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12.17
前幾天春子打了通電話給我。她最近常常這麼做。她說不只是病人需要鼓舞,陪伴的人也需要支持的力量,尤其她看了我寫的這份陪伴文學,覺得有些感動,希望能做些什麼。
聊了好些,春子提到以前比較憂鬱時常胡思亂想的東西,其中有個關於死亡的惡魔理論,很毛,但也毛得挺有趣。大意是,毛毛蟲不知道什麼是死亡,也不知道化身成蝴蝶是固定的生命歷程,毛毛蟲想,說不定所謂的死亡,就是破開蛹化的棺材後的美麗蝴蝶。死亡不過是另一個形態,或者,成為更好的自己。
然後我想起恐怖漫畫家伊藤潤二,有一個很邪惡的小短篇「惡魔理論」。校園裡頭流傳著一個聽過後、就會不由自主被迷惑,萌起自我毀滅念頭的理論,於是學生接二連三用各種方式自殺。
但通篇漫畫中,完全沒有提到這個令人好奇的理論內容。我想有三個可能,一個是伊藤潤二並沒有想到一個具強大說服力的理論。第二個,就算有強大的理論也不可能說服每個讀者,所以乾脆不寫。第三個,也是最可能的一個,則是根本沒必要。
我跟春子說,若伊藤潤二聽了她這套胡說八道,說不定就會採用。
或許是生命太美好,我對死亡的理論只有簡單幾個字:「別急著死。」
如果確定可以蛻變成蝴蝶,那就更要好好享受當毛毛蟲時候的酸甜苦辣,畢竟蝴蝶變不回毛毛蟲,身為毛毛蟲的箇中滋味很難再體會一次。
這想法,也跟談戀愛是一樣的。
就算明知道對方不是真命天子,也要好好去愛。因為你只能愛她一次。
現在是九點二十六分。哥去約會,我在伴床上寫完第七篇手機小說。
昨天媽開始看一本書,「從病危到跑馬拉松」,作者化名阿傑特醫師。書中說的是一位醫生罹患血癌的治癒過程,內容有血有肉,不光是說明治療過程而已。重點是這位醫生最後抵抗成功,還可以跑馬拉松炫耀體能,所以被我們列為優良讀物。
而剛剛媽要睡前,坐在床上,竟突然抽抽咽咽,軟弱地哭了起來。
我一個慌亂,坐到媽身邊摟住,遞上衛生紙。
「媽,怎麼了……大家都很愛妳呢。」我搓揉媽的肩膀。
「突然覺得很想哭。」媽說,身子縮起來。
書中不斷提到,病人在睡前常會處於崩潰邊緣,因為此時的寧靜最容易胡思亂想。
我猜想,大概是這個原因?
但媽一邊哭,一邊提起書中的一小段,關於作者從佛書裡領悟的「海波觀念法」:
想像自己坐在岸邊看海浪,看著海浪一波又一波不斷拍打上來。我知道
它一直來,但我未必要做反應,要不要做反應由我決定。這個方法有兩
個重點:第一,不要想消除那一直迎面而來的海浪,因為想消除也消除
不了;第二,靜靜的看著它們,不一定要對它們做反應……
我納悶,不明白這一段有什麼好落淚的。
「檢查結果出來的時候,我不敢在樓下哭,只好去四樓哭,爸爸也在二樓哭,哭得很大聲……我從來沒看過爸這樣哭過,我突然覺得他好可憐。」媽的身子顫抖。
「嗯,爸真的很可憐,也很內疚。他現在在家裡都一直跟我們說,在醫院時要好好鼓勵媽媽,讓媽媽樂觀、堅強。」我說。
「我只是想到,以前跟爸爸在海邊,看著海浪一直打過來的情景。」媽哭著。
原來如此。
好可愛的媽。
「嗯,然後一起吃水果對不對?」我回憶。
「……你怎麼知道?」媽頓了一下。
「妳有跟我說過啊,是妳帶的水果,還裝在便當盒對不對?」我笑笑,此時可不是哭的時候。
媽點點頭,說,那是她在基隆念護專的時候,某個假日,爸來找她。
那是個應該叫外木山的地方,結果多年後才發現是美麗的誤會一場,只是個不知名的海邊。媽繼續說起那時候的事。
「那個時候爸有沒有比現在的我大?」我問。
媽搖搖頭,想了想。
「那時應該才二十二歲。」媽手中溼潤的衛生紙已經疊成一團。
「哇,比老三還小。」我說,真難以想像。
於是,才有了我們三個。
這就是媽的人生。
媽哭累了,讓我滴了眼藥水休息,試著入睡。
隔壁床在開宗親醫療批判大會,椅子排排坐了一圈,所幸聲音還算有節制。
我藉口出去外面喝罐咖啡擤個鼻涕,一出隔離病房,隨即打通電話給爸。
「爸,媽剛剛想起你們一起看海吃水果的往事,一直哭。」我很心酸。
「嗯,外木山。」爸立即反應。
「媽很想你,等一下店打烊後,看能不能過來看媽一下?」我說。
「嗯,我本來就打算過去。」爸。
不久,爸提早打烊,拉開簾幕,握住媽的手。
我到樓下吃叉燒包,留下這對老夫老妻在兩坪大的空間約會。
小插曲
爸走後,媽的開心還沒退,於是睡不著覺。
「乾脆起來跳舞。」媽說,開始踢腳。
「不如去護理站去偷吃護士的東西。」我說。
然後逼媽快點睡。
早上媽打了個噴嚏,擤出了困擾她呼吸整整四個禮拜的膿痂。
那膿痂很壞,從極難癒合的傷口一直到痂片生成,過程極為漫長。它會阻礙呼吸,尤其上了藥膏後不能亂動。會癢,所以媽常忍不住用手指摳她,被我們罵,說她頑皮。
有時我們會用沾溼的棉花棒稍事清理,有次還清出一團揉合了沈積已久的藥膏與膿稠鼻涕的怪物。
膿痂噴出,大家都很高興,一致認為是今天最痛快的大事。
我跟哥換手的時候,媽拿出裝著膿痂的小塑膠袋喜孜孜地展示,爸來的時候,媽又炫耀了一遍。
所以我拿數位相機照了下來,珍貴的記錄。
2004.12.20 上
這兩天發生了許多暫時無法告訴媽的事,如果印給病床上的媽看,這一大段的記錄文字也會先跳過。
媽生病的事一直瞞著外公,因為外公要照顧罹患胰臟癌的外婆,已經日夜疲憊,不能再讓外公多擔一份心,所以媽便謊稱嚴重貧血所以必須住院輸血一個月,這段期間還請外公原諒媽無法過去照顧外婆。
但外公有一件事同樣瞞著媽。
外婆去世了。
血癌的患者常因為兩種因素死亡,一是我們經常掛在心上的細菌感染,這就不多提。二是可怕的內出血。
用最粗淺的話來解釋。人攝取的營養被骨髓拿去造血,血液裡的三大元素,紅血球、白血球、血小板也共食這些營養,而亂七八糟增長得太多的白血球吃掉了絕大養分,所以導致血癌患者常有血紅色過低,也就是貧血的症狀,當然,血癌患者的血小板也會有夠少,平常只要不小心有點碰撞,皮膚底下的微血管破裂、血小板卻無力救援補洞,於是一大堆久久不散的瘀青。先前我媽咳血,便是因為肺部微血管太脆弱的相同原故。
血小板不足,很容易產生大量的內出血。你問我內出血會怎樣,只能說很糟糕。
情緒過度波動,血壓上升,迸!腦出血,接下去的話我就不想講,就連搭雲霄飛車、坐大怒神哪種喔喔喔喔的小衝擊都可能危及生命。
所以,我們暫時瞞著外婆過世的消息,過幾天才會看看血液檢查的數據評估(血小板請給我很多很多!),選個大家都在的時間,在最適當的地點告訴媽。
適當的地點,自是醫院無疑,如果媽血壓上升,就可以就近急救。
但我們商議再三,還是不打算讓媽去告別式。那天的三大儀式都正沖到屬龍五十三歲的媽,一直擔心媽情緒激動的我們於是更不想冒這個險,且外婆在臨終前也得知媽的狀況(外公也是在那時得知),微笑點頭說了解並原諒媽為什麼不能在一旁守護。
「我會看狀況決定,雖然這樣說很自私,但她是我媽媽。」哥這麼說。
外公跟舅舅等其他親戚聽了哥的話,也紛紛表示支持,唯一要顧慮的,便是媽如果堅持要來看外婆最後一面,我們該怎麼好言相勸。
太複雜了,怎麼做都不會面面俱到。
2004/12/20 下
然後是我。
與哥開車祕密到桃園參加外婆的頭七那晚,我想了很多關於「家」的事。
家其實是一個很自私的概念,表面上看起來大家都在分享愛,但卻是侷限在血緣關係或僅僅一個屋簷下的關懷,密集、壓縮、溫暖。
這樣的「自私」並不壞,因為人要學會關心別人前,家的自私可以讓一個人用最有效率的方式被愛、充滿愛。然後學會去愛人。
但我從小就不是個自私的人。
畏懼辜負別人老早就成了我個性中很鄉愿的一部份。如果可能,我總想讓所有我在意的人覺得我很盡力給予大家快樂或支持,如果做不到,我會覺得很虧欠,會尋找彌補的機會。
但,不可能都不虧欠的。只能努力折騰自己,讓虧欠變少,讓犧牲變成自己。這樣的犧牲並不偉大,因為一個人自以為很犧牲的時候,一定也有人默默在陪著犧牲。
想了很多很多,在很空虛的狀態下睡著了。第二天下午我回到板橋,按照計畫開始將所有的東西打包回彰化。
晚上,是跟毛毛狗珍貴的約會。我們已變成兩個禮拜見一次面的可憐情侶。
但從在約定的台北車站前新光三越底下,看見毛毛狗第一眼開始,我就感覺到兩人之間有堵不好親近的牆。那隔閡毛也感受到了,但兩人就是無法將它打破,只好持續令人窒息的氣氛。
我想沒有必要將愛情的部份交代的太過清楚,因為外人不見得能體會箇中的甜蜜辛酸,以及面對結構性困境的無力感。所以我不會明說接下來很多很現實的考量。
草草吃了頓糟糕透頂的晚餐後,依照我贏得百萬小說獎的甜蜜約定,我送了條just diamond的鑽石項鍊給毛,那是我送過最貴重的禮物,比三個月前送毛的ipod mini還貴。
但毛看起來不快樂,我持續悶。
兩人坐在百貨公司的樓梯轉角,長椅子上,有一搭沒一搭討論媽的病情,以及我們為什麼都變得不快樂。
「公,閉上眼睛。」毛說,有個禮物要送我。
我依言,然後張開。
在掌心上的,是個李小龍橡皮鑰匙圈。
突然難以自己,我哭了,眼淚從那時候開始的二十幾個小時,便一直無法收止。
很高興,毛到了這個時候,都還記得我喜歡的東西。
「毛,可以了。」我止住哭泣,凝視毛的臉。
是的,可以了。
我們之間的愛,已經可以了。
「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毛哭了,卻也沒有反對。
在沒有說明白前,我們之間已有了悲傷的默契。
「妳沒看見嗎?我們之間的紅線斷了。」我流淚,開始說著,我們已經不能在一起的、很現實的理由。
毛很愛我,非常非常愛我。但是毛很自私。
我很愛毛,非常非常愛毛。但是我很自私。
毛該是,輕輕鬆鬆談一場近距離戀愛的時候了。七年來,我們不斷奔波往返的日子,就要結束。毛在期間的辛苦遠大於我,這些日子毛都以不可思議的行動力在實踐她戀愛的理念。而我,竟還沒當兵,愛的時空距離始終無法縮短。
我該是,專心照顧媽的時候了。在更遠的未來,我跟這個家的距離還得更加靠近。
這個距離很自私,很撕扯。就在我最愛毛的時候,出現兩人「愛」的轉化問題。但沒有誰對誰錯。
「我們結的是善緣,誰也不欠誰,下輩子,就讓我們彼此報恩吧。」我閉上眼。
握拳,輕放在心口。
然後挪放在毛的心口。
「下輩子,換你很努力跟我在一起了。」毛哭。
我們約定以後還是要當好朋友,要一起看電影,因為這是難得的共同興趣;要一起討論我的新故事,免得毛變笨;如果毛跟他生出來的小孩頭髮有一撮黃毛,乳名還是得叫「puma」。
百貨公司底下,我們再無法壓抑,緊緊相擁在一起。
附近的賣車活動,大聲放著「Let it be」的英文老歌。很貼切的背景音樂,如同每部愛情電影最後一個,最浪漫、最催淚的畫面。
「我真的很愛妳,真的很愛妳……在這個世界上,我最愛的人就是妳跟我媽媽……」
我泣不成聲。
「公,如果你媽好起來了,一定要試著努力把我追回去。」毛大哭,全身劇顫。
毛接受了我最後的祝福。在「yesyerday」的音樂下,我們牽手離去。
中間的那道牆消失了。
「沒有比這樣,更幸福的分手了。」我說,毛同意。
我們一起回到板橋的租屋,收拾東西,檢視過去的回憶。
即使分手幸福,但兩個人都好傷心,哭到眼睛都腫了起來,直到深夜兩點,我在床上幫毛挖最後一次耳朵,毛才哭累睡著。
六年又十個月的愛與眷戀,彼此都對彼此意義重大,陪伴對方在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成長,共同構畫「在一起」這三個字包藏的,人生地圖。
在一起。
但不能再在一起了。
好飽滿的愛情。與此生永遠相繫的親情。
對於曾經重要的事物,我深恐忘記。許多朋友都誤認我記憶力非凡,對諸多小時候發生的事情如數家珍,甚至能背出當時的對話與情境。
但錯了,錯的離譜。
我不是記憶力好,而是我經常回憶,經常在腦子裡再三播放那些我割捨不下的畫面。所以要忘記,真的很難。
但毛很天真爛漫,記憶力並不好。以前如果聊起曾發生的趣事,常常要我在旁補充情境,毛才會一臉恍然大悟。
「記憶我們之間的點點滴滴這件事,就交給我了。我會保存的很好。」我說,沒有別的辦法了。
一大早,毛去學校教課,我獨自在床上回想媽生病後、圍繞在我身邊諸事的峰迴路轉,其中諸多巧合。
一直以來就跟毛約定,送她一條她很想要的鑽石項鍊,即使我寧願送其他同樣昂貴的電子用品替代;在分手前夕,誤打誤撞實現了毛的心願。
從國中開始,腳踏車便常經過民生國小附近的咖啡店「醇情時刻」,那間店外表是白色的石砌,很漂亮,在晚上還可見到從玻璃透出的溫暖黃光,想必氣氛一定很浪漫。當時我許下心願,一定要跟這輩子最喜歡的女孩子喝下午茶,但總是無法如願,大家都把我甩得一塌糊塗。好不容易遇見了毛,但毛幾次到彰化玩,我竟忘記這件事,直到毛前兩週來彰化探望媽,我才猛然想起,騎車帶毛到連我自己也沒進去過的醇情時刻,圓夢。
圓了夢,竟到了散場時分。
想到這些,就很難再睡著。
2004年,太多太多很糟糕跟很美好的事。在情感上,跟毛分分合合,外婆癌症過世,阿拓意外過世,媽生病。創作上,第一次寫劇本,第一次拒絕寫劇本,賣出四個原著改編,發簡體,贏了百萬小說獎……
百般困頓,傳了通簡訊給毛:「心很空,但妳擁有我心的鑰匙,有空,歡迎來住幾天。陪陪一個只需念著妳的名字,就能得到幸福的男人。」
毛從學校傳回簡訊:「你會一直在我心上,我會一直在你身邊。抱抱,雨好大,幫我哭盡了所有……你是最最愛我的,我明白。光是這點就夠幸福了!愛你,好愛你……」
真幸福的人,一直是我。
收拾好最後一箱東西,我寫了封信放在桌上,留下三樣東西。
毛皮:
想留下這三樣東西給妳,希望妳能偷偷藏起來。
一直未能游完的泳票。不可以忘記是誰教妳換氣,叫妳小海龜。
一根耳杷,掏盡多少溫柔陪伴,我會一直記得,妳喜歡挖上面。
最後,是我在交大的學生證。
那是好多時光的相互取暖,它買過幾十張交大中正堂的電影票,
進過圖書館與計中上千次,在竹北的電影院也買過好多學生票。
那是妳我的共同地圖,不是我一個人的世界。
不是我一個人的世界,一直都不是我一個人的世界。
曾經重要的東西,我一個也不會忘記,
每當我抱住昨晚的枕頭,閉上眼睛,
妳的味道,妳的胖,妳的可愛歡笑,
都會在我夢裡出現。
我很愛妳。
當妳開始淡忘我們之間的記憶,只要還記得這一點就夠了。
公公
永遠都在新竹客運後用力揮手的窮小子
2004.12.21 上
我開始體會吳淡如當初寫那一本「生命不能承受之重」之後,被家人賭爛的無奈心情,雖然我根本沒看過,而兩者的情況也不會相同。
當你認為家人必須內疚的時候,家人未必會想將這些內疚攤在別人面前。今天媽淌著眼淚的一句「爸都說我寵壞了他,但這間店畢竟是我們的生命」,讓我收起很多可能多餘的字。
想想也是,並沒有必要苛責太多,但不是因為即使苛責也無法改變所有的已發生。而是媽天性的釋懷。
刻板印象裡,日本人是全世界最大男人主義的已開發國家。陪著媽在醫院看一本抗癌成功的經驗書<從病危到跑馬拉松>中的第六十五頁,作者簡述作家石川達三所著的<幸福的界限>故事大意,讓我很有感觸。
故事由三個女人構成。
母親一輩子操持家務,含辛茹苦撫養兩個女兒長大,大女兒早早嫁人,過著跟母親如出一轍的辛勞生活,服侍丈夫與兒子,而二女兒並不願意重複她眼中母親的人生,還稱之為地獄。二女兒於是一個人搬出去,不結婚,光談戀愛,輕鬆寫意。母親起初很不能諒解二女兒的離經叛道,但後來卻愛上與二女兒同住的生活,於是每天服侍完丈夫,母親便咚咚咚跑去二女兒那裡過夜。
而大女兒離婚了。
母親本以為大女兒會過一些屬於自己的生活,然而大女兒卻急著攜子改嫁,又投身下一個學名為「家」的地獄。更驚訝的是,二女兒不只談戀愛了,還想結婚,對象是個中年劇作家。
「因為我想幫他打理食衣住行,看著他專心寫劇本的樣子,實在是太幸福了。」二女兒說,完全悖離她之前所批評的婚姻生活。
二女兒解釋,繞了一大圈她才發現,原來女人的天堂就在人間地獄裡,不進入地獄,就無法建立自己的天堂。
於是媽也想通了,回到丈夫旁邊,一個名為「主婦」的位置,過著作者所謂「無薪酬、附帶性生活的女傭生活」。
真傷感,我不想批評這個石川先生貫徹此故事的精神,因為我很不忍。我也很希望這樣的生活真的有意義到不行,但即使如此,還是不適合發生在我身邊。
爸曾經在吃飯時跟我說,將來選老婆就要選像媽這樣,一切都以男人為主的典範,爸說:「畢竟這還是個以男人為主的社會。」奶奶也曾語重心長跟我說:「你媽媽這種媳婦,才是全心為家庭,顧厝顧夫顧子的好太太。」但我聽了真的很不以為然,這不以為然跟我認同女性主義意識沒有關係。
一個人對你付出太多,你卻只能用百分之一回報時,剩下的百分之九十九將沈澱成悲傷的內疚。回報不了,就會很痛苦。
兩性平等的愛,比較舒坦。
會主動要求的愛,比較不偉大,但也比較讓人舒坦。
有次在看談話性節目「新聞挖挖哇」,于美人在跟鄭宏儀討論子女教養的問題。
于美人說,她會訓練兒子「如何愛媽媽」,而不是一個傻勁的付出。
例如跟兒子去看電影時,她會跟身邊的兒子討爆米花吃,兒子也挑了個給她。
「這顆爆米花是裡面最好吃的嗎?」于美人問。
年幼的兒子天真地搖搖頭。
「那不行喔,你不是很愛媽媽嗎?所以是不是應該把最好吃的給媽媽吃?」于美人「暗示」得很清楚。
於是年幼的兒子點點頭,仔細挑了個他認為最好吃的爆米花給于美人。
以前,毛毛狗也常常巴在旁邊,用很可愛的語氣說:「公,你要很疼我喔。」
我抓抓頭,一副恍然大悟:「啊?還不夠疼嗎?我名字裡有個騰,就是很疼的意思捏!」
「不夠疼,公公不夠疼毛毛。」毛說,繼續討愛。
愛相互回饋,平衡些,這樣很好。
2004/12/21 下
於是我又想起我人生中最具影響力的一件事,每次我想起那串畫面,就會近乎崩潰,但有時我描述給別人聽,大都得到「啊?這樣也能很感動?」的反應。
是啊,有些內心的澎湃情感很難傳達,即使是個擅長文字魔術的小說家。
大約是我國小六年級的某一天假日午後,爸不在,媽不想煮飯,三個兄弟不知道要吃些什麼好,三兄弟圍著媽苦思。
忘了是誰開的口:「媽,我們去吃牛排好不好?」
出乎意料的,媽從抽屜裡拿了張千元大鈔給哥,要哥帶我們去牛排館吃午餐。
我永遠記得媽當時的表情,媽的臉上竟帶著些許內疚,像是「對不起,沒常常讓你們吃好料的」那種神色。
但我還是歡天喜地,跟哥哥弟弟去西餐廳吃了頓在當時無法想像的美味牛排。
機會難得,我們正經八百鋪好紙巾,端坐思考該吃幾分熟好,然後按照漢聲小百科裡所教的,左手拿叉、右手拿刀,先吃什麼再吃什麼,每個步驟都相互糾正到快要吵架。
這頓牛排吃了好久好久,我們回家時,忘了媽還沒吃中飯,一直在等我們回來。
「幫我買個乾麵就好了。」媽吩咐哥,繼續做她的事。
那瞬間,我想挖個洞。
很想號啕大哭。
在大二時住宿,有陣子突然猛爆性地很想家,曾在bbs班板上寫關於媽的種種,當時寫下這段記憶時,哭得連室友都看不下去。不求回報的愛,好重。
媽教養了我們兄弟什麼,讓我們兄弟成為很愛媽媽、很團結、很上進的三個男孩?
不過就是愛。很重很重的愛。
打打罵罵的教育沒有一個男孩子會怕,即使怕,也只會生出對鞭子的畏懼,而不會生出對擲鞭者的愛。
印象中,媽對我們的打都很輕微,導致我根本想不起來自己如何被媽打,但有一次媽動手的時機跟力道,讓我非常震驚。
那時我已經念高中,我坐在弟弟的床上吃泡麵。
「吼,不要在我床上吃東西啦。」弟看見。
「吃一下又不會死。」我說,看著弟走出房。
那是碗很大的「滿漢全席」泡麵,我捧著捧著,不知怎地重心不穩,手上的泡麵掉了,湯湯水水溼了床單一大片,我無奈,開始將衛生紙一張張疊在上頭,想說趁我弟還沒發現床單受辱前把湯吸光光,他這麼髒,一定不可能發現,若真的被他聞到怪味,說不定只會聞聞腋下。
但很不巧,吸到一半,弟走進房間,發現,旋即大怒。
「就跟你說!別在我的床上吃東西!」弟捉狂。
怎麼說都是我犯賤,我舉雙手投降,嘻皮笑臉打哈哈。
「好啦好啦,乾脆我的床單跟你的交換不就沒事了。」我蠻愧疚,但坦白說也不怎麼在乎。要知道,多年以後,我可是個能在滿是狗尿的床上渡過兩週的硬漢。
弟同意,但仍臭著張臉看我換床單。
然後媽正好進房,看見我在換床單,不解。
唉,我也是個怕媽罵怕媽累的混蛋,所以只是跟弟交換床單、而不是交給媽洗一洗徹底解決。但現在陰謀畢露,糟了一個大糕。
「喔,就我在三三床上吃泡麵不小心弄倒了,所以想說跟三三換床單算了……」我苦笑,比了個 V 勝利手勢。
「還不都是二哥他……」弟也插嘴。
突然,媽一個沈重的巴掌甩向弟。
啪!
弟被呼得莫名其妙,我也一頭霧水。
媽氣得全身發抖,眼眶裡都是淚。
「啊媽,對不起,其實是我不對……」我連忙解釋,媽一定是哪裡聽錯了。
而弟也滿臉通紅,錯愕得不知道怎麼開口,僵在媽面前。
「床單髒了就洗,沒什麼大不了,就是累一點而已。你自己不願意睡的東西,怎麼可以讓哥哥去睡!」媽的震怒中,很清晰的,很難過的慈母輪廓。
弟跟我都無言了,看著媽熟練地將床單拆下扛走,腳步氣呼呼地離開。
弟徹底敗了。我則對弟很不好意思。
那是唯一一次,我看過媽最生氣的畫面。
媽無法容忍我們不愛彼此,用一個巴掌貫徹她愛的理念。
晚上十一點了,毛不知道回家了沒。
看著媽在病床,鉀離子點滴滴得有夠慢,媽蜷著睡著了。
家中經濟狀況一直不好,每次快要還光欠款,就會添下歎為觀止的新債。媽曾嘆氣跟我告解:「我這輩子對你們三個兄弟最不起的就是,沒有能力替你們買保險。」就連媽跟爸的保險,都曾提前終止轉成現金,幸好有健保重大傷殘卡,要不家中經濟雪上加霜的程度會令人拍案叫絕。
但媽啊,妳放心,妳當我們的後盾夠久了,這次輪到我們來當媽的保險。
專心好起來,就對了。
小插曲。
前幾天哥未來的丈母娘燒了中飯,讓我們帶給媽吃,一個便當,一個湯。媽吃完了,很乖,所以我偷偷將手機的鬧鐘設定在兩分鐘後,要送媽一個禮物。
媽看著衛視電影台的電影「變臉」,預定的時間到,手機鈴響,我假裝有人打過來。
「喂?喔,我是老二,嗯,伯母好。」我自言自語,用誇張的嘴型跟媽示意,是哥的準岳母打來的問候。
媽不好意思地,裝出在睡覺的姿勢。
我點點頭,收到。
「不好意思媽剛睡著……嗯嗯,有,有,湯有喝一半,便當我媽有假裝吃完,其他就偷偷倒進馬桶,真不好意思。」我說,一副亂開玩笑的樣子。
媽大驚,慌亂地要我閉嘴,卻也不敢作聲。
「嗯嗯,我媽說還可以啦,也不是那麼難吃,但還可以的意思就是還可以再加強,嗯啊,也算是開玩笑的啦。」我打哈哈,窮極無聊。
媽驚到手足無措,又好氣又好笑,一下子拉著我的手,一下子又猛揮手,就是要我別再丟臉了。
「沒有啦,也不是這樣啦,我媽只是胃口比較不好,雖然要她倒馬桶是有比較難……嗯嗯…嗯嗯……」我說,一肚子都在笑,快炸掉了。
媽窘到極點,只好放棄,倒下掙扎,卻心有不甘向我搖手。
我一直嗯嗯嗯個不停,因為我想講的最後一句話很爆笑,讓我無法用很平穩的口氣說出來,只好深呼吸,壓抑想大笑出來的衝動,醞釀著。
「嗯嗯……嗯嗯……我媽說,請妳下次再多努力一點喔。」我這麼跟虛構的親家母說。
媽大嘆一口氣,敗了。
我掛上電話,若無其事繼續寫我的小說,媽沒好氣問我,怎麼這麼沒禮貌跟親家母亂說話,她哪有說什麼再加強……
媽一臉的不安,跟懊喪,跟不解。
我終於大笑,跟媽解釋我設定手機鬧鐘、猛自言自語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