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五分鐘奇怪的宗教理論,大男孩不僅沒露出厭煩的表情,甚至一臉的好奇,這點令廖該邊十分滿意,覺得這年輕人真是殘而不廢,也頗有希望砍掉自己的影子。
在廖該邊滔滔不絕地演講時,他也注意到一個奇妙的現象。
方才停在大男孩鼻尖上的米色蝴蝶,這時竟在大男孩的左右耳間來回飛動,一會兒在右耳,一會兒又飛跳到左耳,好像跟男孩嬉戲般。
「你養的蝴蝶?」廖該邊忍不住打斷自己的演說。
「不是,她是我朋友,很好的朋友。」大男孩露出天真浪漫的笑容,與他絮滿鬍子的下巴形成有趣的對比。
「嗯,我說到哪裡了?啊對,所以我很生氣,但充滿虔誠信仰地一掌打向自己的影子,突然,上帝的光輝透過我的手,將我的原罪,也就是影子,用神聖的力量給洗清了,從此我就獲得天堂與永生的資格,一切大概就是如此。」
「你的說法很有趣,要不是我親眼看見你沒影子,我一定會覺得你腦袋有病,不過——」
「不過?」
「不過我瞧不出影子跟原罪有什麼關係,你想想,植物也有影子,但它有什麼罪?」
「你沒聽過有植物上天堂的吧?植物有影子,所以它上不了天堂;也許每個東西都有原罪,只是聖經忘記寫。」
「你真好玩。」
「總之,我現在的身分大不相同了,你跟在我身邊學習學習,我可以教你管理宿舍的技巧,也許有一天你也能跟我一樣,將罪惡與黑暗永遠擺脫。」
「那倒不必了,我覺得有影子沒什麼不好,雖然它也不見得有什麼大功用。」
「是一點功用也沒,你何必被黑暗拖住一輩子?不要繼續墮落了。」
「影子多少有點功用,至少,我現在有點熱,就想立刻去樹下休息,這就是影子的好處。」
「黑暗總是巧施恩惠,你何苦貪圖一時的涼爽,捨棄神聖的光明呢?」
「但也不必老是閃躲影子吧?這樣的人生有夠痛苦,最後多半會被曬死,要不就是神經兮兮死掉,何況,你難道還沒發現失去影子的副作用?」
「副作用?」
「就是一直滾啊滾的,像你現在一樣啊!」
「這跟影子有什麼關係?」
「這是我的猜想—–你好像一站在陽光下,就會不停地摔倒,不是嗎?可是你剛剛還在教室走廊時卻一點事情也沒,我看多半是因為走廊有影子的關係。」
「胡扯!」
廖該邊忿忿甩開大男孩的手,逕自走進陽光底。
這一步,又讓廖該邊狂亂地摔起來,這次大男孩沒有再拉住廖該邊,只是笑著站在旁邊,看著廖該邊跌回走廊的影子裡。
「這—–這是—-」
廖該邊驚疑不定地坐在地上,迷惘地抓著自己的頭髮。
他站了起來,活動活動筋骨,心想:「果然—–我在影子裡面沒有跌倒,但一到陽光裡—我就—」
「驚訝嗎?我也很驚訝!整件事都令人驚訝極了!」大男孩興匆匆地跑進走廊。
「這怎麼可能?為什麼沒有影子就會跌倒?」
廖該邊心頭有種說不出的害怕:「難道我一輩子都要在跌倒中度過嗎?」
大男孩走過來,說:「你說說看,為什麼沒有影子會跌倒?」
「我怎麼知道?說不定—–說不定跌倒是件好事—」
廖該邊也知道此言說服力等於零。
「我想知道沒有影子有什麼感覺?例如,想跌倒的感覺?」大男孩認真地問。
也許,這種奇怪的經歷只有這位大男孩願意傾聽。
沒有任何朋友的廖該邊彷彿抓到一絲希望,也許這個獨臂人不只是一個普通的聽眾。
「感覺—–感覺很奇怪,好像踩在一個很大的圓球上面,而這個圓球又不停地轉動,甚至想將我甩出去的樣子—-地面好像怪怪的!我就是被這種奇怪的感覺摔倒的。」
「地面怎樣怪法?」
「地面會動,我說了,就像滾動中的圓球一樣,我要是不踩著它往前進,就會滾下這顆圓球,一直滾滾滾滾—–」
「那你為什麼不試著保持平衡?馬戲團的小丑就是靠很好的平衡感才能踩著大球前進,你要不要試試看?」
「不要,這球滾得好厲害。」
「我會接住你。」
「你不知道我摔得多痛?!我—-我的平衡感也不好—」
廖該邊害怕地說。
「我剛剛不就接住你了?我想幫你忙,也很有興趣知道影子的秘密,我不會讓你在我眼前摔跤的。」大男孩說。
「我為什麼要相信你?」廖該邊顫抖著說。
「因為我是天生的英雄。」
大男孩篤定的眼神摺摺發光。
廖該邊深深吸了口氣,踏出走廊的影子。
果然,一踩到陽光,就像踩到抹油的香蕉皮,廖該邊倏然滑倒,向後直摔。
「他馬的。」大男孩失笑道。
幸好這次廖該邊不再摔跤。
大男孩不知什麼時候托住廖該邊的腰背,頂住不讓他後跌。
「再試一次吧,重心放低一點。」大男孩說。
廖該邊勉力點點頭,像一流籃球後衛防守時般壓低身體,慢慢前進,努力保持平衡感。
不料,才踏出一步,「腳下這球滾得真快」的感覺又激烈衝擊著廖該邊,他無法抗拒「從懸崖上掉落」的失衡感,身體又將滑倒。
「這也太絕了。」大男孩接住廖該邊說。
「我完全不懂——難道這就是沒有影子的結果?」廖該邊呆呆地看著自己的腳下。
大男孩沉思了好一會兒,說:「你喜歡看科幻懸疑的影集嗎?像X檔案那種?」
「那種怪力亂神的東西我從來不碰,我只喜歡看宗教佈道的節目。」廖該邊還在失神。
「讓我想想看,要是X檔案裡的穆德看到這種情形時,會怎麼想——」大男孩托著下巴思考。
「他是誰?」廖該邊問。
「你等一下,我打通電話問問看。」
大男孩拿出一個半張磁片大小的黑色小盒子,按下上面的白色按鈕,盒子「咚」一聲彈開,一根金屬小柱緩緩自盒底升起,而小柱的頂端靜置了一顆金色小球。
「這是什麼?」廖該邊好奇地問道。
「我要打電話給我的外星人朋友,這東西很炫的,只是他們長得很醜,你還是轉過頭別看吧。」大男孩轉過身,似乎不想讓廖該邊看到盒子裡的秘密,廖該邊只聽到大男孩說:
「你們最近有沒有在搞切掉人類影子的遊戲?啊?真的沒有?最好是沒有,要不然別怪我背約,嗯,嗯,是嗎?那你幫我查一查有沒有關於人類影子的研究資料,有的話快點通知我,嗯,再見。」
大男孩將盒子蓋上,轉身說:「這件事不是外星人幹的。」
廖該邊幾乎笑了出來:「你是不是瘋了?」
大男孩也不生氣,說:「你現在好像沒立場說這話吧?我們好好研究你為什麼失去平衡感的原因才是正經,免得你摔壞腦袋。」
廖該邊說:「我也覺得奇怪,為什麼我洗清了原罪後,反而一直跌倒?難道是上帝要我學耶穌受苦,以拯救世人的靈魂?」
「不會吧?我哪那麼殘忍?」大男孩噗嗤一笑。
大男孩拉著廖該邊走回陰影下,走到教室走廊佈告欄旁,撕下一角演講海報,蹲在地上畫圖。
廖該邊也好奇地蹲在旁邊,看看大男孩在畫些什麼。
紙片上畫著:<圖另繪>
「是這種感覺嗎?」大男孩看著瞪大雙眼的廖該邊。
廖該邊頭點個不停,說道:「就是如此!你—–你—-你真的能知道我心裡在想什麼?!」
「嗯,加上你剛剛的描述,我想應該就是這種感覺吧,果然—-」大男孩皺著眉頭,蝴蝶靜靜地停在男孩的斷臂上,似乎不願打擾他的思緒。
「果然?」
「影子應該不是你說的原罪,而是萬物平衡的裝置。」大男孩說,但從他的眼中,可以看出大男孩其實也懷疑著自己的推論。
「平衡?我國中老師告訴過我,我們平衡的東西,啊,器官,是耳朵裡面一塊圓圓的東西,一圈圈那個。」
「三小聽骨,前庭,半規管,你說的是這些吧,但是,動物要平衡,植物呢?」
「植物又不需要動,而且他們有那個叫根的東西,可以抓住自己啊。」
「呵,但也有可能是影子讓我們,也就是所有地球上的東西,都能牢牢站在地面上,好讓我們克服地球強大的滾動,而非像你剛剛那樣滾啊滾的。」
大男孩的眼珠靈動極了。
「不是已經有地心引力了嗎?」廖該邊摸著頭問,他已經被這鬍子男孩給吸引住了。
「地心引力這東西的確是有的,但它只負責抓住我們,不負責使我們忘記地球的滾動,當然,這只是我的推測,目前為止最合理的推測。」
「————————————-」
廖該邊以沉默示意鬍子男孩繼續說下去。
「你想想,地球雖然很大,但畢竟還是個圓球,光說我們人類就好,站在這顆每分每秒自轉、公轉個不停的圓球上,我們憑什麼不會跌來跌去?」
「會不會是因為地球實在太大了,所以我們—-我們才會覺得地是平的?」
「不,地表再大都還是圓弧狀的,沒道理感覺不出來,只要有一點細微的感覺,就會像你剛剛那樣,覺得踩在一顆滾動的大球上;所以,目前的現象告訴我們,是影子幫我們解除這種失卻平衡的滾球感,使我們能平穩地行走。」
大男孩說完了,廖該邊的臉色也變了。
「胡扯!如果影子不是原罪的話,那麼我如何藉上帝的手劈斷它?!」廖該邊怒道。
「這點我也很好奇,你搞不好具有很厲害的超能力。」大男孩說。
廖該邊霍然站起,說道:「我沒有超能力,我只是遵從上帝的旨意,盡力贖罪罷了,我跟你的談話就此結束,雖然你滿腦子的奇異幻想有礙信仰,但是聖經告訴我們,只要虔誠,不管早信還是晚信,主都一樣給予原囿的,你還是早點受洗吧。」
大男孩聳聳肩,說:「好吧,那我也不管你了,不過我建議你天黑以後再走動,讓夜色或其他東西的影子一路保護你,免得你摔成白痴,還有,要是需要幫忙的話,就叫我弟找我,我對這件怪事的後續發展也很有興趣,8181。」
說完,大男孩站起來就走,廖該邊只能直瞪眼,看著鬍子男孩漫步在和煦的陽光下。
「—————————————–」
廖該邊遲疑地看著走廊外的陽光。
他慢慢地將左腳踏出去,輕輕踩在地上,然後股起勇氣跨出右腳一踏,「哇!」一聲,整個人狂摔出去。
廖該邊試著抓住地表,身體卻彷彿抓不住一個搖晃厲害的大球一樣,不住地往下滑,往下滾,滾個沒完,直到廖該邊撞進另一間教室的影子裡。
廖該邊擦去臉上的沙礫,看著手錶:「快四點了。」
初冬的太陽還要一個多小時才下山,廖該邊只好坐在影子裡沉思。
本來影子消失是他生命中最值得慶賀的一件事,但這個興奮的時刻只維持了兩秒,接著廖該邊就在打滾中度過他半個下午。
「難道真像那個殘廢說的,影子不是原罪,而是幫助平衡的東西?不,我怎麼能懷疑自己的信仰?說不定是神對我的考驗,祂要試試我夠不夠堅定,能不能繼續堅持擺脫黑暗的理想,是的,沒有別的原因了。」
廖該邊一咬牙,又想:「我不能再待在影子裡逃避試煉了,就算滾到死,我也不能跟黑暗共舞,黑暗裡的小恩小惠怎有死後天堂的極樂?」
想畢,廖該邊大叫一聲跳入夕陽的餘暉裡————–
大男孩跟弟弟景耀站在男舍旁的路燈下,看著地上一個孤零零的影子。
「真的假的,廖該邊老伯砍掉了自己的影子?」景耀啞然失笑。
地上的影子跪坐著,一動不動。
「你先不要告訴其他同學,我想,這件事還不會結束,那個舍監恐怕還要面對極為可怕的未知,連我也想像不到的未知。」大男孩摸著下巴的鬍子說道。
「呵,連上帝也想像不到的未知,真是可怕。」景耀笑著。
大男孩搭著景耀的肩膀,說:「現在帶我去認識吉六會吧,我想儘快了解先前那件<頂樓>神秘案件的始末,走。」
景耀點點頭,說:「嗯,很多人,包括我,都曾親眼看過十幾個人甩著超長陰莖的畫面,這一定跟頂樓的隔離有關,哥,你要是早一個月趕到,也許師大就不會發生這麼恐怖的悲劇。」
大男孩也不假作謙虛,點頭默認,心想:「要不是正好遇到稀奇的狼人作孽,我也不會在德國待那麼久,沒注意到台灣的新聞。」
蝴蝶振翅安慰大男孩。
兩人走了,只剩下孤單的影子被封印在路燈旁。
一個沒有主人的影子。
晚上七點半。
廖該邊躺在管理員室裡,看著剛剛包紮好的傷口。
晚上八點半。
廖該邊躺在管理員室裡,看著不久前包紮好的傷口。
晚上九點半。
廖該邊躺在管理員室裡,看著許久前包紮好的傷口。
晚上十點半。
廖該邊躺在管理員室裡,看著早已包紮好的傷口。
「咚咚咚咚」
有人敲門。
「廖該邊老伯,二樓浴室電燈爛掉了,限你在十分鐘之內修好。」一個學生探頭說完,立刻又關上門。
「我真是窩囊。」
廖該邊所謂的窩囊,不是指被學生亂叫亂指揮,而是指他手上的五百萬大雨傘。
會在小小的室內撐起一把大傘的人不多。
廖該邊含著眼淚,痛苦地自言自語:「我果然禁不住黑暗的誘惑,我居然無法忍受不停翻滾的傷痛,我—–我—-從明天開始,一定勇敢地走在陽光下,一定——-」
原來,廖該邊果然受不了天旋地轉的翻滾,在大樹的帳蔽下躲到夜幕低垂才潛入宿舍。
管理員室裡數十根蠟燭依舊輝煌,只是巨大雨傘下的陰影籠罩著廖該邊。
陰影下的人面目憔悴,毫無神采,只因他親手拋下了自己的影子,卻無力承受解脫黑暗的光明。
他承受不了光明,於是他躲入另一個黑暗裡。
巨大的雨傘,不,應該說是巨大的陰影,與他之後長達半年的時光緊密相連,這就是廖該邊始料未及的「光明」。
沒錯,往後的半年歲月裡,廖該邊一直拿著這把雨傘到處走動,雖然他偶而也會試著在陽光裡保持平衡,但在無數次的翻滾與頭破血流後,他總是會再度拾起那把黑色的大傘,將自己埋在無時無刻的影子裡。
在寢室裡巡視時撐著大傘,無疑引來許多訕笑與側目,撐著雨傘在燈光充足的學校餐廳裡吃飯,連教職員也懷疑廖該邊的精神不正常,每個人都與他愈來愈疏離,雖然廖該邊本來就沒有朋友。
但是,廖該邊絕不跟任何人提起自己沒有影子的事,因為這會引起不必要的困擾,也不會有人恭賀他掙脫原罪。
所幸,這世界上會注意到別人有沒有影子的人,跟會在斗室裡撐傘的人一樣稀少。
廖該邊雖然每晚禱告到深夜,懺悔錄也即將寫滿,但是他仍不免懷念起幫助他平衡的原罪。
他偶而會蹲在宿舍旁的路燈下,看著自己的影子發呆。
影子依舊跪著,像是為了什麼懺悔般跪著。
它不明白主人為什麼將它斬離,自己卻躲進大傘的影子裡。
影子不明白,廖該邊也漸漸不明白。
曾經,廖該邊甚至趁著無人注意時,偷偷將自己的腳踏上影子的裂口,試圖將它「黏」回自己身上,當然,他失敗了。
強力膠、膠帶、口香糖,廖該邊都試過了。
影子總是孤伶伶地,一動不動,抗議著主人當初愚蠢的決定。
而今天,正是廖該邊與影子分離的第194天。
可怕的一天。
因為廖該邊從很遠的地方,就看見幾個施工工人在宿舍路燈旁準備動工,他連忙邊跑邊喊:「等等!!你們要做什麼?!」
「定期修檢排水工程,順便替換路磚。」為首的工頭漫不在乎地說。
「不行!你們去挖別的地方,路燈附近不行!」廖該邊喘噓噓地拿著雨傘。
工頭為怒道:「你是誰?」
「我是這棟宿舍的管理員,沒有我的允許不准挖這裡,你們去遠一點的地方檢修!」廖該邊堅持地說。
「拿去看。」工頭丟給廖該邊兩張紙。
是學校核發的排水系統修檢委託書和路磚換新得標證明。
「等一下!不能挖遠一點的地方嗎?去挖那裡!」廖該邊指著前方的磚地。
「囉唆,我們動作很快,不會吵到學生啦!你去做你的事。」工頭拿起奇怪的工程電鑽,就要指揮眾人將舊路磚鑽破。
「等一下,等—-等一下,先不要急著挖!我—去問一下學校,而且,現在是午休,學生都要睡午覺,那個—-那個電視也說睡午覺比較有精神上課,小學生都睡,大學生也應該睡,你—–你不能現在挖,等一個小時後上課了才能挖。」廖該邊看著路燈下的影子慌張道。
「哪有人像你這麼囉唆的?」工頭不耐地說。
「那個—-那個學生的權益很重要,我們要好好愛護學生。」廖該邊語無倫次地說。
廖該邊害怕路磚翻新,會連累自己的影子也被敲成一塊塊碎片,雖然原罪就是原罪,是種很嚴重的罪,嚴重到無法上天堂的罪,但廖該邊此刻竟然極度不願影子從此跟自己分離,連忙阻止工程的進行。
這時,其他的工人順著廖該邊的視線,發現了地上的影子。
「咦?這黑黑的東西好像人的形狀。」一個高大的工人奇道。
「對耶,還跪著,好像藝術品。」另一個黝黑的工人也說。
「ㄜ———塗不掉說。」有個工人用鞋底刮著地磚。
「好像人的影子。」工頭不經意地瞥了一眼。
廖該邊一驚,以為秘密即將被揭發,冷汗頓時直墮,雨傘竟不小心落下,那一瞬間,廖該邊就在工人們的大叫聲中飛了出去。
飛,不是滾,也不是摔,飛就是飛。
等等,對不起,看樣子好像也不是飛。
是甩。
廖該邊是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給甩出去的。
就像飛盤一樣,飛盤不是會飛的盤子,它只是被人甩出去罷了,廖該邊雖然身體凌空逸去,但就如同飛盤,他是給一股巨力甩盪出去的。
工人驚叫著,試圖追趕在空中翻滾的廖該邊,工頭甚至跳進小卡車在後面追著疾呼,但眾人最後都眼睜睜地看著廖該邊往遙遠的天空「逃逸無蹤」,化成一個慘叫的黑點。
「見鬼了。」工人看著地上的雨傘喃喃自語。
天空。
廖該邊週身是風,耀眼的陽光照在他蒼白的臉孔上,空氣卻越來越冷,不知身在幾百幾千公尺高空的廖該邊無助地翻滾著,一滾要比一滾高。
「這又是什麼怪事?」他心想,卻叫喊不出聲音來,高空中的壓力令他連呼吸都很困難,而可怕的風速使他只能約略瞇瞇眼。
「我會這樣死掉嗎?」
這個問題簡直是多餘的,連他自己都覺得好笑。
「沒想到普通的翻滾竟變成拔地沖天——」
廖該邊覺得頭好暈,特暈,狂暈,滾得簡直快將自己的頭甩掉似的。
「咻~~~~~~~~~~~」
一架小型國內班機居然在離廖該邊不到十公尺的地方呼嘯而過,機翼颳起的巨風將廖該邊吹落了不少高度,也嚇醒了昏沉沉的廖該邊。
廖該邊被飛機的巨響嚇得閃尿,腦袋也清醒了不少,於是身體將縮成一團,讓自己不要在空中滾得太厲害,這時,較為平穩的姿勢使他突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
「是什麼力量將我甩到這麼高的天空來?難道是上帝?對呀!我知道了!是上帝啊!我將原罪剷除後,上帝便一直想用神奇的力量帶領我到天堂,但我卻白痴地躲在大傘下的黑暗裡,所以遲遲上不了天堂,現在——現在一定是上帝要將我送到天堂的時辰到了,我的天!我不是正往越來越高的地方翻去嗎?那麼高,一定就是天堂的方向了!哈哈哈哈哈——不行,我之前太膽小了,居然因為怕痛就放棄陽光,上帝還肯接納我,我一定要表現得更虔誠,免得上帝臨時反悔,不、不、不,這樣想真是太失敬了。」
於是,在不斷的翻滾中,廖該邊開始歡然祈求上帝:
「我全能的主,萬能的上帝,請將我引領到喜樂安詳的天堂,讓我親吻您的腳指——-」
這時,廖該邊的瞇瞇眼看見遠方的上空飄著一大塊烏雲。
「不會吧————-」廖該邊心中慘叫。
廖該邊說不會,就偏偏是會。
橫衝直撞的廖該邊果然一頭撞進了烏雲的陰影底,就像玩六福村的遊樂器材「大怒神」一樣,無法張口慘叫就被強大的地心引力給拉下。
下墜!
下墜!
下墜!
下墜!
下墜!
「我—–差———–點—————-就—————————到————————–天—————————-堂——————-了————上—–帝———救——–救———-我———————————」
這也許是廖該邊心裡最後吐出的一句話。
「你真是太絕了。」
一個似曾相識的聲音。
廖該邊發現自己被「一隻手」抱住。
那「一隻手」的主人正咧嘴嘻笑著,頑皮的雙眼,絮滿下巴的鬍子,還有一隻米色蝴蝶停在他的鼻尖上。
沒有人見過這獨臂男孩後,還能夠忘記他的。
「為什麼你會在這裡?」
良久,廖該邊定了神,好不容易才吐出這句話。
「這句話拿來問你自己比較合適吧?」
鬍子男孩笑著,也是一臉的驚訝。
「我—–我—–我剛剛莫名其妙飛—–飛—,不,剛剛上帝要將我接到天堂時,卻碰上這一大片烏雲,所以我才掉了下來。」
「等一下,你不要慌張,我不會讓你掉下去的,看著我的眼睛,讓我讀讀你心裡的話,讀讀我們分開這半年來,你所發生的一切。」
廖該邊不解地看著大男孩,這時他注意到蝴蝶的不尋常—–在這氣流強大的高空,這隻蝴蝶怎麼飛的如此平穩,牠當初又怎麼飛上來的?
大男孩凝視著廖該邊的雙眼一會兒,大感驚訝地說:「你這半年來,連洗澡都撐著雨傘?這樣的日子你居然能夠不自殺,真了不起。」
廖該邊看著腳下的浮雲,顫抖地說:「因為基督徒不能自殺,自殺只會加深自己的罪惡,等等,你怎麼知道我的事?」
大男孩點點頭:「我也不喜歡自殺,畢竟活著總是存有希望,嗯,我已經知道你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了,我畫圖給你看吧,呵,記得我以前也畫過圖給你看過。」
大男孩唯一的手臂托住了廖該邊,根本騰不出手畫畫,但他的雙睛突然綻放一抹極為動人的神采,接著,腳下的大塊浮雲登時破散,雲氣流竄四射,不到兩秒,一幅用雲氣交織構成的圖畫便在腳下的空中壯麗呈現<圖另寄>
廖該邊驚得呆了,完全被這奇景給震攝住,居然一直忘記「為何這大男孩能浮在空中」也是件神奇的事情。
「我想,你的情形就像這幅圖畫的,你的影子離開你的身體太久,導致你的平衡感愈來愈差,不只感覺地球在滾動,還漸漸無法對抗地球的自轉與公轉的轉速,結果就像現在一樣,被地球的強大離心力拋棄,剛剛幾乎摔死在這團烏雲底。」大男孩解釋著雲氣圖。
「那—那地心引力跑哪去了??原罪呢?天堂呢?我剛剛不是快到天堂了嗎?」
廖該邊低聲嘶吼著。
「地心引力的公式搞不好要配合影子才能成立,我可以保證,牛頓和一堆科學家當初在計算推導地心引力的公式時,絕對沒料到影子也是萬物得以根存世界的關鍵。」大男孩笑著說。
「你—–你根本——。」
廖該邊原本想脫口大罵大男孩一派胡言,但看見自己能凌空懸著,全都靠這大男孩奇妙的力量,也許這大男孩的來歷很不簡單。
「我的來歷不會很不簡單,我說過了,我是景耀的哥哥,不過我可以告訴你,這個世界並沒有你所說的上帝—-嗯,至少現在沒有,要是有,那一定就是我,我可以說是實習中的上帝,也是唯一現任的上帝,不過我也沒多了不起,至少,說來也好笑,我也不知道有沒有天堂;不過,也許真如你所相信的,天堂的確存在世界某個奇妙的角落,但我跟你保證,你這樣被地球用力甩盪著,只會被甩到外太空,不會甩到任何一個跟天堂有關的地方。」
大男孩又讀出廖該邊的心語,令廖該邊啞口無言。
「好高。」
廖該邊垂著頭,害怕地吐出這句話。
「這麼高的確不好說話,我們下去吧。」大男孩遲疑了一會,又說道:「說來也很奇怪,像這樣人人害怕的高空經驗,卻有人從小嚮往著,嗯,那一定會是另一個故事,走,我們下去吧,找一個人煙稀少的地方降落,以免嚇到別人。」
大男孩嘴巴張開,任那蝴蝶飛進他的嘴裡,一閉上,男孩就這樣將蝴蝶保護著,抓著廖該邊往下斜墮。
廖該邊並沒有感到任何不舒服或壓迫感,因為大男孩在空中滑行的速度並非很快,只是風力仍舊太強,廖該邊還是睜不開眼。
就這樣往下滑行了幾分鐘後,大男孩的速度倏然加快,一瞬間兩人都已平穩著地,快到廖該邊連不舒服的機會都沒有。
「因為太靠近地面容易被發現,只好加速。」大男孩解釋道,而蝴蝶就從他的嘴裡振翅飛出。
廖該邊環視了週遭,發現這裡是政大貓空的擎天崗,而體貼的大男孩還刻意降落在樹影密佈的角落,免得他又被地球拋棄。
「對了—-你—你為什麼會在上面?」廖該邊指著天空,他終於想起這件奇怪的事。
「我正好在那架從你身邊飛過的班機上,這是你的運氣。」大男孩說。
「啊?那你是怎麼從飛機出來的?」廖該邊張大著嘴問道。
「上帝自有兩把刷子。」大男孩聳聳肩,說:「擔心一下自己的事吧,你往後的日子怎麼辦?難道像吸血鬼一樣,只能在晚上行動?還是整天像神經病一樣撐著雨傘?」
廖該邊漠然不語。
他知道,他這輩子都將活在永遠的黑暗裡萬劫不復,光明已成為遙遠的記憶,聖經裡的傳說。
一個憎恨黑暗的信徒,居然被迫與黑暗共處一生。
大男孩讀出廖該邊的痛苦,也嘆了口氣。
「我還有事必須先回飛機了,你慢慢思考吧,不過,我倒建議你換個方向想想,其實黑暗不見得是邪惡的象徵,也不是缺乏光明的狀態,當你拿著手電筒照著自己的臉時,你會發現你的臉輪廓好清晰好亮,但是你卻沒注意那種清晰其實是五官的陰影塑造的。」
「你是說黑暗很好?」廖該邊空洞地說。
「沒什麼不好,至少不需要恨它,尤其是自己的影子。」大男孩又說道:「也許影子比狗還忠心,是萬物共同的朋友。」
「影子?真沒想到影子這麼髒的東西,竟是控制平衡的東西,要不然我也不會那麼想擺脫它,現在也不會弄成地球一天到晚都想除掉我的局面,但要因此說影子是朋友,也未免太可笑。」
「你還是不懂嗎?影子不全然是自私的平衡裝置,還是地球上最可愛的黑暗,是最無私的分享,這也許才是地球想拋棄你的真正理由,因為你太自私了,居然想斬斷最善良的自己以追求一個人的救瀆,我要是地球,也照樣把你摔個一塌糊塗.」
大男孩看見廖該邊對黑暗的唾棄態度,終於動怒。
「影子哪有什麼可愛的地方?」廖該邊不以為然地說。
大男孩指著地上的樹影,說:「首先, 你現在沒被地球甩出去,全靠這些樹影無私的包容,再者,影子不是屬於自己的,而是屬於其他萬物的,像樹影,沒有一棵樹會被它自己的影子遮蔽保護,但人類卻因為樹影免於日曬之苦,不只人類如此,那兩條正在納涼的小狗也承樹影之惠,這就是影子可愛的地方.」
的確有兩條狗趴在一棵大樹下搖尾乘涼。
廖該邊駁斥道:「就算樹影有用,就算它可愛吧!但人影呢?不過是自私自利的平衡裝置罷了,有什麼可愛的地方? 還有,要是影子真那麼可愛,上帝,我是說真正的上帝,而不是你這個怪傢伙,真正的上帝根本不會有影子,因為他根本就不需要。」
大男孩沉默了。
他的沉默不是因為無力反駁,而是感嘆眼前這個男人死不覺悟的私心。
這個男人僅僅以工具的角度思考每一件事,認為「萬物之所以存在,必是為其所用」,大男孩真想給他一拳。
「你忘了螞蟻昆蟲,甚至家裡的小狗了嗎?人的影子可以照顧他們,使它們免受陽光曝曬,就如同大象的影子可以照顧我們一樣;只要能進到影子裡,不管是屬於誰的影子都會無私地照顧需要影子的人,就像現在的你,不管你多麼憎恨黑暗,只要你願意,這些樹影都會無條件地保護你,為你承受地球可怕的滾動;最後我想說的是,要是這宇宙真存在著全知全能的偉大神明,我相信,就同你畢生堅信的,光明的榮耀的確是屬於上帝的權柄,但黑夜呢? 黑夜就是上帝無私的影子,上帝總是用他的影子保護著半邊地球,使其免受太過激烈的日曬,所以,上帝的確不需要影子,但祂的影子卻是為我們而存在的,每個人的影子都是.」
大男孩沒再多說一個字,只是張開嘴巴,含著蝴蝶騰空逸去。
看著天空中迅速移動的黑點,廖該邊含著熱淚地坐倒在大樹的影子裡。
他始至終都不知道這個神奇獨臂人的身分,只知道,這個獨臂人是景耀的哥哥,一個自稱上帝的大男孩。
廖該邊此時的熱淚告訴他自己,多年來他所汲汲追求的靈魂救瀆,竟存在於他瘋狂擺脫的黑暗裡面,這不是諷刺,而是深沉的悲哀與感動。
黑暗裡藏著最動人的靈魂。
無私的靈魂。
那才是最後的天堂,因為天堂不是單人房。
廖該邊走在接連縝密的樹影下,循路走回遙遠的師大,一路上,他都採著影子前進,大廈的影子,騎樓的影子,還有,行人的影子。
每個影子都無私地支援廖該邊的腳步,幫助他不受地球滾動的傷害,使他免於被世界拋棄的命運,廖該邊一邊走著,一邊任眼淚炫然泣下。
他已經有好久好久沒有這樣哭過。
他認識到的,絕不只是「影子很重要,所以我們要善待影子」,而是真正地為自己好幾年來披荊斬棘,以最自私的心態追求根本就不存在的虛幻天堂的一切徹底反省。
從黑暗裡認識光明,這是他新學會的懺悔。
遺憾的是,廖該邊回到師大時,已經是夜晚了,他走到宿舍旁的路燈下,看著新鋪好的地磚,而自己忠心的影子卻不復在了,一想到自己失卻萬物共有的善良黑暗,廖該邊只能搖搖頭,拖著疲憊的腳步走進管理員室。
現在是晚上九點半,讓我們進去看看管理員室。
男舍舍監廖該邊,現在是滿臉的淚水與歡笑,因為管理員室的地上,堆著一疊整齊的舊地磚,地磚上留著一張簡單的紙條:
有影子不壞,嗯?
PS:欠我一份人情,有欠有還,再借不難。
by 上帝
廖該邊摸著陳舊地磚上的影子,期待夠資格與它重逢的日子,在那之前,他也會愉快地撐著大傘,接受各方影子的熱情贊助。
當然,最高興的莫過於男舍上千位同學了,因為他們的舍監不想上天堂了,或者該說,那位舍監不再一天到晚想衝到天堂裡劃位了,而一個上不上天堂都無所謂的舍監,也就自然嚴格不起來,至少,公佈欄上的海報與傳單完整無缺多了,顯然這位死板的宗教狂舍監,已經開始欣賞這些住宿生亂七八糟中可愛的一面。
甚至聽說,舍監廖該邊偶而還會跟學生打上一夜的麻將,而他也開始上色情網站尋求超級貧乏的知識。
對了,上個月廖該邊跑去參加什麼<闇啟教>的聚會,還喜歡上裡面一個褐紅長髮的美女——-
唯一不變的是,吉六會跟該邊伯伯的戰爭似乎永無休止,嗯,畢竟廖該邊不是聖人,而吉六會裡更不可能有聖人,凡事無須強求。
「廖該邊老伯,有人在三樓的浴室裡大便,限你五分鐘之內去把它吃掉.」
吉六會會長摸著拉了一天的肚子,在走廊的一頭大喊。
「幹,一定是你們大的!」
廖該邊大罵。
學會罵粗話了的舍監,真適合作為故事的美好結尾,但是———-
任誰都想像不到的是,未來這個舍監雖然一直沒有上過天堂,卻在多年以後成了上帝。
當然,這又是另一個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