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兩好三壞 (九)

9.1

愛情從銀色月光下的瀑布,蔓延回都市叢林的台北。

是否真的解脫了文姿的魔咒,阿克自己也不知道,但他不再用亂七八糟的方式,迴避心中對小雪逐漸累積的深厚情感。

阿克知道自己的個性,在情感的認知上,他只是需要觸媒。

小小的租房裡,原本散放在各個小圓魚缸中的魚兒,病癒後陸陸續續合養在一個偌大的一呎半缸子裡。小雪細心栽種的各式水草悠嬈其中,每一隻小魚都有屬於自己的名字。也因為共有十二隻,所以阿克總起名叫「女子十二樂坊」。

小雪在密封的寶特瓶裡加入兩匙酵母菌,然後倒入些許糖水讓酵母菌發酵,最後用一根塑膠導管將發酵產生的二氧化碳導進魚缸水裡,導管口用折斷的一小截免洗竹筷塞著,讓細密的竹孔將二氧化碳壓裂成細碎的小氣泡,用天然製作的方式供給魚缸的水草呼吸。

阿克看得嘖嘖稱奇,驚訝小雪的把戲。

「妳怎麼知道要這樣搞啊?」阿克抓頭,雖然酵母菌加糖水在氧氣不足的環境下會產生二氧化碳這件事,任何一個有在唸書的國中生都該知道,但會聯想變通到魚缸的環境養成上,可真是奇哉怪也。

「bbs上的連線養魚版都有教啊,有些買不起壓縮二氧化碳鋼瓶的顧客,我也會教他這麼作,很好玩吧!只是這樣製造二氧化碳的濃度不穩定就是了,糖水發酵完了,還得記得添。」小雪洋洋得意,她最喜歡阿克的稱讚。

兩個人正式住在一起,就跟所有情侶一樣共同生活著。

阿克也正式去蘋果電腦公司上班。薪水變多了,阿克跟小雪總算挑了一台冷氣裝上,著實慶祝了好一陣子。

但小雪還是耿耿於懷,跟她在一起之後的阿克總是轉到技安扭蛋這件事。

小雪來到西門町,倉仔老闆開的扭蛋店。

「老闆,我認真問你,我男朋友一直扭到技安扭蛋,超邪門的,怎麼辦?」小雪憂心忡忡。

「這樣啊?不如我賣一台扭蛋機給妳,妳自己把清一色小叮噹扭蛋通通放進去給他扭不就得了。」倉仔老闆摳著深黑色的肚臍,漫不在乎。

小雪真這麼做了,當天就抱著一台老舊的扭蛋機回家。

可邪門的是,阿克笑笑一扭,居然是一個阿福扭蛋噗通落下。漏網之魚。

「阿克,你不要一直把運氣過到我這邊啦,我這邊已經夠了,夠了。」小雪偎在阿克身旁,語氣頗為煩惱。

「擔心個大頭鬼,我現在好的很。」阿克覺得小雪太迷信,指著電視上的美國職棒大聯盟轉播說:「這世上要真有妳說的運氣跑過來跑過去、那種稀奇古怪的事,紅襪隊又怎麼可能在三連敗後狂勝八場?壓根就沒有貝比魯斯詛咒,所以也沒有什麼扭蛋不扭蛋的。」

「說不定是貝比魯斯正好投胎去了,所以詛咒就沒效啦。」小雪言之鑿鑿,越說自己越害怕。

果真如地下道預言所諭示,被真命天子撿到的小雪,心中的梗可不是鬧著玩的。

小雪開始尋覓台北市各個地下道,翻找當初那個一語成讖的塔羅牌算命師,看看有無辦法將籠罩在阿克身上的技安陰影踢開。但那個穿著嘻哈的塔羅牌女孩好像被這座城市給淹沒了,任小雪怎麼問都找不著。

「阿克?他這種吃飽了病就會好的笨蛋,妳要是太擔心他反而會變笨喔!」店長也對小雪的擔心嗤之以鼻。

「缺乏幸運?來一杯悟空救地球之元氣玉總匯咖啡吧。」阿不思根本沒有認真。

但小雪到底還是隻S級的戀愛妖怪,她將指節大的小叮噹玩偶串成項鍊,要阿克戴上。阿克從善如流,算是順了小雪的心意。

9.2

今天同居正好滿九個月,中間發生的事所尬成一團灰色的亂,終於理平。

而今天也是兩人「在一起」滿一個月,對小雪來說可是不得了的大事。

但慶祝的方式還是很阿克。在等一個人咖啡喝過「阿克最愛的妖怪」、與「千萬不可以不幸」兩杯阿不思特調後,兩人就到打擊練習場,挑戰高懸在網子上的大銅鑼。

阿克面對時速一百四十公里、忽高忽低的快速球,依舊是每一球都豁盡全力的熱血打法,打到上半身都脫光光,汗水都甩到隔壁的打擊區。

這與阿克平常的「全壘打」目標大不相同,不只要轟到頭仰起來脖子會彎斷的地方,還得正好炸到大銅鑼才算數,畢竟節慶要有節慶的瘋狂法。

不只要魄力,還得乘上微小的機率。

小雪扯開喉嚨在鐵網後面拼命加油,所有好事的圍觀群眾都在計算,阿克這次得要用幾顆球才能掄元中靶,臉上難掩同情之色。

答案是,整整六百四十二顆。

「好厲害啊!」小雪在鐵網後面感動得落淚,現場播放特殊的賀喜音樂。

「一般般啦。」阿克幾乎要脫力陣亡,杵著球棒跪在地上,嘴唇都咬白了。

所有人瘋狂鼓掌,居然讓他們見識到這種莫名其妙恐怖執著的現場表演,正好帶著數位相機的球友,紛紛跑到癱垮的阿克前面照相留念。

但,在圍觀人群背後,有幾隻很不友善的眼睛正盯著又叫又笑的小雪。

要不是阿克幾近虛脫,以他笨蛋動物直覺,一定可以感應到雜亂的殺氣。

三個在台北西門町隨處可見的彆三角色,頭一次想嘗試打架與撞球之外的健身活動,來到了這間棒球打擊練習場,就遇到了讓他們白挨一夜風的仇家。

「劍南哥,這不是前任大嫂麼?怎麼沒有像老大說的,被下個男人扁進垃圾桶?」一個穿著花襯衫,頸上掛著金色項鍊的混混說道。

「那個男的好像就是前大嫂傳到老大手機裡的那個?劍南哥,原來就是這個男的不只搶了大嫂,還騙咱兄弟在二二八公園從凌晨兩點埋伏到五點的混蛋!」另一個左臉頰刺了個「恥」字的混混皺起眉頭,替老大跟自己抱屈。

站在兩個低等彆三中間的劍南沒有回話,手上的菸快燒到手指,卻一動也不動。

小雪跟阿克相遇的那天,阿克對著話筒那端的劍南胡說八道,說他的老大是海賊王魯夫,又騙他深夜在二二八公園決鬥互砍。原本劍南謹遵彆三存活法則第一條,努力向各路黑道兄弟探聽「誰是海賊王蒙奇.D魯夫」,辛辛苦苦忙到凌晨一點才從一個國中生小混混口中知道,什麼海賊王的原來是本少年漫畫的主角。劍南大怒之下衝去二二八公園公廁埋伏,卻只見到許多男人在公廁裡裡外外打野炮,約戰的主角卻不見蹤影。

第二早上,三個彆三全感冒了。

身為彆三界萬年混不出名堂的招牌人物,劍南早就在心中發誓一百次要報仇。此刻他已點燃了心中的那把火,快要爆了。

「要現在揍他嗎?」恥字混混摩拳擦掌。

「現場正好有球棒當兇器,隨手可得,再好不過。」花襯衫混混冷笑,看著上身赤裸的阿克幾乎是用爬的出打擊區,接受眾人的喝采。

「現在人太多了,身為一個彆三,不打沒有把握的架。」劍南堅定的眼神,壓抑住胸口的無名火。

技安扭蛋的邪惡氣息,一步步逼近這個歡樂的夜。

9.3

阿克牽著小雪,疲憊地漫步在和平東路旁的小巷子,小雪卻顯得精神奕奕。

巷子口,一台燈管忽明忽滅的自動販賣機旁散放著垃圾,野貓鬼鬼祟祟翻跳在機車座,老舊的冷氣滴水搭搭墜落。

夜深了,黑色天空只剩下窄窄的頂上一線。

「阿克!」小雪的腳抬得好高,手也甩得好高。

「衝蝦?」阿克累得吐出舌頭。

「你還記不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你是怎麼跟我告白的啊!」小雪嘻嘻笑。

「怎麼可能忘記,我說,同學,妳相信大自然是很奇妙的嗎?」阿克倒記得很清楚,畢竟那樣的開場方式夠亂來的了。

「還有呢?」小雪追問。

「我說,大自然很奇妙,總是先打雷後下雨不會先下雨後打雷的,所以我們這樣邂逅一定有意義,雖然我現在還看不出來,不過不打緊,國父也是革命十次才成功,不如我們一起吃個飯、看個電影,一起研究研究。」阿克一字不漏念完,有氣無力的,全身酸痛。

「哇!好感動喔!有人說笨蛋的腦子不靈光,但記憶力好,說不定是真的耶。」小雪高興地說。

此刻的小雪妖怪真覺得自己好幸福,說不定上帝正拿著「幸福放大鏡」對準地球,將焦點集中在她一個人身上,好燙好燙的。

「謝謝喔。」阿克沒好氣答道。

小雪看著阿克,一直有個問題她從來都沒問。

「阿克,你還喜歡著文姿嗎?」

這個問題的答案,如果是肯定的,小雪知道自己會吃醋很久,卻也覺得理所當然,阿克如果是個容易將情感從靈魂裡割捨出去的人,自己也不會這麼喜歡他。如果答案是否定的,小雪也不確定自己能不能擁有文姿曾擁有過的那部份。

小雪只是握緊阿克的手。想問,但不需要問。

當下的幸福,才是永恆的。

突然,深邃的暗巷中拉出三個高大的黑影。

六隻眼睛瞪著阿克與小雪,神色不善。

阿克不知道來者何人,卻本能地提高警覺,技巧地擋在小雪面前,繼續前進。

但小雪卻止步了,神色害怕地躲在阿克背後,拉住。

三個混混完全擋住了去路。

「前大嫂,別怕,我們只是討個分手費來的,十萬塊本金,加手續費跟動用費跟九個月循環利息,剛剛好是六十六萬,六六大順,搏個好彩頭嘛。」恥字混混獰笑,手中的蝴蝶刀輕輕刮著牆壁,發出嘶嘶的聲音。

花襯衫混混手裡拿著根用報紙包好的鐵條,做出揮擊的恐嚇。

劍南陰狠地瞪著小雪,刁著菸,沒有說話。

「去死!我一毛錢都不會給!」小雪大叫,阿克立即明白了眼前的狀況。

他想起來,站在三個混混中間的,就是他曾在小雪手機簡訊裡看過的惡男。

「等妳被揍到吐不出東西的時候,妳就會給的。」劍南對著拳頭上的指虎哈氣,惡狠狠地瞪著阿克:「至於你!馬的,你竟敢騙我捱了一個晚上的風,如果沒把你打到殘廢算我沒種!」

阿克緊張,將小雪護在身後,擺出漫畫裡常常見到的拳擊姿勢。

「練過?」劍南突然有點緊張,不經意流露出害怕受傷的彆三本性。

阿克乾脆點點頭,煞有介事揮動拳頭,但心中緊繃到了極點。

遇到這種下三濫的流氓最糟糕了,瘟神般死記著芝麻蒜皮的小事,即使過了好幾年也會來找你麻煩,比蒼蠅還揮之不去。

「就算練過也不用怕啦!剛剛他揮到沒力,打斷他的手跟腳!」花襯衫混混提醒劍南,劍南點頭。

於是三個流氓一擁而上,圍住阿克跟小雪。

小雪不只是緊張,簡直是害怕得發抖。

「小雪。」阿克深深呼吸:「還記得幻之絕技那間爛店嗎?」

小雪點點頭,卻又趕緊搖搖頭。

「就是那樣了,非那樣做才能強迫取分。」阿克緊緊握住小雪的手鬆開。

「強迫取分?」恥字混混愣了一下。

阿克大叫一聲,一拳朝離小雪最近的恥字混混揮去,恥字混混慌忙往旁一跳,小雪立刻拔腿就跑。

三個流氓大怒,劍南想追上小雪,卻被阿克抱住腰身撲倒,倒在地上的阿克一手撈出,猛力將跑向小雪的恥字男的腳踝抓住,絆得恥字男跌了個狗吃屎。

「幹!」花襯衫男狠叫,手握鐵條往阿克背脊砸落,阿克悶聲軟倒。

小雪越跑越遠,瞬間消失在巷口。

劍南等人無處發洩,朝著阿克就是一陣毫不留情的瘋狂亂打。

阿克從來沒打過架,但為了拖延眾人追逐小雪的時間,阿克卯起來反抗,此時他想起了漫畫灌籃高手裡宮城良田的一對多哲學,任由三人不斷將他打得抬不起頭、幾乎無法睜眼,阿克毫不猶豫鎖定劍南一個人出手還擊,死咬著劍南的臉亂打。

沒幾拳,劍南的牙齒給打得崩落,氣得用指虎朝阿克的臉砸下,阿克本就眼冒金星,這下一個踉蹌直墜,頭髮卻給扯住。

劍南掄起阿克往牆上砸,頓時頭破血流,脖子上的小叮噹項鍊頓時撒落一地。

「敢還手!敢還手!」恥字男的蝴蝶刀抵著阿克的臉,右腳膝蓋猛蹬阿克肋骨。

阿克的頭靠著牆,腫脹的眼皮讓他幾乎睜不開眼。

冰冰涼涼的刀子貼在阿克的臉頰,一股過度平靜的念頭突然浮出心頭:原來,小混混就是這樣的級數……

花襯衫男最兇狠,將鐵條從下往上勾揮起,阿克身體一個不自然俯仰,大字形倒下。花襯衫男沒有注意到,鐵條已經變形彎折。

三個混混繼續猛踹,絲毫不因阿克已毫無抵抗而歇手。

「不要打了!」巷口一聲大叫。

小雪哭紅了雙眼,氣喘吁吁。終究還是跑了回來。

「我的錢通通給你,你不要再打了!」小雪大哭,顫抖的手裡拿著提款卡。

劍南吐出嘴裡的血,憎恨地用鞋子踏著意識模糊的阿克。

花襯衫男哼的一聲丟下變形的鐵條,與恥字男走向小雪,小雪並沒有害怕退步,反而想靠近阿克觀看傷勢。

地上的阿克,像條蟲緩緩蠕動著。

「阿克!阿克!」小雪注意到變形的鐵條,害怕地大哭。

「叫屁啊!」劍南一巴掌轟得小雪臉別了過去。

三個混混將小雪架了起來,獰笑大步離去。

要將小雪押去哪裡?劍南的腦中閃出好幾個骯髒齷齪的地方,但第一步,當然是去提款機了,一想到這裡,劍南就覺得很愉快。

倒在地上的阿克,只剩下微薄的意識。

朦朧中,只有一條魚,隔著彎曲的玻璃缸看著他。

9.4

窄巷旁的公寓大樓,偌大的天台上,一個睡不著覺的男人。

男人猛力揮著木棒,笑嘻嘻地擦著臉上的汗水。

「阿拓!這麼晚了揮什麼棒?真不曉得你最近幾個月怎麼突然迷上棒球,又認識了誰啊你?」女孩出現在天台,一身睡衣,男人的背後。

女孩揉揉眼睛,她一發現身邊的男人不見了,就起床直接走到頂樓,果然發現這個叫阿拓的男人又在揮棒了。永遠都像個玩性黏重的大孩子。

「不知道外面是在吵什麼,嘰哩咕嚕的,睡不著就起來揮棒啦,看看會不會比較好睡!」阿拓傻笑,握緊球棒又是一揮。

「比較好睡個頭,等一下不洗澡別想抱我。」女孩蹲在地上,手中拿了杯熱牛奶,小心翼翼吹著氣。

「呵呵,看過那傢伙揮棒的樣子,就是有一種魔力呢,好像全身的汗都想一口氣衝出來似的。」阿拓想起了那一天下午,在自己任教的學校裡與體育課國中生對決的那傢伙。

真是豪邁的姿勢啊,阿拓心想。

試著回想那男人擊出全壘打時、用力過猛的誇張姿勢,阿拓奮力一揮。

蹲在地上喝熱牛奶的女孩獃住了。

那根木棒從阿拓手中脫出,筆直地衝到天際。

木棒彷彿凝滯在黑色夜空中,曾有那麼一瞬間,它處於完全靜止的命運美感。

「不是吧?」女孩張大嘴巴。

「不可能吧?」阿拓目瞪口呆。

木棒在月光吹拂下,往樓下直墜,消失不見。

9.5

好想睡了。

躺在冰冷的地上,鑽心痛楚從毛細孔緩緩流瀉而出,帶走曾經熾熱的體溫。

阿克閉上眼睛,好像看見無數螢火蟲環繞在瀑布上,盈盈飛旋。

靜謐,銀色,涼風徐徐。

結束了。

就這麼熟睡下去吧。他心想,頓時有種輕鬆的錯覺。

一個球棒從天而降,摔到阿克的身邊,發出震耳欲聾的筐筐筐巨響。

驟然,阿克瞪大眼睛。

「站住!」

劍南等人停下腳步,回頭看。

巷口的飲料自動販賣機旁,一根球棒,撐起一個殘弱虛浮的人影。

遠遠的,販賣機壞掉的燈管忽明忽滅,映著雙眼腫得幾乎睜不開的阿克。

小雪幾乎又要哭了出來。

「操!從哪來的木棒?」恥字男冷笑。

阿克用球棒撐起身體。

沒有瞪著劍南,沒有瞪著恥字男,沒有瞪著花襯衫男。

他只是看著銀色瀑布旁的女孩兒。

「我很喜歡妳。」阿克左手伸進褲袋裡,錢幣登登登響。

小雪咬著嘴唇,全身發燙,雙手捧住小臉。

阿克將兩枚銅板投進自動販賣機裡,隨手朝販賣機一按,一罐可樂咚隆掉下。

「搞什麼啊你?有力氣爬起來不會去醫院掛號啊?」恥字男一說,三人哈哈大笑,笑得前俯後仰。

阿克伸手拿起可樂,目光依舊凝視著小雪雙眼。

沒有經典台詞,沒有熱血的音樂,沒有快節奏的分鏡。

小雪完全被阿克的姿態所吸引。

輕輕一拋,可樂懸在半空。轉著,旋轉著。

三個流氓不由自主順著可樂上拋的弧度,將脖子仰起。

阿克掄起球棒,快速絕倫地揮出!

鏗。

可樂鋁罐爆裂,甜漿瞬間濺溼阿克的臉龐,一道銀色急弧直衝而出。

「啊!不是……」花襯衫男駭然,臉上忽地一震,冷咧而沈重的金屬親吻。

破裂的可樂罐在地上急旋,許久都還沒停下來。

磞。

劍南與恥字男均不可置信地,看著花襯衫男雙膝跪地,眼睛向上翻白,茫茫然斜倒下,鬆開抓住小雪的手。

劍南與恥字男還沒清醒,一聲咚隆響喚起了他們麻掉的神經。

阿克從飲料出口又拿出一罐可樂,搖搖晃晃地,勉強靠著球棒撐住身體。

逐漸乾涸的血跡佈滿阿克半張臉,血將前額的頭髮凝結成束,胸膛微微起伏。

「謝謝妳救了我。」阿克再度拋起可樂。

高高的,高高的,可樂幾乎高過了路燈的最頂端,沒入黑色的夜。

劍南與恥字男面面相覷,幾乎同一時間放下小雪,朝阿克衝過來!

恥字男手中的刀子,晃動著惡意的殘光。

阿克無暇注意他們,只是將木棒凝縮在肩後,笑笑看著小雪。

可樂墜落,墜落在阿克面前。偏下,一個所謂大壞球的位置。

落遲了,但不重要。

人生有太多遲到,卻美好非常的時刻。

所以阿克揮棒!

恥字男幾乎是同時收住腳步,以在電影中亦絕難看見的誇張姿勢,頸子愕然往上一轉,發出喀啦脆響。

劍南驚駭不已,腳步赫然停止,距離阿克只有五步,停止呼吸,發抖。

前進,或是後退?

恥字男的鼻血嗚咽了一地,痛苦地爬梭在地上亂踢,眼淚都酸迸了出來,手中的刀子不知摔到哪去。

「幹!」劍南拔腿就逃,以他平生最快的速度。

背後傳來咚隆一悶聲,劍南心臟快要猛爆。

真是太邪門了!有鬼!靈異現象!不能把命送在這裡!劍南的臉孔驚嚇到都扭曲了。

阿克微笑。

小雪放在臉上的十隻手指頭縫裡,一雙熱淚營眶的眼睛。

「請妳,一直待在我身邊。」阿克笑著,可樂高高拋起,輕輕墜下。

然後阿克揮出他這輩子最漂亮的一棒。

但,沒有人理會可樂罐精彩絕倫的飛行路線,與劍南後腦勺如何迸開的畫面。

上帝手中幸福的放大鏡,如小雪所願,靜悄悄聚焦在自己身上,還有站在自動販賣機旁的男孩。

小雪哭了,但阿克在笑,雙手緊緊握住棒子,停留在剛剛那一瞬間。

如果有人問他,這輩子最帥是什麼時候。毫無疑問,他會記住現在這個姿勢。

9.6

加護病房外,小雪雙掌合十祈禱,嘴唇緊張到發白。

她的心裡很亂,被無限膨脹的荒謬給淹沒。

人生並不是小說。太多不必要的峰迴路轉,讓小雪的心很沈重。

小雪不需要這樣的高潮迭起讓自己更愛阿克。她早已給了全部的愛。

「血壓過低50/70,脈搏微弱,瞳孔略微放大,有嚴重的腦震盪,剛剛緊急送斷層掃描,有腦幹發黑的跡象。有沒有通知家屬?」剛剛阿克被送出急診室時,負責緊急手術的醫生這麼說。

小雪的心都空了。

店長一接到電話就趕來了,急到焦頭爛額,幫忙小雪應付阿克的保險公司跟連絡阿克遠在南部的家人。幾個小時過去了,現在正睡在自己身邊,眉頭還是緊繃的。

警察局也派人來做了筆錄,帶走了救護車一併送來的三個小流氓,個個都有輕微的腦震盪,驚魂未定。至於他們要吃幾年牢飯,小雪根本沒有心思。

小雪的身旁,堆疊了好幾個不同口味的便當。

她記得,阿克說過,他是一個只要吃飽了,就能百病痊癒的超級笨蛋。

可是阿克還沒醒,一直都還沒醒,連一口飯都送不進他的嘴裡。

「是我奪走了阿克的好運氣麼?」小雪喃喃自語,看著雙手握緊的兩隻手機。

一隻手機吊著綠色猴子,那是阿克的。

一隻手機吊著粉紅猴子,小雪自己的。

小雪臉上淚痕未乾,靜靜地撥打阿克的手機,反覆聽著自己甜膩又撒賴的語音鈴聲,回憶這段日子以來,一切的一切。

然後又哭了出來。

在一起才滿一個月,就發生這麼可怕的厄運。毫無疑問,阿克是一個自己沒有力量擊出的正中好球。

如果阿克能夠脫離險境,自己就離開他吧?

離開他,別再汲取阿克身上幸福的能量,別再自私了。

現在的自己,一個人也能勇敢地活下去吧,阿克已經教會了她許多。

小雪摸著左手手腕上的舊疤,幾乎已看不出來當初割腕的傷痕,只剩下淡淡的一抹紅色。阿克的愛,早就滲透了她全身上下每一個細胞。

遠遠的,青色走廊盡頭,阿克焦急的家人趕來,拉著醫生與護士問東問西。

小雪透過加護病房的玻璃,看著鼻孔插入呼吸管、被繃帶重重纏綑的阿克。

然後,小雪刪去了自己存在阿克手機裡的來電鈴聲與相片。

「再撥一次電話給我,以後你再也找不到我了,小雪會像妖怪一樣,堅強地活下去。阿克也會好起來,一定會好起來。」小雪按著阿克的手機,撥給自己。

手機響了。

「小雪妖怪,雖然我還搞不清楚我們之間那把寶劍是蝦小,不過總有一天,它該出現的時候還是會出現。妳是我眼中的蘋果,You are the apple of my eye。」

阿克的聲音。

不知道什麼時候,阿克偷偷錄了這段語音鈴聲,當作兩個人在一起一個月、同居九個月的禮物。這個笨蛋,今天下午明明還裝作一副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

「小雪妖怪,雖然我還搞不清楚我們之間那把寶劍是蝦小,不過總有一天,它該出現的時候還是會出現。妳是我眼中的蘋果,You are the apple of my eye。」

不斷重複的鈴聲,小雪的眼淚又湧了出來。

她想起了阿克曾跟她說過,在英文諺語「You are the apple of my eye」裡,其實是「妳是我最珍視的人」的意思。

「阿克,謝謝你。」

小雪輕輕的,拔走了綠色的猴子吊飾,將阿克手機放在店長的手裡。

愛情與人生,不再是兩好三壞。

9.7

阿克醒來已經一個禮拜了。

店長轉述醫生的話,拉里拉雜的,用了奇蹟、神奇、命大等同義詞,總之是在鬼門關前徘徊了一遭。腦部無虞,現在只剩皮肉傷要將養,轉進了普通病房。

「小雪那隻妖怪呢?」阿克含糊地問,他每次醒來都會問同樣的問題。

雖然掉了兩顆牙齒,忍著痛,還是可以用嘴巴吃飯。

跟阿克自己說的一樣,他一開始張嘴吃東西,就以驚人的速度回復。

「你自己養的妖怪怎麼跟我要?該出現就會出現啊,讓你猜著了還叫妖怪?」店長在病床旁吃便當,每次阿克這麼問,他就如出一轍地回答。

等一下陪阿克吃完便當,店長又得趕回賣場。

「也是。」阿克看著一旁的手機。表面上一派不在乎,心中卻很不踏實。

有時他無聊打電話給小雪,卻一直沒有人接聽。

小雪也沒有來看過他,他很擔心小雪發生了什麼。

「店長,說真的,小雪沒事吧?」阿克迷迷糊糊記得,那個惡夜的最後,小雪並沒有受到傷害才是。

「沒事啊,不信你自己去問警察。倒是圍毆你的那三個混蛋,現在被起訴重傷害,晚點警察還會來問你筆錄,吃飽了就睡吧,才有精神說話。」店長吃光便當,拍拍肚子。

阿克看著手機。裡頭的小雪照片消失了,鈴聲消失了,怪到無以復加。

「店長,你有沒有鏡子?」阿克問,突然有個想法。

「被揍到鼻青臉腫有什麼好看?」店長拿出隨身攜帶的鏡子,幫阿克照臉。

阿克仔細看著鏡子裡的自己,額頭上,並沒有塗滿的紅色唇印。

那感覺比起九個月前,憑空消失在晨曦裡的妖怪,還要讓阿克迷惘。

兩個星期後,阿克出院,這段期間還是沒碰著小雪。

裹著還需回醫院換藥的繃帶與貼布,阿克回到了久違的租屋,裡頭關於小雪的一切幾乎都蒸發了。

衣服、小飾物、保養品、寫著奇怪言語的小紙條,全都消失不見,好像這段撿來的愛情從未發生過似的。

小雪曾經存在的證據,只剩下那一只偌大的魚缸。

魚缸裡頭,女子十二樂坊呆呆地看著阿克。水裡除了幾株水草,還新沉著好幾百個由小叮噹扭蛋玩偶黏成的小假山,藍色的一片,散發出幸福的氣,那些都是小雪長期蒐集的幸運。

住院這幾天全靠店長幫他餵魚,但店長當然不曉得小雪所有的東西已經搬走。

「不是吧?」阿克很不習慣,一個人坐在和式地板上,東張西望。

明明房間裡的東西還不少,但他卻感到很奇怪,空蕩蕩的。

大概是一種學名叫寂寞的滋味襲上心頭。

「新遊戲麼?嗯,一定是新遊戲。」阿克自言自語,對著魚缸裡的女子十二樂坊笑了出來。

9.8

傷口結成的焦疤掉了。

阿克回到蘋果電腦公司上班,負責台灣地區的網路宣傳。他的工作內容是製作文宣與台北在地的趣味短片,對熟悉次世代亂七八糟想法的阿克來說,這是如魚得水。

但撥打電話給小雪,連嘟嘟聲都消失殆盡,只留下「您撥的電話是空號」。到小雪打工的水族店,老闆說她前些日子離職。跑去小雪的舊租屋,管理員反問小雪不是早就搬去跟你同居了?

阿克完全失去小雪的下落,只剩下記憶。

等一個人咖啡,快打烊的時間。

「阿不思,妳說說看,小雪這次是在玩什麼遊戲啊?城市捉迷藏?猜猜看我可以躲多久?誰是隱形人?」阿克連珠砲問,坐在咖啡吧台上。

阿不思用一種很特殊,很複雜的眼神看著阿克。

「妳說啊?有話直說不就是妳的拿手好戲?」阿克鼻子上還貼著膠布。

「今天請你一杯<等不到人咖啡>吧。」阿不思酷酷說道。

「妳別詛咒我。」阿克瞪著阿不思,豎起中指。

「那改請你一杯<癡心妄想之執迷不悟>咖啡吧。」阿不思捲起袖子。

棒球打擊練習場,鏗鏗鏗聲不斷。

阿克孤獨的身影,凝立在時速一百四十公里打擊區內,立刻被球友們發覺不對勁。幾個好事的常客忍不住出口詢問。

「小子,那個常常跟你在一起的女孩跑哪去了?」

「是啊,好久沒看見她啦。」

「那個女孩是不是把你甩啦?看你奇低的打擊率居然又下降了。」

「不會吧,那麼漂亮的女孩子,怎麼會搞丟了?你也真是。」

阿克只有苦笑。小雪妖怪這次玩的遊戲,真是又長又悶又寂寞。

「如果這一球我可以擊成全壘打,小雪就會回來!」阿克在心裡這麼制約自己,卻連連揮棒落空。

阿克嘆氣,原本精力過度旺盛的他,現在常常覺得揮起棒子很容易累,因為背後的鐵網少了隻守護的眼睛。

他知道自己喜歡小雪,他也自認不需要藉著小雪的憑空消失,讓自己對這份感情有更深刻的體會。小雪也應該了解這點,所以他實在想不透這個遊戲有什麼好玩的。

「回來吧,我認輸了。」阿克對著手中的球棒說。

幻之絕技。

阿克打開門走進,大大方方站在癡肥老闆面前。

老闆依舊對著彩虹頻道大發議論,一手正捏著超勤勞壽司,幾個客人正滿臉斜線地看著桌上的菜,滿肚子大便,神智迷離。

「老闆,你還有看過上次那個,跟我一起來的女孩子嗎?」阿克舉手發問。

癡肥的老闆愣愣地打量著阿克,努力思索著這個眼熟的人是誰。

「就大概在半年前,不付錢就烙跑那對情侶啊,有個笑得很甜的女孩。」阿克詳細地解釋。

「喔……幹!別跑!」癡肥老闆恍然大悟,抓起桌上那把大繡刀就衝來。

阿克轉身就跑,老闆在身後一邊喘氣一邊大吼大叫,在大街上追逐。

不知不覺的,阿克笑得很開心,連他都沒意識到自己為什麼會這樣。

後來,阿克下了班,有事沒事就會跑去幻之絕技,跟癡肥的老闆來個三百公尺長的你追我跑。老闆在後頭大罵,阿克興奮拔腿狂奔。

久而久之,老闆居然因此減肥了五公斤。

「喂!我不追了!」有一次老闆大叫,停下腳步,喘得一塌糊塗。

「是麼?幹嘛不追?」阿克停腳,大感可惜,回頭看著氣喘吁吁的老闆。

「臭小子我問你,你幹嘛邊跑邊伸手?」老闆瞪著阿克,心中的疑團已久。

阿克看著自己奔跑時,不由自主伸出的左手。

「是啊,為什麼?」阿克失笑。

9.9

阿克生了病。

一種在深夜裡漫遊大街小巷的病。

莫名地,阿克會在郵筒前站崗,騎著腳踏車巡邏入夜後的台北,觀察每個逗留在郵筒附近的行人。

但可愛的城市傳說「郵筒怪客」,隨著小雪妖怪的退隱一同埋葬在這個城市裡。電視新聞不再出現怪客對郵筒施暴的怪異笑聞,倒是多了「郵筒守護者阿克」的追蹤報導。

「請問這位先生,聽說你為什麼常常在半夜巡邏郵筒?是不是因為情書曾經被郵筒怪客燒去,所以想協助警方,將怪客繩之以法?」記者將麥克風遞給阿克,認真的眼神讓阿克差點笑了出來。

阿克看著攝影機,不曉得某個螢光幕前,是不是有雙熟悉的眼睛正看著自己。

「小雪,現在我隨身攜帶我們之間的寶劍喔!」阿克下腳踏車,解開背上的球棒套子,拿出球棒,擺出最帥的打擊姿勢。

記者與攝影師尷尬地看著阿克,卻見他眼睛閃閃發光。

後來,這座城市出現新的悲傷傳說。

有些人逐漸發現,在各大告別式中,經常可見到一個上台演講的男子,深呼吸,敲敲麥克風,開始說故事。

男子拙於言辭,卻每每說得自己熱淚奪目。

這個男子說的,都是同一個故事。

一個關於棒球笨蛋,跟扭蛋女孩的愛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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