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12.10
我很喜歡在病床旁摸媽的手,輕輕觸弄點滴管旁的幾條青色靜脈,壓著,滑著,逐一拉拉手指。然後握住。
細心照顧一個人,可以讓自己變溫柔。
儘管如此,通過媽媽生病這件事讓自己明白這個道理,還是很殘酷。
為了避免感染,不管做什麼後都要勤洗手。
進出隔離病房要用紅色的刺鼻消毒水徹底洗淨,上廁所後跟吃飯後也要用洗手乳搓拭,還要提醒媽跟著做。洗到手都變富貴手,碰著了衣服都會扎啊扎的,要用乳液潤滑,當然也得幫媽做。
媽的鼻孔裡有個很難癒合的傷口。在用棉花棒沾藥膏塗抹傷口前,媽提醒我要用生理食鹽水洗淨棉花棒,再沾上薄薄的藥膏,塗的時候屏氣凝神,生怕弄痛了媽。
怕飲水機裡的水不乾淨,哥堅持媽只能喝罐裝的礦泉水,還指定牌子。
而吸吮礦泉水用的吸管還必須是7-11那種用紙封包好了的,比較不沾灰塵。照規矩,一罐礦泉水搭配一支吸管,水喝完了就一起丟,決不戀棧。所以每次去便利商店,我都要像小偷一樣多抽兩根吸管備著。
但礦泉水沒有人在賣熱的,所以該死的熱水問題到此刻還沒妥善解決。
哥很龜毛,就算要將礦泉水倒進醫院附在每張隔離病床旁的熱水壺,我哥也懷疑熱水壺可能不乾淨,即使我洗了兩次。但這樣搞下去,媽永遠都沒有熱水喝,只能靠我去跪護士讓我用微波爐熱7-11的黑糖薑茶跟巧克力牛奶給媽暖身。
於是哥今天晚上去買新的、小一點的熱水壺。
喝水之前要逗媽喝安素(一種病人專用的營養補給液)補充蛋白質跟熱量,而喝安素後也要逗媽喝水漱口,將殘餘在口中的味道沖掉。喝了這麼多,又因為不斷注射藥劑、又常喝水的關係,媽的體液頗豐,當然更要鼓勵媽多跑廁所。
短短的距離可是媽珍貴的運動,多尿些,看看能不能將一些雜七雜八的東西多排出體外。
每次上廁所時要將病床旁的欄杆壓下,一手扶著媽的背,一手拉著媽的右手起床,然後彎身將拖鞋擺好,眼睛盯著媽下床,手一邊將點滴袋從鉤子上取下。然後一手扶著點滴,一手用內勁黏著媽,慢慢走到廁所。
到了廁所,先將點滴掛在馬桶旁的鉤子上,用衛生紙將馬桶坐墊擦乾淨,然後觀察媽的狀況,隨時準備遞上衛生紙。為了方便(好吧,其實我是懶惰王),我將如廁時間調整得跟媽一樣,媽起身洗手時,我就跟在後頭尿,一次解決。當然,還得洗手又洗手。
媽吃完東西後要倒點含酒精的免洗手液在媽手上搓搓。比較貴的維他命凡士林要塗在媽的嘴唇,比較便宜的凡士林要塗媽的腳。但我還是常被媽提醒才想起該這麼做。
每天為媽準備的三餐內容,才是挑戰。
媽的胃口因為這陣子都躺在床上缺乏活動變差(或許施打的藥劑也有副作用的關係吧),但醫院附近的店家所賣的東西變化有限,不外乎炒飯炒麵便當菜,要將媽餵得飽飽的,就得眼睛睜大點,觀察媽吃什麼東西剩得較少,下次還可以再買。記憶力也得好點,記住媽曾說過她想吃什麼,今天買不到或店沒開,就下次再去買。
曾經買過媽嫌太辣的咖哩飯,失敗。沒關係,立刻跑下去買牛肉鐵板飯彌補,可惜媽為了找出、過濾可疑的過敏源不吃牛肉,而再度失敗。至於媽只吃一點點或沒吃的東西(或應該歸類為買錯),自然就變成我的下一餐。
有些東西熱熱的吃才對味。為了保持珍貴的熱度,一定要最後才買鱸魚湯或茶碗蒸,然後用拉肚子跑廁所的速度衝上醫院七樓。前天在夜市買了一個割包,揣在羽毛衣懷中再飆車到醫院,丟給顧媽的哥。
「快問媽她吃不吃割包!如果不吃的話我立刻再下去買!」我喘氣。
「幹。」哥看著手中剛接過的割包,不能理解。
保護隔離病房的玻璃門在我們之間關上。
五分鐘後,哥打電話給我,我正在醫院下悠閒地發動機車,準備回家。
「幹,你忘記買冰箱要放的飲料了!」哥說。
嗯,只好再走一趟了。
柳丁汁也是一樣。
醫生說因為某藥劑的副作用是流失鉀離子,補充的方法除了在葡萄糖液點滴中加入黃黃的鉀離子外,就是多喝新鮮的柳丁汁。
但7-11的每日C柳丁汁味道太重或多少有點苦味,路邊攤販的現榨柳丁汁又肯定不夠乾淨,所以哥跟弟堅持必須在家裡處決柳丁再送去醫院給媽喝。
今天晚上輪到弟顧媽,他也很龜毛,規定我非得用一把只能殺柳丁的刀宰柳丁,去買一塊新的、從此只能用來切「給媽媽牌」柳丁的砧板,然後再去買一塊特殊的棕色小黃瓜布,專擦今後喝完柳丁的塑膠杯子。
大家都卯起來龜毛!
但我想我們家所有人不是突然罹患猛爆性的潔癖,而是想在所有能想到的地方去保護媽。
人家說久病無孝子,似乎再溫柔的呵護都有極限。
前幾天我一直覺得同病房的吳先生對太太很溫柔,相處的兩個星期以來,吳太太都是他一個人獨立照料,三個兒子三個媳婦都沒見過半次,但每次吳先生買餐點達陣的速度都比我快,太太發燒時會急著向我們這邊借耳溫槍。勤快又辛苦。也曾看過吳先生細心地捧著太太的腳,一言不發地幫剪著腳指甲,那個畫面令我異常感觸,因為不曾看過爸對媽做出類似的體貼。
但哥說,他也曾看過吳太太偶而跑廁所的頻率高些時,正在睡覺的吳先生會突然暴躁地埋怨:「什麼又有尿?我看妳是膀胱無力!」我想這會害吳太太憋尿。
沒有極限的溫柔不是不能期待,畢竟在媽的身上,一直都散發著這樣的無盡付出。例子太多太多,過幾天我想來寫個這輩子影響我個性最深的十大事件之首。
我並不期待「久病出孝子」這樣的自許,因為我對「久病」這兩字很畏懼,意味媽要受很長的痛苦。
但陪伴是一種不計代價的真心與共。以前是,現在是,以後也一直都會是。
因為不管我閉上幾次眼睛,自稱地上想像力最強生物的我,也浮現不出媽離棄我而去的畫面。
2004.12.11
據說,沒有發燒的情況滿五天,就可以拿到出院的門票。
昨天吳先生夫婦搬出保護隔離病房時,我們都很羨慕,不是因為可以出院,而是媽每天至少發燒一次,代表媽的抵抗力還沒準備好,有待培養。
昨天的血液報告出爐,媽的血紅素數值是九,血小板是兩萬,白血球帳面數字是七百,但可以用的白血球只有三百左右,其餘的白血球都是畸形化的怪物,都是廢柴。
「真正可以用的白血球至少要到兩千,才能出院。」哥說。為各位複習一下,正常人的白血球單位數量是一萬。
但吳先生離房的態度,留給我們一沱很差勁的印象。
那時是哥在病房。哥說,吳先生開始搬東西時,居然已經換上外出時的鞋子在隔離病房裡踩來踩去,隔離衣不爽穿、口罩也不屌戴,一旁冷眼的哥整個怒起,連護士也看不過去,出聲斥責吳先生太自私,吳先生這才收斂。
對了,說到這個護士,對我媽真的很好。
她叫王金玉,跟媽很有得聊,眼睛細細的,講話很簡潔俐落,聽過幾次就可以在腦海裡輕易重複播放,金玉姐其他的五官就蒙在口罩裡看不見了。
金玉姐有兩個小鬼頭,也是個媽媽,或許是看多了我們兄弟輪流陪媽吧,她會很在意媽的情緒跟病況,這點讓我們很窩心。
也因為媽曾是護理人員,金玉姐會跟媽解說每個治療步驟背後的原因。如果我媽的點滴裡的加藥打完了,金玉姐一時忙不過來,我幫她關掉點滴,金玉姐會跟我說謝謝。
「妳會讓妳的女兒當護士嗎?」媽問,是個超猛的裝熟魔人。
「不會。」金玉姐有些錯愕,隨即很篤定地說:「當老師比較好。當護士每天要輪三班,很累。」
是啊,當護士很累。在旁邊就可以輕易觀察得出來。
金玉姐說,很多學護理的學妹都沒有真的在醫院裡待下來,因為太累,壓力很大,有些小護士甚至在試用期就受不了跑掉,或是連違約也不管了,就是一口氣要逃。如果去私人診所,又不見得比較輕鬆,在名醫身邊超累,在庸醫身邊又可能得打雜、帶小孩。
從護士很熟練的動作中,我覺得當護士很強,不愧是有勇氣留下來的人。
很強的人必然是少的,不然「很強」的定義就失卻了意義。
照顧媽的護士,幾乎都很好,有的很會嘻嘻哈哈,有的超可愛,共同點就是很強。有的護士一開始看起來比較冷漠,但最後還是會被媽跟哥的亂聊給攻陷。
我與護士之間的互動就遜多了,除了跟媽亂講話的大部分時間,我都捧著ibook在寫各式各樣的小說,寫陪伴記錄與回憶,有護士問起我在衝蝦小時,我也只能不知所措地說我在寫小說……如果媽不拿出她夾在枕頭底下、那張百萬小說獎頒獎的照片的話。
在哥的建議下,我靦腆地送了一本「等一個人咖啡」給金玉姐。她好像不會看,不過還是跟我說謝謝。
等到「愛情,兩好三壞」出版時我想多送幾本給護士,將來這本陪伴文學自然也在贈書行列之中。至於「樓下的房客」,我看……我看就算了吧!
小插曲。
「媽,我跟妳說,姑討跟老曹終於在一起了!」我趴在病床欄杆上。
姑討跟老曹都是我從國中就很要好的老朋友,媽也熟,畢竟常聽我說這群十幾年朋友的蠢事。
姑討跟老曹雖然曾追過女孩子,但都被發好人牌,所以都沒交往過女朋友。
「在一起?」媽狐疑。
「對啊,他們宣佈他們開始交往了,很色,不過沒辦法。」我感嘆。
「聽你亂講,等彰基那隻老虎抓到了再說。」媽不予理會,繼續發她的呆。
「真的,妳沒注意到他們都沒交過女朋友麼?」我正經八百。
「……」媽皺眉,開始思索。
我唬爛有一個原則一個特色。
原則是,事前絕對不打草稿,且戰且走,這樣才有戲弄的意味,而不是居心叵測的刻意欺瞞。一邊進行中一邊「激盪對方無窮的想像力」,是我的拿手好戲。
特色是,隨時補充真實的共同記憶,增加附帶的胡說八道的可信價值。就算是天馬行空絕不會引人相信的事,我也會當作一個故事把它好整以暇地圓完。
而唬爛的勝負,現在才要開始。
「我想想,這樣也好,姑討跟吳奇燁跟楊澤于跟老曹之間的四角戀愛,終於有了定案。」我感嘆。
吳奇燁跟楊澤于也是我的國中老同學,不用說,根本不是這麼一回事。
「啊?他們也是同性戀?」媽震驚。
「對啊,後來吳奇燁交了一個日本的女朋友,退出了四角關係,不過那個女友其實是掩人耳目的空包彈,騙人的。我是替他們覺得很累,這下子楊澤于失戀了,看著姑討跟老曹在一起的樣子,他應該是超痛苦。」我說。
媽一臉不信。
「我不相信。」媽說。
「是真的,爸不是有跟妳說,那個姑討他爸昨天不是我們家找爸?」我腦子疾馳。
「好像有聽爸說過。」媽說,開始跟上我的想像。
「他爸表面上是來問爸我得可米小說獎的事,但其實他是來求我勸勸姑討,叫他跟老曹分手,試著跟女生交往看看。」我說,合情合理吧。
「真的喔?」媽一震。
動搖了。
「姑討他爸是還好啦,他媽就哭慘了。他媽現在超賭爛老曹的,如果妳在家,她一定會跑來跟妳罵老曹。」我說。
姑討他媽跟我媽也認識,我們都住在同一條單行道的街上,門牌僅僅差了七十號。
「幸好姑討住在台中,不然一定被他媽煩死。」我一攤手。
「姑討住台中?」媽回想。
「對啊,他在台中的中華電信工作啊,當然住台中。」我說,這也是真的,不過不是重點。
唬爛的奧義,就是不能光在重點上打轉,要狂說大家都知道只是不見得立刻想起來的廢話,不著邊際也沒關係,別急著用太多的邏輯圓謊將唬爛填得飽滿紮實些。太刻意反而會弄巧成拙。
「哎,怎麼會這樣……他媽現在一定很擔心。」媽開始擔憂。
「不用這樣啦,現在男生愛男生也不奇怪啊,很正常啦,我們這個世代早就覺得
沒什麼了,我們這群朋友都馬很祝福他們。」我笑道。
「我替他媽傷心啦。」媽嘆氣。
「禮拜五晚上我不是要跟大哥換班,去跟阿和他們吃飯?」我提起。
「對啊,你不是要請客?」媽說。
扛了一百萬,不請一下多年好友說不過去。
「那個是表面上,其實姑討跟老曹是想趁大家一起吃飯,宣佈他們正式在一起。」我說:「我還打算起鬨叫他們當眾接吻咧!」
「不要這樣啦,你就靜靜在旁邊看就好,不要起什麼鬨。」媽叮嚀,捏著我的耳朵。
是的,遵命。
禮拜五晚上,我在請客時將這臨時起意的kuso騙局說一遍,大家都笑翻了。
正好老曹多叫了一堆酒喝不完,白花我的錢。我說:「幹,你給我去跟姑討合照一張相,我就原諒你亂叫。」
於是,老曹跟姑討義氣贊助了一張笑得很奇怪的合照……
2004.12.16
隔了好多天才做記錄,因為很多事一下子都走了調,我也因為接單手機簡訊小說,必須在月底前寫出很有趣的短文。
先說說好一條老狗puma。
puma在媽媽神奇的配方下初顯活力,後來又在內疚的奶奶刻意照料下,完全回復「嚴重營養不良」前的頑皮模樣。
奶奶不敢再用繩子硬拖puma去尿尿,改成用抱的,然後又蹲在地上將puma不屑一顧的飼料磨成粉,摻在我買的狗寶寶罐頭裡引誘,puma嗅了嗅居然全都吃光光。能夠吃光光,puma基本上就沒問題了。這成就讓奶奶炫耀了好幾天。
在我將puma的慘狀貼在網路上後,許多網友紛紛獻策,我都逐一細讀,心中很感動。大家愛屋及烏,都很善良。其中有網友強烈建議我一定要帶puma去看醫生,甚至用指責語氣說我這個當主人的太自以為是、沒將狗的生命當一回事,或是誤以為我已經決定施法讓puma去頂媽的命(太玄妙的指控啦!),我也沒辦法生氣,許多事只是欠了些解釋。
這解釋,還得牽繞回媽的身上。
與Puma相處的這十三年來,puma一共四次面臨生死交關。
第一次,忘了puma幾歲,當時家裡店面還沒重新裝潢,puma得了重感冒,整天無精打采、打噴嚏流鼻水。媽首次創造那感冒藥水加肝藥的霹靂處方,用針筒強灌puma,救回他的小命。當時我才高中,就紅著眼胡亂跪在菩薩面前要過十年命給puma,還被哥罵。不過這不算什麼感人的奉獻,畢竟我立志要活100歲,單單扣掉十年可說不上誠意。
第二次,就是我前面提過puma重感冒全身無力、灌牛奶還反吐出來。那次有去看寵物醫生,但醫生只是叫puma多休息,在此之前我已經開始嚼碎飯肉餵puma了。
第三次,堪稱是最嚴重的一次。puma居然無法好好排尿,只能用「滲」的。
每次牽puma出去逛逛,他無法好好抬腿,就算努力尿了也只是滴個幾滴,但我知道他明明就沒有排泄完畢,只是力有未逮,因為他開始在家裡到處無預警地亂尿尿,根本阻止不了。若要耐心等待puma在外頭尿完,puma本身卻沒這個體力,有時連抬腳都省了,跟母狗沒兩樣。
很糟糕。
而puma也越來越坐立難安,體力大幅衰退。但我還是照樣抱puma去樓上睡覺,縱使他老是尿在我床上,甚至還噴在枕頭上,然後一臉「啊,誰叫我老了,整隻都壞掉了」,害我只有內疚跟想哭。
起初我無法容忍床單都是尿漬,畢竟床單都是媽在洗,會讓媽很幹,我也會被罵。但一把puma放在床下地板,他又會淒慘哀號,不斷用僅剩的力氣前撲,想搆上我的床。
於是我想出兩全其美的辦法。
因為puma會徹夜不定時滲尿,所以我時醒時睡,一發現哪裡溼掉,我就拿一疊衛生紙蓋住吸收水份,然後繼續睡,第二天再將一大堆黃黃的衛生紙拿去廁所馬桶沖掉,免得被媽發現我的床其實已經被puma的尿攻陷。
但尿味是騙不了真正睡在床上的自己,每天晚上睡覺都聞著尿臊味入眠,而狗就是這樣,尿味越重,他就越覺得可以尿在這裡,於是puma尿的不亦樂乎。就這樣,大概有兩星期我都過著很緊張、怕被媽發現床上到處都是尿漬的日子,所以中午醒來,棉被都是打開將床蓋好,而不是折疊起來。
現在回想起來,還真是世界奇妙物語。
當時puma已經十一歲,老態龍鍾,只剩下一顆黃黃的臼齒,滲尿滲得這麼悲慘,當然有送去給獸醫看。
puma全身瘋狂發抖坐在冰冷的鐵板上,尿又開始滲出。
「幾歲了?」獸醫皺眉。
「十一歲了。」我很替puma緊張。
「是尿道結石。」獸醫猜測,要我抱puma去照張X光再拿給他判斷。
我照做了,答案果然被頭髮灰白的獸醫命中。
獸醫說,結石的位置很深,所以他無法用最簡單的器具掏出,只能走上動手術一途。
「這個要動手術,不過我這裡沒辦法做,要去中興大學的獸醫系去排,那裡才有比較好的氣體麻醉。」獸醫建議,接著解釋一些手術設備的闕如問題。
「動手術……是怎樣?」我竭力冷靜,努力安撫劇烈顫動的puma。
我忘了獸醫當時怎麼跟我上課的,但我記得清清楚楚的是,puma這麼高齡的老狗,很可能就算手術成功,他也會因為麻醉的關係而醒不過來。
「醒不過來?怎麼會醒不過來?」我幾乎是亂問一通。
「只能說他太老了,麻醉的劑量不見得準,就算準他也不見得醒得來,或是手術一半就死了。」獸醫仔細解釋。其實這獸醫人很好,他很清楚我在超級害怕。
「不動手術的話會怎樣?」我呼吸停止。
「會死掉啊。」獸醫用最專業的自然口吻。
「一定會死掉嗎?」我很慌,到現在我都還記得兩腳發冷的感覺。
「百分之百一定會死,而且會死得很痛苦。」獸醫也很遺憾。
是啊,尿不出來,一定很痛苦。
所以一定要冒風險動手術,如果可以昏昏然的過世,也比憋尿爆炸而死還好。
於是我很傷心地回家,開始問當時在中興大學唸書的朋友要怎麼去掛獸醫系的診。當然,也跟全家人說了puma可能會因此喪命,要大家接受puma要去中興大學手術的風險與事實。
媽說,她來試試看。
就這樣,媽將「人類吃的」、「清腎結石」的藥磨成粉,加一點牛奶還是什麼的,每天用針筒灌進puma的嘴縫,之間佐以那帖奇妙的綜合藥水加強puma的體力。媽說puma很乖,都沒掙扎,彷彿知道我媽即將救他似的。
puma活了下來,現在的粉紅色小鳥不只會用力射尿,還會抱著我的小腿射精。
與其說是藥發生了作用,坦白說,在我心中,媽才是puma的仙丹。
從小在外頭發燒生病,一回家遇上了媽的照顧,常常奇蹟似快速復原,甚至有一回到家洗個熱水澡就康復的記錄。視puma為子的媽,當然也溫柔地將puma的痛痛帶走,扭轉了專業醫生口中的生命危機。
說完了puma的部份,接著的是很令人扼腕的挫敗。
前天媽的痰送去化驗,看能否查出媽每天都會發燒的原因。結果十分荒謬,竟是肺結核。
是,就是法定傳染病的那一個!
但媽可是在保護隔離病房,進去要穿隔離衣戴頭罩戴口罩狂洗手換鞋子的那個保護隔離病房!在醫院高度戒護的地點,讓抵抗力最脆弱的白血病病人染上肺結核,會不會太令錯愕、不解、捉狂、想大吼大叫!
醫生說,媽媽是在住院前已經感染肺結核。
問題是,媽媽在住院前也依照手續照了胸腔X光,但醫院並沒有說什麼。之後媽一直發燒又去照了一次胸腔X光跟超音波,醫院也只是懷疑肺部有些許積水。然後,現在告訴我們「媽媽在住院之前就已經被結核菌進駐體內」……。
我們幾乎來不及憤怒,去質疑這是否是嚴重又荒謬的院內感染,只是一個勁喪氣,連媽都罕見地露出很沮喪的表情。只能彼此安慰:「至少找到了每天發燒的病因,現在只要對症下藥就可以了」。
在這麼亟需醫院照顧的時候,我們即使很幹,但還是無奈地將媽從醫院最嚴密的地方,送進醫院最危險的地方,與肺結核病人共住的隔離病房。
當初癌症住的是正壓房,氣體只能從房間流出去、卻不能從外界流入;現在肺結核住的是負壓房,氣體只能從外界進去、但不會從裡頭流出來。
我們與媽接觸的人這幾天都依法令去衛生所照X光檢查,目前據說沒事,幸好。不然可以照顧媽的人力就會短少,我想都不敢想。
於是,就這麼大包小包從七樓搬到九樓。
首先,口罩昇了一百個等級,從薄薄淺綠色的醫護口罩,一躍成了自費的N95口罩,一個75塊,兩天需換一次。
再者,還是一樣用腳控制一道又一道厚重的玻璃門,但多了一道塑鋼門,必須要轉開喇叭鎖,再配合另一手壓轉橘色的鈕才能進房。
進房後,是一連串的噩夢。
隔壁床也是個肺結核病人,生病住院遭隔離沒人願意,所以沒什麼好怨的。但很不幸,隔壁床的病人家屬是九樓大聲公比賽的冠軍。
病人是個經常處於昏睡的老人,照顧他的女兒大約三十五歲,是個無法分辨出口話與內心話的角色,裝在喉嚨的音量調控鈕也整個壞掉,碎碎念的聲音跟一般人演講比賽沒有兩樣,更不用提她奮力向護士抱怨醫生等等時的聲嘶力竭。
她好像,根本就沒注意到房間裡還有個病人?
她的父親白天一直睡叫也叫不醒,晚上不睡便一直吵,所以到了半夜便是大聲公比賽開始,有時她的媽媽跟她吵起架來、或共同指揮護士,那就更添精彩……如果媽不是被迫當觀眾的話,我會當作一件很Kuso的事來笑。
她的病人父親嘔吐,她會一邊收拾一邊狂罵。不小心尿床,她會瘋掉。父親一直不想坐起來、灌食用的乳漿太濃、醫生一週只來看病人兩次等等,她已經跟護士抱怨、跟內心話狂念好幾次,最後動用議員打電話去院長室幹罵。等到醫生真的來了,她又噤聲唯唯諾諾,醫生後腳離開,她又會跟她媽一起怒罵怎麼會有這樣的醫生,然後開始醞釀怎麼跟護士施壓。
於是媽吃了三顆安眠藥也無法入睡,連續兩天晚上幾乎都輾轉反側,昨天還哭了。媽睡不著,連帶我們也不可能安心睡;我還好,至多就是寫小說到天亮,哥就慘了,他一本汽車雜誌已經倒背如流。
在極度疲累的煎熬下,我跟哥一換手回到家,倒頭就睡三小時。
在不曉得要相處多久的情況,媽一直竭力阻止我跟哥去「溝通」,尤其對方一副死台客樣。爸有一些醫界的朋友,正在想辦法動用所有可能的關係換病房,但我想機會渺茫,畢竟這是法令強制的疾病控管,其他的隔離病房若滿了,我們還是得死守在這幹你娘吵死人的地方。
「那現在化療的節奏要怎麼調整?」我問。
醫生說,殺死癌細胞的藥劑藥先停掉,暫時專注在與肺結核的作戰上。
「那大概還要在這裡待多久?」媽有些困頓。
醫生說,至少兩個禮拜,等到肺結核菌的濃度不具有傳染性的時候,就可以換房。但是肺結核的藥必須連續吃九個月到一年,並定期檢查有無殘留。
心情很糟。
唯有看見媽熟睡、沒發燒的模樣,才能略感安心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