地看著姊姊。
「妳要吃媽媽的話,那我也要吃!」妹妹倒掛在天花板上哭吼。
「誰都不可以吃媽媽!」姊姊暴怒,對著妹妹咆哮:「誰都不可以!吃!媽媽!」
就在此時,幾個人從院子外大刺刺走了進來。
走在最前頭的,是一個眼神挑釁的黑道大哥,一進院子,東看西看。
身後跟著三個看起來很能打的小弟,手上都拿著用報紙包好的開山刀。
不過最顯眼的,還是一個穿著道服,眼神極度邪門的高瘦男人。
「真的被他養出來了,了不起。」
眼神邪門的法師盯著姊妹倆,又看了看院子中心的黑色大藥甕。
姊姊警戒地往後退一大步進房,將倒掛在天花板上的妹妹一把抓下,扔在身後。
秀珍感染到氣氛的緊張,肚子裡的劇痛卻沒有稍減,牙齒間自然發出了獸吼。
「大師,這兩個……不用怕嗎?」
帶頭的黑道大哥,倒是被這怪形怪狀的大肚子姊妹給嚇到。
「日正當中,萬毒不侵。不怕。」
法師冷笑,仔細打量起這兩姊妹,忍不住嘖嘖稱奇:「真狠,世道艱險啊,降頭師用自己的血肉至親養蠱,血脈相連,蠱蟲自然最聽降頭師的話,這種蠱蟲已非常罕見,不是喪心病狂的人是養不出來的。」
姊姊半聽半懂,總之來者不善。
她只能盡量擴張自己怪異的身體,將害怕的妹妹保護在後。
「加上我看這兩個女的一定是處女,哼哼,藉著處女的初潮開始養蠱,此後每個月定期熟成排出的蠱蟲,更是絕頂珍品,凶殘霸道。」法師給予最高的肯定:「老大,你得到這種蠱蟲,想幹嘛就幹嘛,江湖上沒有你的敵人啦!」
一個小弟舉手:「可法師你剛剛說,這種蠱蟲最聽降頭師的話……」
另一個小弟接著疑問:「但我們已經把那個爛人剁成肉醬餵狗了耶。」
黑道老大皺眉,看向法師。
「那還不簡單,這個女人一看就知道是媽媽,她們更加血肉相連,我把她媽媽燒了,煉成了屍油,再用屍油控制她們身上的蠱蟲就行了。」法師從寬大的袖子裡拿出一大串鞭炮:「把她們炸傻了,就直接綁起來裝布袋,我回頭慢慢處理。」
鞭炮點燃。
姊妹倆被爆炸聲嚇得魂飛魄散,驚慌失措在屋子裡跳來跳去,根本無法抓到。
媽媽再度從混沌中驚醒,一開眼,恍如隔世。
法師看三個混混不知道從何抓起,感到不耐:「都放鞭炮了很安全啦!燒一串不夠我這裡還有很多,她們是人不是妖怪,只是身體被拿來養蠱的笨女兒而已!上啦!」
「先抓小的!」黑道老大倒是一把輕鬆地抓住媽媽的脖子,勒住。
三個混混拿起開山刀往秀珍身上亂砍,秀珍雖然跳得猛烈,卻沒有閃躲的真正經驗,一下子就給砍倒,傷口裂開,黑色的血狂噴,繩子七手八腳就捆了上去。
胡亂跳到天花板上閃躲的姊姊,原本給激烈的鞭炮聲炸的不知如何是好,一見到底下的妹妹被一刀砍出一條大傷口,又驚又怒,從第一次經痛至今不斷壓抑的可怕情緒,徹底爆發。
巨大且結實的肚子上的蟲痕極速爆竄,以肚臍為中心,激烈地炸開。
無數蠱蟲從肚子裡,往全身上下每一處的血肉飛鑽,鑽!鑽!鑽!
巨大鼓起的肚子消失了。
數百萬隻細小的蠱蟲黏接了神經,爬附住筋骨,鎖住了每一塊肌肉。
啪喀!
蠱蟲瞬間拉扯牽動,改造了姊姊的骨架,指甲瞬間變長,堅硬似甲。
額骨隆起,眼睛發出黃色異光。
「啊?」天花板底下的小弟看歪了眼。
姊姊從天花板暴射而下,一落地,便朝正預備點燃第二串鞭炮的法師彈出。
法師手上的鞭炮沒能點燃。
框啷!
黑色大藥甕碎開,法師手中的鞭炮落地。
法師整個身體被活生生撕成了兩半。
血肉臟器腸子全都西哩哩嘩啦啦大噴灑。
他死前一分為二的兩隻眼睛,從兩個角度,共同讚嘆著這一具輕而易舉穿過自己,突然被蠱蟲完全掠奪的新身體。
養蠱煉屍,煉屍成精,可還沒聽說過有煉出活的……
咚。
「快逃啊!」
不知道是誰喊的,總之黑道老大扔下清醒的媽媽飛奔。
三個小弟也一邊尿褲子一邊衝出院子,管不了什麼狗屁江湖制霸了。
在院子中心撕開法師身體的姊姊,下一刻卻被灼熱的太陽光燒花了皮膚,痛得她趕緊跳回房間,試圖用燒傷的手指扯開綁住妹妹的繩索,剛剛比刀還銳利的手指一經陽光燒灼,竟變得很脆弱,扯了半天,繩索還沒扯開,指甲卻全數剝落。
媽媽徹底清醒了。
媽媽站在院子裡,老榕樹下,破碎的大藥甕旁。
看著地上被撕裂的法師。
看著屋子裡,變成不知明蠱蟲怪物的大女兒,以及像蟲子一樣大著肚子躺在繩子堆裡哀號的小女兒。
這就是她的人生。
原來,這就是她女兒的人生啊。
日正當中。
再也無法比現在,更合適的陽光了。
媽媽慢慢彎腰,撿起地上的藥甕碎片。
被陽光燒傷的姊姊感覺不妙,想要說點什麼,喉嚨裡卻只能發出奇怪的獸聲。
媽媽溫柔地看著骨架怪異的姊姊。
完全不像人了呢,這孩子……
實在是,太令做媽媽的絕望了。
媽媽手中的碎片猛刺入自己的脖子。
「來啊,快點來啊,來啊,快點過來媽媽這邊……」
姊姊衝出去想阻止媽媽,可一伸手就碰到陽光,全身就本能地反彈回屋內。
姊姊抱著快要燒起來的手痛吼。
燒起來不是很好嗎?媽媽微笑,不能讓這一點小事就擋了妳吧。
又刺,再刺。
「來媽媽旁邊,以後就不必害怕了,來……快來……」
刺,猛刺,又挖又刺,又割。
姊姊痛苦地獸吼。
妹妹傷心地慘叫。
老榕樹下,媽媽幾乎割斷了自己的頸子,站在她一生最討厭的地方。
血流盡了,完成了道別。
姊姊趴在地上,不知道該怎麼把自己回復成正常,也不知道妹妹的肚子痛以後該怎麼辦。只知道,此地不宜久留。
必須放棄這個家。
必須離開這個村子。
從此以後自己已是非人,妹妹也無法恢復成往昔的模樣。
兩個,都是怪物。
日後該怎麼活下去?
得一直苟延殘喘在陽光照不到的陰暗裡嗎?
姊妹相擁而泣,傷心欲絕。
這個小村子給了最初的答案。
一個曾經存在於瑞芳裡的小村落,在很短時間內少了很多人口。
失蹤的失蹤,搬家的搬家,從此漸漸無人往返,連公車總局都更改了路線。
據說最後一班永遠離開小村落的公車,是蕭瑟的夜車。
年邁的老司機滿懷期待,帶著一包五條裝的蛋捲,跟一罐沁涼的黑松沙士。
可惜沒遇到當年那一對可愛的姊妹花。
老司機看著後照鏡。
最後一班車的乘客,只有兩個穿著破爛不堪,一高一矮,坐在最後座的女遊民。
沒有投零錢。
但也無所謂。
老司機一邊吃蛋捲,一邊向她們點頭致意。
她們的頭垂得很低。
垂得很低。
——怪物姊妹後續故事請見電影 「報告老師!怪怪怪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