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親一下 (二)

2004/11/24 上

現在是凌晨五點三十八分。

一個小時前,我正做著關於監獄格鬥技的熱血夢(誰會做這種夢?),房間照明燈忽然大亮,媽跟我被一連串護士急促的說話聲給吵起,然後是讓我心神不寧的啪啪搭響聲。

我原以為是天亮了,預計今天要出院的隔床病人終要離開,仔細一聽卻是緊急急救聲,伴隨著病人家屬的詢問。但是跟電視裡看到不一樣的是,護士們並沒有相互報告什麼數據,而病人家屬的詢問也不焦切,而是茫然跟呆滯。

聽聲音,是斜角的病人。

我起身坐在伴床上,一邊揉著媽的手,一邊拿起藥師佛照,念起藥師咒。

藥師咒是我們家每個人琅琅上口的咒語,小時候生病躺在床上,媽媽總會帶領我們闔眼念咒,然後跟佛菩薩講話。有時藥粉太難吃也念,打針也念,一次吞太多藥丸也念;彷彿念了咒,那瞬間的痛苦就會消失似的。

我反覆念著咒語,逐漸讓自己心中的害怕稀釋在每次呼吸間。聽清楚了護士在叫嚷些什麼,我爬上媽的床。

「媽妳別想太多,護士說是腫瘤壓迫到大動脈,然後什麼什麼的才會大量出血。這個妳比我清楚,不用騙妳妳也知道我們的病不會有這樣的情況,我們的狀況就是一場血液成份的比例、跟感染的作戰。這不一樣,這不會發生。」我擔心媽的情緒,但我說的都是真的。

然後那串讓我心神不寧的啪啪搭響終於停住,所有多餘的聲音都消失了。

「今天還聽他說做了什麼檢查哩。」媽感嘆,然後雙手合十念佛禱祝。

「媽,真的別想太多。我背過那麼多經跟咒,唯一不用複習就記得清清楚楚的,就只有藥師咒了。我一直相信這世界上沒有巧合,所有一切都是齒輪彼此咬著,我只會念藥師咒,一定有它的原因。」我信誓旦旦。這是我的人生信仰,如同小說「打噴嚏」最後三十六個畫面。

病人被推了出去。每個人離開這世界的方式有很多種,醫院只是其中一個。

媽仍有點驚魂未定,畢竟衝擊來得突然。

我亂捏著媽的腳,說著這幾天原本接了王導演的劇本構思,卻因為這場驟變給忘了,一直到晚上鄺導打電話跟我談別的事我才熊熊想起。很自然地介紹起王導跟這次劇本構思我無能為力的原因,然後補充了作品改拍的事。

「妳閉著眼睛聽就好了,反正妳只要用聽的,就可以知道我的表情啊。」我笑。

媽當然同意,乖乖閉上眼睛。

「如果妳覺得有發燒一定要說喔,妳的感覺一定比護士量體溫來的快。白血球數目快速減少一定會發燒,很正常,不可以因為發燒不好就不說。妳一發燒,我們就立刻提高隔離的層次。」我提醒,雖說過了好幾遍。

媽點點頭,還問爸跟奶奶晚上過來探望時有沒有帶幾盒口罩,顯然已經專業地冷靜下來。

肚子餓了,記錄下化學藥劑殘量,181。

開了罐蜜豆奶,寫下這段很小說的現實。

2004/11/24 下

早上回到家,換哥哥在醫院陪媽。

為了避免細菌感染,我換上專門跟puma玩的衣褲,抱著牠舒服地在床上補眠。

我很需要puma。而puma依稀知道媽生了病,乖了不少。

睡了兩個小時,我將幾件瑣碎的事逐一完成,包括轉寄網友們寫給阿拓父母的信,買明天上台北的火車票等。然後決定晚上還是我去陪媽,讓哥多些時間休息。洗了澡,換上去醫院陪伴的衣服,puma叫了幾聲討抱,我用眼神解釋了幾句,puma懂了,於是縮到椅子下睡覺。

想寫些什麼,卻寫不下約好明年要在租書店連載的獵命師。我想我還得讓腦袋緩衝幾天,讓腦袋可以裝下虛幻的熱血敘事。

毛打電話來關心,囑咐我要勇敢。

前幾個禮拜毛跟我又經過不少風雨,但她很了解媽對我的重要。

「我覺得我現在寫的東西不是疾病文學,是陪伴文學。我覺得我在寫我媽媽的故事時,情緒獲得紓解,勇氣也不知不覺生了出來。」我說,意識到其實是媽陪伴著我。

想起了周大觀。

人在進行創造活動時會帶給自己力量,也會帶給旁人力量。至少我是這麼期許自己的作品。

陪伴在媽身邊寫些這個家的回憶,除了排遣我的愁緒跟不斷壓抑的、對媽的心疼,我更希望這份彼此陪伴的回憶能帶給媽力量。對一個完全以這個家庭為重的媽來說,這份陪伴書寫能讓媽知曉她在我們每個人心中的「意義」,而不是一個模糊的、形而上的「重要」。

然後我想,應該解釋我一直提到的,我媽的腳踏車。

媽不會騎機車,不會開車,只會騎學生時代學會的腳踏車。而媽的個子小小的,只有145公分,要煞車時一定得輕輕跳下,在路上十分好辨認。

「媽,打勾勾,如果我考上國立大學妳就要學騎機車。」弟弟是家裡最後一個考大學的兒子,成績不上不下,使他跟媽的約定包羅萬象,有騎機車、下象棋、玩撲克牌、打麻將等等。

後來弟弟突破實力考上了師大工教,媽也真的嘗試學騎機車。

但就在第一天練車的深夜,媽在家門口前的小街道上努力駕馭鐵金剛似的名流一百,一個煞車不及,慢慢地撞上一台計程車。媽只受了點輕傷,但從此不敢再學。

所以媽還是騎著她的腳踏車。

記憶中媽的腳踏車從未新過,媽沒坐在椅墊上的時間比真正踏輪子的時間要長。

國小時,如果爸偷懶,媽就牽腳踏車送我們兄弟走路去上學。其實我們家離民生國小並不遠,只有一公里左右,但媽就是不放心,尤其當時的「陸正綁架案」震驚了每個台灣母親。

輪流坐在媽牽的腳踏車上,我們慢慢經過彰化最有名的兩間肉圓店,穿過一條專賣過時衣服的成衣街與車站附近的小吃集,走著走著,看見牛肉麵店左轉,然後小心翼翼穿過大馬路,進入靠近學校的兩條小巷。書包在媽的腳踏車籃子裡晃著,此時我的心會開始扭捏。

那個時期的小孩子多半都很畏懼「在同學面前丟臉」,讓父母接送上下學意味著自己被溺愛、不夠成熟。跟媽越靠近學校,我就越怕被同學看見,簡直是提心弔膽,於是一定不會在靠近學校時坐在腳踏車上。儘管彆扭,但我很清楚媽的愛,所以從沒像同儕用大吼大叫斥退父母的溫馨接送,只是將羞得將拳頭捏緊。

矛盾的是,媽送我們到校門口時,我們會很自然地朝媽的臉頰親一個。

「媽媽再見。」我們親親道別。

「要乖啊,不要再讓老師寫連絡簿!」媽說第二句話的時候,幾乎都是針對我。

我的國小就是在不斷被老師寫連絡簿的恐懼中幹他媽的渡過。

民生國小有三個門。每個兄弟因為各差了兩歲,所以離開媽的地點也不同。記得我剛上五年級不久,哥已上國中,弟又先進學校另一個門。那關鍵的一天,媽獨自送我到正門口時,囑咐我幾句就轉身牽腳踏車要走。

「媽,還沒親?」我愕然,有點不知所措。

「長大了啦,不用親,快進去。」媽說,有點靦腆。

我眼眶驟然一紅,淚水噙滿了視線,幾乎要哭出來地走進學校。

忽然,媽叫住了我,我淚眼汪汪地朝媽踱步。

「好啦,過來。」媽說,終讓我在她的臉頰上啄了兩下。

後來那個瞬間成為媽不斷向親戚說嘴的經典畫面,也是我記憶中最動人的一刻。

後來哥哥上了高中,將掛有籃子的水藍色淑女車除役後,媽就接手,往後又在上面搖搖晃晃十多年。籃子經常裝滿了菜跟日常用品,有時重的不可思議。

但我們一個個都比媽媽高、重,再也不會坐在腳踏車上頭,讓媽慢慢牽著了。

那些溫馨接送的日常畫面雖然不曾留下照片。但我說過,這世界上沒有巧合,所有的事物都像齒輪般緊緊咬合,都有存在的重要理由。我對關於媽的記憶特別鮮明,必是為了保存那些動人的時刻。

十點藥局打烊,爸來了。

爸見到媽很開心,然後一愣一愣請教媽許多東西的存放位置,露出依戀的表情。

「真想把妳抱回家,實際操作一下。」爸感嘆,親暱地與媽親親抱抱。

這次媽身體出狀況,來醫院檢查前爸老是哭,弄得媽眼淚也無法收住。

但爸的眼淚對媽來說意義重大,媽在爸的生命裡留下最辛勞的背影。

又剩下我守護媽,靠著微弱的光線,慢慢讀著尋秦記的最後幾章。

此時我不禁想到回台北上課的弟,有些擔心他。

弟一個人在空蕩蕩的台北, 想必一定很寂寞吧。睡覺的時候一定特別難熬。

想著想著,弟就打了電話過來跟媽道晚安。

此刻的我,非常慶幸能留在媽的身邊。

2004/11/25 上

早上哥來換班,我坐火車上台北。

下午跟北醫約了做核磁共振,檢查我坐骨神經痛的程度是不是達到「替代役體位」的程度。明天要去板橋租處將機車與冬天衣物寄回彰化,後天則要去師大座談會上說點東西。如果有好事發生,周日會多留台北一天。

然後我今天還是忘了打電話給王導,金害。更嚴重的是,我現在想起來了,也沒有勁去做。

這幾天奇變陡起,心理的負擔使身體變得很容易累。坐在來台北的自強號上,我罕見地停止維持了三年的手指慣性,沒有在膝蓋上飛快寫小說,我一路呼呼大睡。

到了北醫掛了號,塞了耳塞,開始我只在電影裡看過的核磁共振檢查。我安安穩穩躺在時而寂靜如空明、時而轟然吵雜的密閉空間中,漸漸的又想大睡一通,可惜我無聊至極張開了一次眼睛,察覺到自己身處一個機八透頂的窄小空間,雖立刻闔眼,但無法忍受的窒息感立刻漲滿了我的身體。

我好像動一動,叫一叫,好想衝出去透透氣。

這時我才明白檢查前要填的單子裡,「如果患者無法安靜平躺的話,請事先告訴護理人員」這一個看似可笑的選項所謂何來。原來不是指「對不起,我很頑皮,所以無法照辦」,而是「我是個密室恐懼症俱樂部高級會員」的意思。

我害怕的東西實在太多了,我的一生彷彿在發現、累積驚嚇自己的東西。

怕高,怕鬼,怕別人不相信我,怕puma闔眼時我沒抱著牠,怕價值兩億的雙手斷掉,怕割自己或別人的包皮。

但我可以確定,我最怕沒有媽媽。

「你們兄弟凡事都要商量好……不管媽最後有沒有好起來。」媽昨晚吃稀飯時突然這麼說,害我劇震了一下。

吼,媽妳不要一直嚇我。

2004/11/25 下

回看昨天的陪伴書寫。從弟弟跟媽的約定中,可以知道媽的興趣很少。

但媽興趣很少,其實是因為太過操勞,使得培養興趣的時間變得太珍貴。居然有空閒,媽也會選擇睡覺。媽說沒有什麼比得上好好睡一場覺。

媽真的很需要休息。

這次的衝擊其實不無預警,媽容易頭痛,沒有食慾,胃痛,全身酸痛,半夜無法安穩入睡,手顫……將這些痛苦的畫面拆開來看,好像是很平常的勞累病,很容易靠簡單的成藥就將痛苦緩解,所以便容易忽視,但若將這些痛苦全部組合起來的圖像背後真相,竟是如此驚悚。又或者,演變得如此驚悚。

最讓我們兄弟內疚的,是病痛後的真相還是靠著媽的警覺、與行動力,才將危機提早揭開,要不實在難以想像。

我深深體悟到,為人子的,應該將關心化為實際的行動。

爸媽一有不對勁,做子女的不能老是嘴巴提醒、口頭關心,而是該用力抱起父母……直接抱到醫院做檢查。這種浮濫的小故事大道理聽到聽膩了,身體卻生疏得很。

更重要的,是有些簡單的夢想可以開始實踐,而不該放在「可見的未來」。未來

如果可見,就失去未來的真正定義。

一直想帶從未出國的媽去哪裡踏踏,也一直未能付諸實現。

媽總是說藥局生意忙,多一天顧店便多一天的收入,很傳統、很實際的想法。

對負債一直以百萬計的我家來說,媽一直身體力行節儉。這樣的對照常讓我感到內疚,尤其看見媽一雙鞋子穿好久好久。

有次我故意買了一堆阿瘦皮鞋的禮卷,想說錢都先花了,媽總願意買雙新鞋了吧。結果拉著媽到阿瘦皮鞋店裡挑鞋,才發現媽的腳比我想像中的還要小,小到整間店找不到合適的尺碼。

「沒關係,我們有提供尺碼訂做的服務喔。」店員小姐親切地建議。

「謝謝,不用了。」媽婉拒,轉頭跟我說:「這個禮卷還是留給爸爸跟老三用啦。」

最後真被老三用去。

有時跟毛約會,吃著外面的簡餐吹著冷氣,我便會想,改天該說服媽跟兒子約個會,吃個館子。但媽只要吃到麥當勞跟肯德雞就覺得滿足。真要開口請媽吃個貴一點的東西,我反會怕被媽責罵而不敢開口。

很辛酸的矛盾。有時我會因此背脊發冷。

「媽,以後妳跟我住的時候,每天只要負責看HBO跟睡覺就可以了。」我在家裡寫小說時,偶而跟媽這麼說。

「好啦好啦。」媽一貫的回答,掛著笑容。

「媽,那些負債根本就不算什麼,好加在妳生了三個兒子,所以什麼債通通除以三,就變得很簡單了。只要過幾年我們都畢業當完兵了,一下子都還光了。」我從大學時期就開始安慰我媽:「然後我們就可以買新房子了。」

媽似乎沒有懷疑過我的話,很欣慰我們兄弟的團結。

但距離媽享清福,我在咖啡店寫小說,媽在一旁翻雜誌的日子到底還有多久?

如果只有計畫,卻沒有「現在就開始的衝動」,就只能一直停留在計畫。

人生有太多事夠資格成為藉口,要上課,要打工,要上班,要談合作,要回信,每一個藉口都是正經八百,都是所謂的正事。一如預料,大多數的人選擇與奉獻錯過,然後不自覺纏在自己結吐出的內疚的繭,永困不出。

有兩種極端的情緒會糾纏人一輩子。

一種是自尊心被剝奪的困窘,另一種則是不斷沈澱的內疚。

以小說的用語,這兩種一剛一緩的極端情緒,會各自製造出兩種很極端的人。若發生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在的情況……我很難想像淚要怎麼收止,也很難想像我是否會因失落過多而失卻大部分的情感。但這些失落都比不上無法滿足媽追求的幸福。

所以我必須破繭。每個子女都該破繭。

但大多數的人看了這篇文章,察覺到觸手可及的繭,還是不會撥個電話回家。

因為總是有正事要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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