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嚎 (八)

「討厭的蝙蝠!」

湯姆忿忿拿著彈弓,將倒掛在樹枝上的蝙蝠射了下來,但一時之快換來的卻是數十隻蝙蝠的振翅合圍,直到湯姆的爸爸拿著火把將蝙蝠群驅散為止。

湯姆身上全都是咬痕,湯姆的爸爸趕緊將他送到懷特醫生家注射破傷風與狂犬病的預防針。蝙蝠根本就不會攻擊人的,如今卻成了齜牙咧嘴的飛行兇器,三個月下來,這群有翅膀的老鼠不只破壞了葡萄園,還咬死成群的羊隻,偶而還會攻擊落單的小孩。

史萊姆叔叔跟我爸爸搬了張椅子坐在後院,兩人整天拿著獵槍比賽打靶,看誰擊落的蝙蝠多,上星期一他們之間的比數是三十一比二十四,這個星期三的比數是四十九比五十一,情況是越來越糟,有時候胡亂開槍也能夠命中。

狄米特的爸爸帶領了一群忿恨不平的人,在林子裡張起巨大的魚網設下陷阱捕捉成群蝙蝠,但大多數蝙蝠居然咬斷魚網掙脫飛出,剩下的蝙蝠則被村人一把火燒死,牠們臨死前在火中沒命似地慘叫,害我又多做了好幾天的惡夢。

村子裡奇怪的事情越來越多,連我都可以感覺到吸血鬼的眼睛正在無數個角落窺探著巨斧村,毫無掩飾。這樣的情形已經持續了八個月,村子裡的人類搬離了泰半,街上卻沒有一絲冷清。

因為巨斧村已經進入備戰的狀態,從外地進來的陌生的臉孔是越來越多了。

「什麼時候要作戰?吸血鬼到底什麼時候要攻村?」狄米特憂心忡忡地說,他希望山王給他一個明確的答覆。

「沒有人知道啊,坦白說長老們都知道那些水蛭跟蝙蝠多半是受到吸血鬼的蠱惑、跑來巨斧村刺探我們的,但沒有人知道戰爭什麼時候會開始。」山王百忙中抽空跟我們聊天。

山王一直忙著練習近身戰,他已經可以跟妮齊雅對打十四秒了,據說這樣的實力已經可以抵抗非常多的吸血鬼,當然了,這只是山王的自衛術而已,他的拿手好戲是一鼓作氣、在瞬間毀滅上萬隻吸血鬼,其餘的狼族新銳所受的訓練也集中在保護山王這個基本前提上。

山王是王牌。

「我媽一直嚷著要搬家,但我爸他居然說既然狼族有山王這張必勝王牌,他當然不能錯過這歷史性的戰爭,他改變主意改變得真快,害得我整天得聽他們吵架。」狄米特煩惱著。

狄米特當然不會主動離開巨斧村,即使山王叫他等事情結束後再回來無妨,但狄米特堅持他一定要留在巨斧村觀戰,他甚至跟他爸媽宣稱,即使他們帶著妹妹暫時搬家,他也會寄宿在山王家裡。

「其實我越是苦練,就越覺得這場戰爭一定不能夠心有旁騖,我以前覺得自己很厲害,但在妮齊雅面前卻像個殘廢般挨打,我想,如果戰爭真的在巨斧村開打,我實在沒有能力保護你們。」山王的語氣成熟多了,在他的心中,也許只有海門才能站在他的身旁。

「我媽已經決定了,她下個月就要帶著我妹妹去舅舅家避難,可能我家就只剩下我跟我爸,哈!到時候只好去你們家要飯吃!」狄米特不理會山王的規勸,自顧自笑著。

「我也要留著,除非海門回來。」我堅定地說,雖然我家根本不會搬走。我媽是個硬脾氣的鐵娘子,我爸則希望大戰時可以跟摩賽老頭借挺機關槍,偷偷在閣樓上轟殺吸血鬼。

「所以說海門回來了,妳就願意走了?」山王皺著眉頭。

「嗯,戰爭結束後我會回來看你的。」我拍拍山王的肩膀。

「妳是可以走啦,但海門要留著。」山王哼哼說道:「海門要跟我一起看場子。」

我笑笑,然後一腳把山王踹下樹屋。

 

 

 

 

這八個月來巨斧村多了很多人走動,都是猶太新面孔,為數在一百多人左右,他們都是從各國調度過來的狼族精銳,每一個都有與吸血鬼實戰的經驗,我看了這麼多狼族新面孔,這才驚覺我對狼族認知的錯誤。

原來並非所有具有猶太人血統的人都是狼族,而是倒過來;擁有狼族血統的,都至少略有猶太人的血統。也就是說,只有具備古斯特傳下的血統,才具有狼族的潛力,而狼族的面孔有黃種人、黑人、白人,但仍以猶太人為大多數,難怪當年希特勒要屠殺猶太人。

每當吸血鬼掀開亂世的源頭,猶太人都寄盼具有狼族血統的同胞能夠挺身而出,但太平盛世時,這些猶太人又經常歧視這些狼族戰士,因為這些戰士總是追逐著象徵不吉利的吸血鬼,這樣的追逐會為平凡的猶太人惹來殺身之禍。

「這些人是來守村的吧?」我緊張說道,但這些陌生人行色匆匆,大多數的時間都沒待在村子裡,而是兩兩到處亂晃,他們穿著簡單的衣服(反正變身成狼時衣服都會裂成碎片吧),背著大而堅實的大揹包,裡面多半是武器。

「應該說是巡邏員兼戰鬥員,他們在巨斧村外圍佈下四個防衛圈,不管吸血鬼如何發動奇襲,他們都能夠及時通知村內,至少讓我有所準備。」山王說。這幾天山王的脾氣變得很暴躁,因為訓練的內容越來越嚴苛,而那些新來的戰鬥員每個都想摸摸這個叫做白狼王牌的頭,惹得山王很不高興。

此時蓋雅老頭帶領三個新面孔走了過來,為他們介紹山王。

「蓋雅爺爺,為什麼不叫山王清除那些蝙蝠?」狄米特疑問,那些蝙蝠真夠討厭的。

「時間還沒到。」蓋雅老頭淡淡說道。

「那些蝙蝠無疑是吸血鬼的耳目,為什麼留著他們惹得自己整天神經緊張呢?」我問,那些吸血鬼一定打算把狼族搞到精神崩潰後立刻打進村子裡,不如先發制人。

「時間還沒到。」蓋雅老頭和藹地說,真是個爛答案。

後來我才知道,狼族正等待所有的精銳兵力集結到黑森林後,蓋雅老頭才會祕密安排村子裡的人類暫時由德國政府戒護運走,然後在非常適合雙方怪物火拼的黑森林中決一死戰,這場戰爭也將有人類政府的積極參與,德國九邊國境防群、美國三角洲特種部隊、英國SAS特種部隊都即將派遣尚堪能與吸血鬼作戰的菁英,以及更重要的:「昂貴的銀製彈藥與刀器」。

寬闊卻又複雜的原始黑森林,的確是進行一場不為世人所知的血腥戰爭的好場所,除了交戰的雙方,像我跟狄米特這種平凡百姓離得越遠越好。

「媽的,心情糟糕透了。」山王神情鬱鬱地坐在不知道通到哪裡河畔,距離他十五公尺處有兩個賽辛派來的一流好手護衛著,他們的任務是保護山王,直到山王有時間激射出熊熊白光為止。誰知道吸血鬼有沒有通天本事潛進重兵慢慢集結的巨斧村?

我跟狄米特從草叢畔拉出巨斧三號,但為了不讓護衛山王的狼族疲於奔跑,巨斧三號下水後只在河畔附近優游,這幾天山王被這些監視的人給搞得很煩。

山王是個樂觀到白癡的人,他從小就覺得自己是個了不起的人(注意!他並非覺得自己長大後會成為一個了不起的人,山王覺得自己的「了不起」一向是現在進行式的),所以他認為自己理所當然是村子裡的孩子王,帶領著村子裡的孩子們到處遊玩,但就算不服從山王的小孩,山王根本不在乎也不計較,他的領袖氣質是非常大方的。

這樣嘻嘻哈哈的孩子,跟從小被大家欺負的海門之所以會交好,並不是因為山王有一天突然發現海門其實是個不錯的大傢伙,或是什麼「山王有一天打架輸給海門,所以跟海門最後變成了不打不相識的好朋友」。山王是個善良的孩子,他打一開始就沒欺負過海門,事實上他也從未欺負過任何人。

只有當小孩子手中的石頭砸向海門時,山王才會怒不可抑地將對方塞進樹洞裡,或是拿起蜂窩雜向對方。

我們四個人不是從誤會與憎恨中學會寬容才相知的好朋友,我們天生註定要在一塊。

然而,現在海門旅行遠走,幾個月無消無息的,一向開朗的山王又極端不快樂,我跟狄米特隨時都會被政府安置在遠方。命運不曉得什麼時候才會將我們重新接連在一塊?

 

 

 

 

「不要愁眉不展,人家保護你也很累啊!」狄米特說,划著槳。

「你應該驕傲有人整天保護你,因為你是全世界的王牌啊!這不是你從小就一直期待的事嗎?」我附和道,雖然我一點也不想被人成天跟在附近監視。

「驕傲沒了,我好煩啊。」山王趴在木桶裡,垂頭喪氣的。

「請問號稱有史以來最強的白狼,你有什麼煩惱呢?」狄米特笑道。

「你們知道那些吸血鬼來巨斧村是要做什麼的吧?」山王垂著頭。

「攻村啊!吸血鬼跟狼人不就是整天你打我、我打你嗎?」我說。

「不是攻村,是殺我。」山王的頭垂得更低了。

「為什麼這麼說?」狄米特疑道。

「聽摩賽爺爺跟蓋雅爺爺在討論的時候說,那些吸血鬼一向目中無人,尤其是法力高強的黑祭司,聽說他是個驕傲的吸血鬼法師,他根本沒怕過法可之外的狼族。」山王說,他的憂鬱神情倒映在河面上。

「然後呢?」我問。

「那些據稱在追蹤黑祭司的狼族,其實心底怕他怕得要死,除了火爆脾氣的妮齊雅跟新一代領袖賽辛外,根本沒有人敢真正靠近黑祭司出沒的可疑地點,這些蓋雅爺爺也很明白,只是沒有說破。」山王憂愁道:「所以自負的黑祭司,是要率領吸血鬼趕到村子裡將我殺掉,以確立他在吸血鬼界的地位。」

「這些都是蓋雅爺爺爺他們自己的猜測吧?還是誰曾經跟吸血鬼坐下來好好談一談?」狄米特似笑非笑。

「想想還真的很有道理,黑祭司想趁我還沒更厲害的時候把我做掉,否則他就永遠都沒有機會了不是?」山王哭喪著臉。

「你不是說過,你比法可還要厲害嗎?」我問,這個說法其實在村子裡十分受到狼族的支持。

「摩賽爺爺跟蓋雅爺爺都見過法可的力量,他們認為除了在格鬥技巧上我還蠻生疏的以外,其他有關光球的製造、白光竄流的速度、白光釋放的時間上,我都比晚期的法可厲害許多。」山王臉上露出得意的微笑,真是難得。

「那就沒問題啦!我聽其他人說,你的白光一次可以掛掉方圓好幾百公尺內的吸血鬼不是嗎?」我用力拍著山王的背,給他力量。

「可是他們要獵的人頭是我耶!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的人頭被一大群吸血鬼通緝著,你知道這有多煩嗎?終生通緝啊!」山王宣洩情緒似朝著河面大叫:「我被通緝了!一輩子都毀了!我一輩子都只能窩在巨斧村裡面了!」

「只要你贏了這次的戰爭,根本不可能被終生通緝。」狄米特大笑。

「為什麼?」山王抬起頭來,看著睿智的狄米特。

「晚年的法可有被任何吸血鬼通緝嗎?」狄米特微笑。

「沒啊!」山王的臉突然露出驚喜的神色,大叫:「對啊!聽說只要法可旅行經過的城市,那城市半隻吸血鬼都不剩!」

「我猜,不是因為法可將吸血鬼全都蒸發了,而是法可的名聲比他的人先傳到了城市,城市裡的吸血鬼全都退避三舍,暫時搬到其他的地方。是不是?」狄米特津津有味地說著。

「沒錯!所有吸血鬼都怕他怕得要死啊!」山王振臂大呼:「我就是那種人!我真是適合當那種人!」

「以後你可以過著一邊獵殺吸血鬼、一邊環遊全世界的生活,多麼令人羨慕!」狄米特笑道:「所以現在的你,只要專注好一件事情上面。」

「打贏這場戰爭!讓我的名聲傳送到世界各地!」山王樂得大叫,所有的陰霾一掃而空。狄米特真是個聰慧的男孩。

我們三個人躺在巨斧三號中看著夕陽斜斜地卡在遠方的山谷之間,山王的煩憂結束了,但縈繞在我心頭的煩躁卻依舊揮之不去。那就是失去連絡的海門。

到處逃亡的海門即使沒辦法接到我的信,也應該知道我們沒有接到他的信時,會是多麼地為他擔心。

難道海門碰上了沒法子用拳頭轟到月球的敵人?難道那些吸血鬼成群結隊地撲向海門,所以海門寡不敵眾?還是海門這個笨蛋只是一時忘記了我們的住址?可惡,一定是這樣的!他這隻笨豬什麼也記不好!

 

正當我忙著憂鬱的時候,狄米特突然開口了。

「可是這又很奇怪,既然你是公認的、比法可更強的狠角色,為什麼懼怕法可的黑祭司居然敢來獵你的頭?」狄米特的大哉問。

「他是白癡啦!看我怎麼掛了他!」山王嘻嘻哈哈。

「說真的啦,這真的太奇怪了。」狄米特將大草帽自臉上拿開,看著火紅的夕陽。

「這是欺敵大作戰。」山王壓低了聲音,警戒地看了看周圍,害我跟狄米特也跟著緊張了起來,山王的指尖流露出白光,白光在夕陽下淡淡地擴散出去,將樹林裡靠近我們蝙蝠驅散。

山王神秘兮兮地、小聲地說:「這是蓋雅爺爺的謀略,他要所有人放出這樣的風聲:山王是有史以來最強的白狼,然後讓這個聲音傳到每個吸血鬼的耳朵裡。」

我沒好氣地說:「然後讓吸血鬼怕到瘋掉,瘋到乾脆自動跑來送死。」

山王一笑:「不是。然後那些吸血鬼便會派遣使者過來刺探傳言是否屬實,如果傳言屬實,他們便會銷聲匿跡,直到他們找到什麼吸血大魔王再次領導他們,如果傳言不真,那麼一直想成為吸血鬼領袖的黑祭司,根本不會在意什麼吸血大魔王出世的傳說,他一定會帶領上千名吸血鬼攻下村子,把我的頭割下來證明他的領袖實力。」

狄米特點點頭,說:「我明白了。所以你們故意不把蝙蝠驅走,然後營造出其實山王並不是真的像傳言中那麼厲害的角色的氛圍,好讓黑祭司研判錯誤,認為巨斧村之所以誇大山王的實力,反而是因為畏懼吸血鬼的攻擊,希望誇大的傳言能夠永遠困惑住吸血鬼世界。」

山王對狄米特的聰明早就習慣,但此刻還是不禁佩服:「你好厲害,的確如此,蓋雅爺爺是想吸引所有的吸血鬼群集在巨斧村,然後一舉聚殲。」

我吐吐舌頭:「由你聚殲嗎?」

山王自信滿滿說道:「沒錯。」

關於這點我其實也是深信不疑的。白狼體內的白光能量儘管龐大,但仍舊有限,如果不加節制地釋放出白光,只能連續支撐一分鐘半的時間,但山王已經做到收放自如的境界,他可以在五秒內讓流水般的白光像洪水般席捲周圍數百公尺,然後硬生生打住,直到下一波的吸血鬼接近為止,如此的高超境界讓山王擁有十幾次無法抵抗的白光武器。

據說,吸血鬼一觸碰到白光,就如同浸淫在烈日之下,立刻消散毀滅。

「不過你也應該擔心吸血鬼的計畫。」狄米特的考量總是深了一幾層:「狼族對吸血鬼的掌握能力很差吧,我沒聽你說過有什麼關於吸血鬼的動靜消息。」

「是沒錯,吸血鬼的行蹤詭異,被俘虜的時候也會吞下硝酸銀膠囊自殺,根本問不到什麼。」山王爽快地說。

「有沒有可能,說不定黑祭司認為自己能夠對付你,或者說,他找到夠厲害的祕密武器?所以他才敢佈置進攻巨斧村的計畫?」狄米特沈吟。

「什麼武器?」山王有些懷疑。

「例如……吸血大魔王?說不定他們已經找到那頭魔王了,你很快就會面臨到他的挑戰?」狄米特摸著下巴。

「會嗎?來啊!」山王躺在木桶裡亂叫亂踢,興奮得不得了。我知道他現在滿腦子都是環遊世界的夢想。

「例如……隔絕白光的新盔甲?」狄米特深思,故意將問題說得很嚴重。

「是嗎?來啊!來啊!」山王的吼聲越來越大,語氣高昂得不得了。

夜色也漸漸籠罩在不知道通到哪裡河上,為了安全起見,我們將巨斧三號停在岸邊,在突然倍增的護衛的保護下,慢慢走回村子裡。

 

 

 

回到家門口,我看了看信箱。

還是沒有海門的信。

「笨豬,你腦袋裡到底裝了什麼?斧頭還是拳頭?」我埋怨,打從心裡希望海門只是一頭超級大笨豬,而不是遭遇到無可以抵擋的怪物。

海門離開黑森林已經一年了,隔兩週就又是巨斧節了,我站在院子裡看著樹幹上海門的拳印,我輕輕摸著、看著,那拳印似乎還是熱的。

常常,我會懷疑自己是否真的是個女孩子,儘管我已經快滿十六歲了,就在今天晚上。

十六歲了,高中剛剛畢業了,我還是不喜歡穿裙子,不喜歡將頭髮放下,馬尾一紮就是好幾年,爬樹是我的興趣,邊吃東西邊大聲說話是我的習慣,我媽說我睡覺時除了打呼外、說夢話也是粗聲粗氣的。

只有當粗獷又笨的海門站在我面前,我才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個貨真價實的女孩。那感覺並非內心有隻小鹿在亂撞(又不是心臟病),呼吸也沒有特別困難(又不是氣喘病),臉也不會突然紅了起來(又不是皮膚病);但我知道我是女生,從裡到外,一舉一動都是女生。

但一年來我都沒有什麼時間變成女生,只有在觸摸這個熱烘烘的拳印時,我才會因為視線模糊認知到溫柔的本質依然存在我的心底,儘管我的心底已被海門的音訊全無染上沈重的陰影。

常常,我會想起那天晚上做的惡夢,海門那藏在黑暗裡的碎臉、還有那拖曳在地上的金屬聲,總是讓我無法安心,萬一海門遭遇到我無法想像的可怕事件,變成一個披頭散髮的厲鬼,那該怎麼辦?

那惡夢真實的可怕,可怕到非常虛幻。

每個晚上睡覺前,我都會雙手緊握,看著星空祈禱海門平安無事。

「海門,你一定忘記……不,你一定從來沒有記過我的生日吧?」我踢了樹幹一腳,心中暗暗發誓,如果海門今晚居然出現在我面前,我一定要拉著他聊天聊到天亮。也許順便告訴他我喜歡他吧?

可惡的是,狄米特跟山王也一樣,他們似乎沒有牢牢記住過我的生日,剛剛在巨斧三號上聊天時根本連提都沒提到,他們最好是做了慶祝的準備,只是逗我一下,等一下晚餐後就會偷偷爬到我窗外的大樹上,送我我無法想像的生日禮物(難道他們把海門的信偷偷藏了起來?就為了給我一個驚喜!)……尤其是狄米特,他的心思比誰都精,多放個日子在心裡面對他來說根本是舉手之勞。

我瞪了樹上的蝙蝠一眼,然後便開門進屋了。

客廳空蕩蕩的,我聽見廚房傳來陌生的笑聲,不知道家裡來了什麼客人,是遠房的親戚跑來慶祝我的生日麼?不會的,我一定想太多了。

我拿起桌上的杯子,盛了牛奶坐在椅子上看電視新聞,今天是我的生日,但壞消息可不少,柏林圍牆附近發生血腥暴動,一輛掛滿炸彈的巴士衝進了超級市場,萊茵河上的遊艇發生奇怪的連環追撞。

「這個世界有太多地方值得改進的了。」我說,將牛奶喝完,等著媽媽叫我進廚房端蛋糕出來慶生。

媽媽今天早上放在冰箱裡的麵粉、巧克力醬、奶油、還有蠟燭,早就被我發現了。我比較關心的是禮物會是什麼?希望仍舊是爸爸媽媽將海門寄來的信藏了起來,當成生日禮物送給我。

不,狄米特跟山王也許會這麼做,但爸爸媽媽卻沒這麼無聊。

我啃著桌上的小餅乾,老是覺得有點怪怪的,不是因為客廳空曠感到奇怪,也不是因為廚房陌生的交談聲感到訝異,而是有一點點……那麼的奇怪?

「媽!我好餓!」我喊著,如果我將小餅乾都吃光光,等一下要怎麼吃蛋糕啊?

沒有人回答。

我繼續啃著餅乾,心想等一下要不要打電話叫山王跟狄米特過來吃蛋糕,順便讓他們感到慚愧。真的很過分,我今年送了狄米特我親自編織的草帽當生日禮物,下個月也準備送山王一本旅遊圖鑑,他們要是敢忘記我的生日,我就一個一個將他們從樹屋上踢下去。

「崔絲塔!過來端蛋糕!」媽媽的聲音。

「喔!」我應道,把裝小餅乾的碟子放回桌上,準備起身到廚房去。

媽媽今天真是反常,以前她總是裝模作樣地想給我驚喜,從沒這樣叫我直接到廚房去端蛋糕,難道是想趁我進廚房時把蛋糕砸在我的臉上?

我小心翼翼地走進廚房,卻被廚房的恐怖景象震攝住。

一把尖刀插著我爸爸的手背,將他的手掌牢牢釘在餐桌上,爸爸的額頭與鼻子掛滿汗珠,一粒一粒斗大如豆,他的嘴巴緊抿,牙齒緊緊咬著。

媽媽坐在爸爸的旁邊,一手抓著爸爸的肩膀,一手拿著毛巾替爸爸擦汗;媽媽的眼睛哭得紅腫,看到我進來忍不住又掉下眼淚。

我的腳僵直,呼吸困難,我感覺到有一隻無形的手正掐著我的脖子,把我凌空慢慢舉了起來。

「小女孩,有個問題想問妳。」

一個穿著黑色西裝的老人坐在爸爸跟媽媽面前,露出慈愛到令人窒息的微笑。

老人的眼睛是綠色的,一閃一閃,那詭異的綠充滿整個眼珠,像沒有瞳孔般的漩渦。那絕不是人類的眼睛。

我無法呼吸,雙腳居然真的離開地面,我想用雙手扯開脖子上那無形的怪手,卻欲振乏力,雙腳連亂踢的力氣都沒有,四肢猶如綁住厚重的鉛塊。

視線發黑,寒意迅速爬上背脊。為什麼戒備森嚴的狼人重鎮,會被一個吸血鬼輕易地滲透進來,還大大方方地坐在我家廚房?

我不知道,但我恐怕再也見不到海門了。

「小女孩,妳的爸爸跟媽媽似乎很沈默。沈默可是很要命的。」那老人的笑容牽動著臉上噁心的皺紋。

我的意識模糊,但恐懼卻因為老人接下來提出的問題讓我一下子清醒。

「妳認識一個從小就不喜歡接觸陽光的孩子嗎?」老人詭異地笑著。

我勉強搖搖頭。

「他可能習慣戴頂大帽子或什麼的,他的影子總是比別人長了一截。仔細想想,妳認識嗎?」

老人的眼神穿透了我的心,一顆震驚戰慄的心。

 

 

 

「趁妳那可愛的小腦袋被撕下來前,好好地想一想。」那老人咧開嘴笑,笑得很歡暢。

我脖子上那無形的怪手慢慢鬆了,我趕緊深深吸了一口氣,那怪手隨即又掐緊了我的脖子,好像剛剛的鬆懈是對我難得的恩惠似的。

老人雙手環抱在胸前,翹起二郎腿,眼睛看著爸爸手背上的刀子,說:「妳爸真不知道在想什麼,這個小小的問題居然想不出答案?他真該多接近接近年輕人。」

此時爸爸手背上的刀突然左右晃動,鮮血立刻從新傷口中迸了出來,爸爸的眼睛睜大卻叫不出口,他的嘴巴一定也被無形的怪手給摀住。

媽媽著急地想幫爸爸止血,但那鮮血飄到空中,像紅色的緞帶般流進那老人的嘴裡,媽媽想說點話,但無形的怪手卻掐著她的嘴,媽媽的嘴巴旁都是青黑的的瘀青。

「看來妳是不想說了?」老人的笑容中卻沒有一絲一毫的失望,難道他早就知道他想找的人是誰?

還是……那老人根本只想找個殺人的藉口?不。他完全沒有必要找藉口,我從他的綠眼中清楚知道,眼前的這個老人絕對是個瘋子,瘋子殺人只講究有沒有能力,根本不需要藉口。

「妳不說,別人也會說。」老人輕鬆道:「妳知道現在有多少人被這麼抓住拷問嗎?」

我搖搖頭,眼淚被緊縮的怪手掐出。

這個答案我無論如何都不想給,我也不想知道他為什麼需要這個答案。

也許,我很怕一件根本不該發生的事情。那會使我陷入深深的絕望,雖然我很快就會斷氣了。

「那就抱歉了。」那老人聳聳肩,我感覺到喉嚨在瞬間就要被掐斷。

這時我媽媽瘋狂地搖頭,那老人愉快地詢問:「夫人,妳突然福至心靈,想到該怎麼回答我了嗎?」

我媽媽猛點頭,掐緊她嘴巴的無形手一鬆,我媽愧疚地看了我一眼,說:「先鬆開崔絲塔,我就告訴你那孩子是誰。」

那老人沒有正面回答,但我一下子就從天花板上重重摔了下來,我難過地跪在地上不斷咳嗽,盼望我們真能逃脫。

就在此時,我聽見大門突然打開,兩個熟悉的聲音轟然而至:「崔絲塔!生日快樂啊!」

我媽當機立斷,大叫:「山王!吸血鬼!」

那老人揪然變色,插進爸爸手背上的餐刀突然拔起,射向客廳!

飛刀在半途就被一隻毛茸茸的大手抓下,那老人大叫一聲,圓形的餐桌突然立了起來,飛躍到天花板上的白狼山王手底的白光轟然竄出,卻被偌大的餐桌隔擋住,整個廚房充滿白光,但老人卻消失了。

「我的天!這是怎麼回事?」山王不敢卸下白狼的武裝,高達兩公尺的他就這麼矗立在廚房前的走廊上,將我扶了起來,遞給我那柄血淋淋的餐刀。

幸好山王變身的速度極為驚人,反應也絲毫不遜色,不然我們家三人一定死得不能再死。

「那……那傢伙差點宰了我們…你還不快追!」我爸爸上氣不接下氣地大吼,指著牆上那堵焦黑的人形陰影。

那老人居然用了奇怪的法術,就這麼穿牆逃出,只留下莫名其妙的黑影。

山王點點頭,拔身撞牆衝出,夜風頓時從破洞穿牆灌進,但我們什麼鬼影也沒看見,那吸血鬼逃命的速度真絕;山王眼中發出白光,舉臂長嘶,雄渾的狼嚎響徹全村,那是他們約定的一級警戒訊號:

「入侵者!」

 

 

 

 

很快的,巨斧村內各個武裝據點紛紛響起狼嚎呼應,各種毛色的狼人戰士在各家戶的屋頂上快速跳躍著,十多顆照明彈被丟到天上,耀眼極了。

「這裡!」是盧曼興奮的聲音。

我跟媽媽站在廚房的破牆旁,順著麥克的聲音看向不遠的前方,爸爸捧著受傷的手大罵:「殺死他!」

一道妖異的黑影從地上飛到天空去,在照明彈的照耀下恣意地狂笑,守衛在屋頂上的狼人戰士立刻用上千發的機關槍子彈、熱烈回應著那盤旋在天空的吸血鬼,那吸血鬼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在槍火中穿梭,直到我的眼睛被強大的白光給轟得睜不開,那吸血鬼的身影才在天空中爆裂成一團火焰。

山王蹲在大樹上,手掌心中有個小小的光焰燃燒著。

「又一個!」巨斧村的東側傳來大叫。

「快!他要飛了!」急切的聲音。

「西側也有兩個!啊~~~」慘叫聲。

我跟爸媽往東側看去,一個身影正穿過史萊姆叔叔家的門牆,但他還來不及逃到天空上,就被一把巨斧給纏住。是麥克!

麥克拿著歐拉那兩把巨斧中的一把,巨靈神般往吸血鬼的腦袋斬落:「叫你吃吃歐拉的斧頭!」

那吸血鬼嚇得往旁邊一閃,巨斧的威力立刻將史萊姆的窗口炸開一個小洞,要不是麥克的動作略嫌遲緩,那驚詫的吸血鬼早就被轟成肉醬了!

「那真是歐拉的斧頭?拿回去準是大功一件!」那吸血鬼看出揮舞巨斧的人無法將巨斧的威力真正施展,於是大笑一掌揮出,麥克居然被無形的怪手轟倒在地上,手中的巨斧依舊緊緊抓在手裡。

「給我!」那吸血鬼大笑,麥克的手指被硬生生扳開,但巨斧卻沒有浮上天空,那吸血鬼露出驚訝與吃力的表情,他沒想到歐拉的巨斧是如此沈重。

此時兩個狼族戰士與手中的子彈一齊衝向那囂張的吸血鬼,是年輕的扎克與亞當斯!

「哈!」那吸血鬼的身影極快,不但閃過了子彈飛到天空去,隨即又衝下,用他那長得不可思議的指甲抓破亞當斯的腦袋,亞當斯的慘叫聲嚇壞了扎克,竟令扎克忘記使用手中的獵槍與腰上的砍刀。

「趴下!」

一個細長的狼影遠遠從屋簷上竄下、衝向那吸血鬼,雙手的腕上彈出兩道獵獵銀光!妮齊雅!

那吸血鬼的表情很興奮,尖聲叫道:「臭女人!阿飛的死我也有一份!」說著口中念咒,手指往上一翻。

妮齊雅面前的泥土突然暴起,吸血鬼魔法將泥地幻化作三個恐怖的泥人,泥人們張牙舞爪地拿起巨大的泥刀往妮齊雅的頭上劈落,妮齊雅冷靜地以手腕上的銀刀俐落飛刺,那三個恐怖泥人痛苦大叫,隨即崩落成原形。

那法力高強的吸血鬼手中拿著亞當斯的腦袋,口中念念有詞,亞當斯那斷頭的殘骸突然復活,抓狂撲向不知所措的扎克,妮齊雅毫不理會,腕上的銀刀飛快與吸血鬼纏鬥起來,幾次都差點命中機靈的吸血鬼,那吸血鬼的臉色變得十分緊張,他沒料到妮齊雅的動作如此矯練。而麥克也再度拿起了巨斧,喘吁吁地瞄準吸血鬼準備劈擊。

突然間一到白光轟然而至,那吸血鬼連慘叫聲都來不及發出,便被強悍的白光蒸發成腐臭的焦煙青焰。

「抱歉,打擾妳了。」山王站在屋頂上,手臂平舉,指間還繚繞著殘餘的白光。

妮齊雅點點頭,難得她也認同了山王摧枯拉朽的超級力量。

「西側的兩個被蓋雅爺爺跟賽辛給清了,但好像還是被逃走了一個。」山王看著遠方,說:「我的白光追不上他,也許他是黑祭司。」

妮齊雅看著地上焦黑的陰影,說:「這些潛進巨斧村的吸血鬼很不簡單,居然都能夠使用影遁術。」說著便踢開了亞當斯那未能闔眼的腦袋,伸手去摸扎克的鼻息。

山王點點頭。他站在屋頂上殲滅兩個使用影遁術的吸血鬼,那輕鬆的姿態突顯出他敗破吸血鬼帝國的君王氣勢。

 

「什麼是影遁術?」爸爸吃痛地說,媽媽正拿著食鹽水澆著他的傷口。

「在黑夜時能夠藉著黑影、或製造出黑影藏匿自己的行蹤,就叫做影遁術,是法力高深的吸血鬼才會使用的黑魔法。那些吸血鬼只有利用影遁術才能潛進巨斧村內部。」我解釋,這些山王早就跟我提過了。能夠使用影遁術的吸血鬼都是法師級的,他們不單會飛,還能夠使用許多詭異的妖術。

「趕快去看懷特醫生吧,你的傷口很嚴重啊!」媽媽心疼道。

「可惡!」爸爸咒罵著,說:「我一定要跟摩賽討一把槍!」

「我看還是不要好了,你沒看見剛剛那些泥巴人?那叫靈土術,那個吸血鬼法師能夠一次製造出三個泥巴怪已經夠恐怖了,要是有一堆泥巴怪圍住我們,我們一下子就被踩扁了,有槍也沒用。」我說,不過剛剛真是幸運,沒想到山王跟狄米特真的記得我的生日!

這真是最好的生日禮物。

「對了!狄米特!」我說,爸爸跟媽媽的神色變得有些扭捏;我走到廚房外的走廊上,看見狄米特坐在地上,閉著眼睛揉著太陽穴。

狄米特聽見我的腳步聲,睜開眼睛說:「剛剛被那強光刺痛了眼睛,差點暈了過去。不過我聽見你們的談話,現在大家都安全了吧?」

我點點頭,默默地看著狄米特。

「心臟差點停了。」狄米特勉強笑著,他的眼睛似乎還很痛,都流下了眼淚。

那個老人吸血鬼,要找的人就是狄米特吧?在我的印象中,只有狄米特常常帶著大帽子……但是狄米特不管是白天還是晚上,他總是帽不離身,那次我們被巨大水蛭突擊後,狄米特失去了帽子,也折了片大樹葉插在頭上擋陽光……

不管他要找「那個人」的目的是什麼,「那個人」絕對不是狄米特!

「嗯,山王將吸血鬼都打飛了!」我試著大笑,但我發現我的腳跟碰到了身後的牆壁。

我為什麼要後退?

因為我看見。

我看見狄米特的影子在客廳的燈光照耀下,竟然長到快碰到遠在走廊上的我。

「崔絲塔,我可以在沙發上躺一下麼?我突然間好想睡一覺。」狄米特爬上了沙發,歉然地縮在上面大睡。他的手中還抓著要送給我的禮物盒子。

「你睡吧。」我笑道,但我的雙腳一動也不敢動。

就跟那時候一樣。

那時候,山王使用「生命之術」拯救海門過後,狄米特也躺在地上呼呼大睡。

「不會的,怎麼可能?」我安慰著自己,我的缺點就是想像力太過豐富,所以才會胡思亂想。

我吐了吐舌頭,深深吸了一口氣,慢慢走到狄米特的背後,也就是剛剛狄米特坐著的位置,看著我的影子。

我站著,但我的影子卻只有眼前約兩公尺長,遠遠不及坐著的狄米特。遠遠不及。

光與影。

有光的地方,必然有影生成。

我抬起頭來,看見爸爸媽媽也正端詳著我的影子;他們也知道我心裡在想些什麼,所以兩人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

「崔絲塔,妳沒事吧?狄米特呢?」山王已經變身成人,走進廚房的破洞。

我看了爸爸媽媽一眼,他們倆同時搖搖頭,我回答道:「我沒事,狄米特也沒事,他正在沙發上睡覺呢。」

山王點點頭,說道:「其實我忘記妳的生日,是狄米特拉著我一起過來的,所以我來不及準備禮物,真對不起啊!」

我揮揮手,說:「不,我還要謝謝你把我家的廚房打破,救了我們大家哩。」

山王摸摸頭,說:「今晚怕還有事發生,我跟其他人還要去巡邏,你家前面會有哈柏瑪斯那笨蛋看著,所以妳還是要小心點。」

我點點頭,問:「扎克的情形怎麼樣?」

山王搖搖頭,走了出去。

我慢慢走到爸爸媽媽旁邊,爸爸的手還滴著血。

「沒有的事,不要胡思亂想。」爸爸雖然這麼說,但他的表情有些古怪。

「我知道。」我當然知道。

 

 

 

當天晚上並沒有搜尋到其他藏匿在巨斧村的吸血鬼法師,而狄米特一直躺在我家客廳睡覺,直到他的爸爸緊張地將他扛回家。

爸爸的手縫了兩百多針,裹上一層又一層厚厚的紗布,但他一點也沒心情喊痛。

因為跟爸爸一向交好的老朋友,史萊姆叔叔,就在血腥的那夜過世了。

史萊姆叔叔對我們這些小孩子很好,常常收購我們捕捉的青蛙、田鼠、小蛇等東西作成下酒菜,讓我們有多餘的零用錢花用,他也常邀請一些大人麼去他家吃蛇湯,最近還多了蝙蝠湯。

前幾天,史萊姆叔叔還大刺刺坐在涼椅上跟我爸爸比賽打蝙蝠,而現在,他的腦袋被丟進壁爐裡,燒成了一顆炭球;史萊姆姑婆變得癡癡呆呆的,沒有能力為史萊姆叔叔辦理後事,甚至沒辦法說完一個完整的句子,因為她的脖子上多了六個黑色的血洞。

「唉,只要讓麗雅吃了人的血,沒幾天就會跟他們一樣了。」摩賽老頭坐在輪椅上,在密室裡沈重地宣佈。

這是個棘手又令人感傷的問題,誰也不願意動手。除了妮齊雅。

後來我們將史萊姆夫婦合葬在一起,希望他們能夠在天堂看顧著我們。

老莫一家也很悲慘,吸血鬼為了得到問題的簡單答案,居然潛入狼人村,屠戮了無法抵抗的人類家庭。二十條獵犬橫七豎八地躺在老莫家的樓梯上;老莫雖然回答了那吸血鬼問題,但他們一家五口還是難逃一劫,他們全身的血都被吸乾,眼神呆滯地坐在客廳連續看了三天電視後,才被執行命令的妮齊雅迅速了結悲哀的命運。

桑妮一家就幸運多了,他們非常快速地回答了吸血鬼的疑問,於是那吸血鬼只是大快朵頤了他們豐盛的晚餐後,便在狼嚎聲中從容地離去。

後來經過統計,蓋雅老頭他們發現當晚入侵巨斧村的吸血鬼法師至少有十一個,但及時被狼族發現的只有四個,其中有三個被逮住、消滅。他們非常懷疑其中有個法師就是黑祭司。

詭異又強悍的吸血鬼法師離去了,然而,恐懼的陰影這才真正籠罩在巨斧村的上空。

 

謠言。

猜忌。

憎恨。

不信任。

 

 

 

 

「摩賽!你一定要給我們一個交代!」桑妮的媽媽氣憤地指著摩賽老頭的鼻子,但她的眼神立刻變得很不自然,摩賽老頭抬起頭來苦笑。

狄米特跟我皺著眉頭走過,這幾天狄米特被街上不信任的眼光壓迫得喘不過氣,連我都氣憤難平。

侵入的吸血鬼拋下了一個問題,這問題正繁衍、膨脹出巨大的陰霾,許多人類家庭迅速離開村莊,他們不再認為有必要冒險一睹兩族之間的血戰,他們從這次的事件知道,他們的生命在吸血鬼面前有多麼脆弱。而因為種種理由留在村子裡的極少數人類,卻將他們內心的恐懼指向狄米特。一個比誰都要無辜的孩子。

我跟狄米特漫步走出村子,尋找可以野餐的好地方。

「崔絲塔,妳不怕我嗎?」狄米特做個鬼臉,但我瞧出他那苦澀的樣子。

「一開始很怕,但現在不怕。」我說,瞧著地上的影子。

狄米特的影子是我的兩倍高。輪廓分明。

「當妳聽見吸血鬼問的問題時,妳一定認為答案就是我吧?」狄米特壓低了聲音,語氣有些哽咽。這實在不像是冷靜的狄米特。

「嗯,但我知道你不是啊。」我說,狄米特的影子長度真的很誇張,比肩同行的我們,腳底下的影子居然差了這麼多。

我抬起頭來,看著狄米特的臉,他的眼睛都瞇了起來。他這兩天刻意摘下了帽子,只為了讓大家卸下對他的種種猜測,但他藏不住腳底下如膠似漆的影子,更藏不住他那顆焦急苦惱的心。

「知道我不是什麼?我根本沒有提到什麼。」狄米特嘆氣:「但我想,妳說的是吸血鬼大魔王吧?」

「狄米特,你不是,不是就不是。」我說,雖然我心裡還是有些疙瘩,那晚甚至不敢接近睡在沙發上的狄米特,但我後來想通了,狄米特就是狄米特,我們從小一塊長大的,他決不會是什麼吸血鬼大魔王。

而且,他也從未被山王的白光「消滅」或「傷害」。那是每一個吸血鬼都無法抵擋的絕對武器。

 

「是嗎?那妳告訴我,為什麼我的影子那麼長?」狄米特抓著頭,一屁股跌坐在草地上。自從那晚狄米特醒來後,吸血鬼拋下的那莫名其妙問題,便在村人的口耳相傳下糾纏著狄米特,他的蔚藍眼睛裡失卻了以前的神采。

「那一定是吸血鬼的魔法,他們肯定對你的影子施了咒!」我怒道,指著狄米特身後那棵樹上的時幾隻蝙蝠,說:「他們派來的那些蝙蝠根本就是間諜,他們一定查出你是山王的好朋友,所以故意製造事端讓山王分心!甚至讓謠言瓦解整個村子!」

狄米特看著我、點點頭,難得聰明的他會沒有反駁地接受我的意見。他也只能這麼想了。

「狄米特,要是你的影子一直都那麼長,我們怎麼從來沒有發現?可見是個陷阱!」我說,雖然我根本沒有把握是否注意過狄米特的影子?

「嗯。」狄米特回答的有氣無力。

我們找了一個蝙蝠甚少的地方坐下,狄米特從背包裡拿出一本英文詩集,坐在我旁邊靜靜地看著,我注意到他的視線停留在第262頁已經很久了,但他似乎忘記要往下繼續看。

可憐的狄米特,他的心情一定遭透了。

「崔絲塔,妳認為我的影子解得了咒嗎?」狄米特闔上詩集,拿起石子丟向自己的影子,就像在打他拿手的水螵一樣。

「打倒了施咒的人應該就可以解咒了吧?」我笑笑說:「其實你也明白我不知道,不過這樣想好像蠻有道理的喔?」

我看狄米特的臉上還是陰晴不定,於是舉起手來,在空中慢慢揮動;我左手的影子疊在狄米特的影子上面,說:「如果咒語會傳染,那我就跟你一起被施咒吧,再說,其實影子長一點雖然沒有好處,可也沒什麼壞處啊。」

狄米特看著我們的影子交疊在一起,終於忍不住露出笑容,說:「謝謝妳,崔絲塔。」

我笑笑,拿出背包裡的茶水與麵包,這樣的星期天下午最適合悠閒地渡過了。

狄米特念著詩集,一邊教我英文文法,我沒有多大的興致學英文,但看他心情好轉,於是也跟著念了幾句。

「走開!」

山王的叫聲遠遠傳來,語氣中充滿了威嚇與不滿,嚇了我們一大跳。

枝頭一陣騷動,我抬起頭來,竟看見一個灰毛狼人在遠遠的樹上跳躍離開,然後山王才從樹林中滿臉不滿地走出。

「這禮拜天不用訓練了啊?」我說,山王氣呼呼地看著遠處的枝頭比了隻大中指。

「那些混帳,居然派人來監視你!」山王握緊拳頭,說:「下次我直接從樹上踹他下來!」

狄米特低下頭,無可奈何地苦笑。

山王站著,若有所思地看了看狄米特。

「喂!你是不是吸血鬼大魔王?」山王竟然蹲了下來,眼睛大大地看著狄米特不加思索地問。

「山王你才是個混蛋!」我罵道,山王真是少了根筋,這種事也拿來開玩笑?

「為什麼不能問?」山王蹲在狄米特細長的影子上,拿起我的麵包就咬。

「希望不是。」狄米特莫可奈何地說,他甚至不敢看著山王的眼睛。

「天啊!」山王哈哈大笑,右手用力地拍在狄米特的肩上大叫:「我的天啊狄米特!你光有小聰明,可是說到大智慧,你卻遠遠不及我了!」

「喔?」狄米特不解,但仍很配合地、僵硬地笑了笑。

「我多麼希望那些吸血鬼真的在找你!多麼希望你就是什麼見鬼的吸血鬼大魔王啊!」山王捏著狄米特的臉,哈哈大笑:「你說說,這樣的話吸血鬼哪還有一丁點勝算可言啊!」

「啊?」狄米特恍然大悟,但笑容還是有些牽強。

「你是魔王,我是白狼,那很好啊!告訴我狄米特,你會跟我作戰嗎?」山王捏著狄米特的臉,狄米特終於真正笑了。

 

「你說的對,要我真是大魔王就好了。」狄米特笑著,也用力地捏著山王的臉,說:「可是你恐怕要失望了,我是個人,我媽生我時還是懷特醫生接生的。我只是不大喜歡亮光罷了,至於影子,崔絲塔說我被下了咒,我想也是。」

山王一屁股滾在地上,我輕輕踢了他一腳,說:「你不要亂想,狄米特根本不是大魔王,這世界上哪有這麼巧的事,大魔王跟大英雄不單生長同個小村子裡,還從小就是好朋友。」

山王不置可否,咬著麵包說:「嗯嗯,其實蓋雅爺爺他們也不知道為什麼有大魔王,就一定會有白狼,嗯嗯,許多推測只是歷史上的經驗。嘿,就拿妳剛剛提的東西來說吧,光與影的生成不只在時間點上出奇地接近,彼此的距離倒也真的不分不離。」

我手叉著腰,說:「什麼不分不離?」

山王看著狄米特秀氣的輪廓,說:「舉例來說吧。德古拉跟白狼邦奇,從小住在距離彼此不到半座莊園的地方,邦奇甚至是德古拉麾下世襲的龍騎士,邦奇曾在德古拉的劍下承襲父親的爵位,宣誓效忠德古拉,這兩人最後的決鬥可說充滿了戲劇性的矛盾。至於希特勒跟白狼法可,雖然希特勒長了法可幾歲,但兩人都是在同一家醫院出生的,兩家人是世交。」

我笑笑,正想反駁時,狄米特卻聽的入神:「那為什麼發現你是白狼後,蓋雅爺爺他們沒有依照這個光影邏輯搜查可能的魔王人選?」

山王搖搖頭,說:「一切只是推測,是不是偶然誰也不清楚,還怕是狼族一代傳一代的穿鑿附會呢。再說,大魔王的降生一定會有異象,前幾個月水蛭橫行,蝙蝠囂張,這兩天老鼠又突然多了起來,依摩賽爺爺的意思是,大魔王也許是最近才降生的。」

我驚呼:「難不成是羅太太家上個月出生的寶寶!」

山王堅定地搖搖頭,說:「羅家有狼族的血統,照理說不會是魔王。事實上,我真的很希望狄米特就是大魔王啊!」

狄米特困窘地說:「可我覺得太難以想像了,事情根本就不會是這個樣子。」

我用力拍拍山王的肩膀,說:「山王你不要再幻想了,你不要因為害怕輸給大魔王,就一直死賴給狄米特。」

山王傻笑,狄米特乾笑,但兩人之間顯然沒有粗鄙的嫌隙。

這時候三個高大的長髮女子走了過來,她們是來自挪威的狼族戰士;北歐一帶的吸血鬼最少,全要歸功於北歐狼族的驍勇善戰、不分男女的剽悍精神。

「白狼,摩賽請你過去開會。」一個女子說著生硬的德語。

「嗯。」山王高興應道,站了起來。山王高興的原因不外乎是開會總比練習競技輕鬆多了。

山王跟在那女子的後面走著,但另外兩個女子卻站在原地不動,山王感到奇怪,但他馬上從狄米特不自在的表情上看出了原因。

「妳們打算留在這裡監視我的朋友?」山王瞪著高他一個頭的女子說道。

「賽辛的指示。」另外兩個女子說道,她們根本沒把山王瞧在眼裡。

「沒關係的,山王,你去吧。」狄米特收拾著背包,我氣憤地摔爛手中吃到一半的麵包。回家算了!真是受氣!

「有意義嗎?」山王冷眼瞧著那三個女子,指著自己的鼻子說:「如果他真是什麼魔王,你們再多人監視他也沒有用,白白送命而已。要記住,來!看這裡!白狼在這裡,就是我!能夠宰了魔王的王牌就要離開了妳們兩個小妞了,等著哭爹喊娘吧。」

那兩個受命監視狄米特的女子中,個頭較高的那位冷笑:「從沒有一個吸血鬼能夠在我們面前呼吸半分鐘以上。歐拉能斬殺魔君,我們也辦得到。」

山王越走越遠,回頭啐了一口:「動手啊!好了不起!」

我跟狄米特就在那兩個神色冷漠的北歐女子大大方方的監視下,一個黯然、一個憤怒地走回村子,一路上我忍不住咒罵著賽辛的喪心病狂,也氣憤著為什麼蓋雅老頭跟摩賽老頭這麼了解狄米特的人,都沒有阻止賽辛的監視令?

 

就在狄米特低頭關上家門後,我便氣沖沖地跑到摩賽老頭守衛重重的家裡,大聲喊門:「我也要開會!反正山王之後通通要跟我報告一遍!不如我也一齊開會!」

兩個穿著美軍陸戰隊服的黑人斥聲要我離開,但我毫不畏懼地站在門口繼續咆哮,直到哈柏瑪斯一臉臭氣地打開門,說:「摩賽說放她進來,狗屎,吵死了。」

我就這麼一路瞪著哈柏瑪斯,一路瞪到地下密室為止。

地下密室裡那些過時的火藥與兵器早就搬了個精光,座席間還多了好幾個人類政府的特使與將領,一壺壺的熱咖啡在大桌子上冒著蒸氣,牆上地圖上的記號與小旗幟顯得更複雜了。

蓋雅老頭嚴肅地看著我,說:「崔絲塔,找個位子坐下。」

獨眼的麥克坐在他的祖父村長旁邊,微笑:「妳來了也無法改變什麼,乖乖坐著吧。」

蓋雅瞪了麥克一眼,麥克隨即假裝沒有發覺,自顧自地喝著咖啡,我正怒不可遏,正要發作的時候,原本坐著的山王慢慢起身,一手抓著我的手臂說:「崔絲塔,先坐下來吧,我們正討論著狄米特的事呢。啊,真不小心。」

說完了「真不小心」後,山王的臉充滿了遺憾,然後將手中的咖啡壺丟向麥克的臉,麥克大吃一驚,急忙用手撥開滾燙的咖啡壺,儘管麥克的動作很快,但熱燙的咖啡潑灑出來,仍將麥克弄得一身狼狽。

麥克立刻怒道:「你故意的!」

山王道歉:「對不起,是我不小心。」

然後,一只熱咖啡壺從山王的手中再度飛向麥克的懷中,麥克急忙起身躲開,但咖啡壺已經在他的懷裡打翻,黑色的汁液流了滿地。

「山王!」蓋雅老頭看了山王一眼,山王傻笑:「瞧我多不小心。」

「你!」麥克狂怒,一隻獨眼露出兇惡的氣燄。

「坐下!」山王用力拍桌子,命令般的口吻:「白狼是你還是我!我叫你坐下!」

看到這兩個年輕小夥子在長老面前肆無忌憚的樣子,我還是笑不出來,我一屁股坐在山王的旁邊,心情仍舊無法平復。

「唉唉唉,誰也別再大吼大叫的。」摩賽老頭無奈地說:「有話,就照規矩來說。」

我大叫:「我有話!」

村長瞇著眼睛:「什麼話?」

我說:「狄米特不是什麼大魔王!他在這村子待了幾年了?你們難道還會不知道嗎?」

摩賽老頭苦著一張臉,說:「小娃娃,沒有人說狄米特小子是吸血魔王啊!」

我看著坐在妮齊雅身旁的賽辛,生氣道:「那賽辛為什麼派人監視狄米特!」

賽辛無可奈何說:「吸血鬼法師顯然是要找狄米特,但為什麼找他我們並不清楚,所以只好派人保護他。」

我無話可說,但坐在遠處的盧曼輕輕咳了一聲,說:「狄米特也真是的,影子怎麼會比別人長個兩倍三倍?真是奇怪,真是奇怪。」

「真不小心!」山王傻笑,然後又朝盧曼丟了一只咖啡壺,但這只咖啡壺被早有預警的盧曼牢牢接住。

「山王!不要胡鬧!」山王的爸爸斥責道。

「山王,你身為白狼,舉止應該有自覺些。」村長埋怨道。

「是啊!你們還知道我是白狼!」山王冷淡地說:「可是你們居然要禁止我的朋友離開巨斧村,這是什麼意思?」

「什麼?」我忿忿不平。

「他們表決,打算限制狄米特一家人搬離村子,他們根本就懷疑狄米特。」山王笑說。山王的笑很強勢,我感受到他想要保護狄米特的剛毅決心。

「我說過了,這是為了狄米特好。不管吸血鬼法師是為什麼理由找上狄米特,都不會是好事的!」賽辛顯然不滿山王的態度。

「摩賽爺爺,蓋雅爺爺,你們的意思呢?」山王看著他們倆,曾經與希特勒浴血奮戰的兩長老。

「山王小子,賽辛的考量很周到啊。」摩賽老頭嘆道。

「我不懂為什麼吸血鬼丟下這個問題,大家要這麼認真看待,也許這根本是聲東擊西。」山王皺著眉頭。

「你經歷過希特勒屠殺我族的日子嗎?那真是腥風血雨的恐怖回憶啊。」村長閉上眼睛,又要進入莫名其妙的歷史回顧裡。

「所以呢?」山王不大客氣地說。

「如果你親眼見過那慘狀,孩子,你就會明白大魔王無論如何是不能留著的啊!」村長語重心長地說。

密室的氣氛很僵硬,每個人都滿腔的激動,只有妮齊雅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她雙手環抱在胸前,眼睛半睜半闔快要睡著。對於她這個模樣我反而較有好感。

 

「不管怎麼說,事情沒查清楚前,狄米特不能離開村子。」蓋雅老頭堅定地說。

「我們也無法同意狄米特離開村子。」一個陸戰隊的上校說道:「至少現階段不行,周詳的調查報告是必需的。」

「如果軍方證實狄米特並非嫌疑之人,國家會給他合理的補償。」一名德國官員官腔濃厚說道。

「好,你們都聽好了。」山王雙手按著桌子,眼中發出白光說:「你們最好祈禱狄米特就是魔王,因為這樣的話就不會有戰爭了,狄米特這個大魔王過幾個月就要去海德堡大學唸書了,以後還要娶老婆生孩子,他不會對任何人造成傷害,任何人也別想傷害他。」

「這些我們都明白,山王。」賽辛說。

「你又何必騙他?」蓋雅老頭警告似地說:「魔王就是魔王,自有對付魔王的手段,只是狄米特究竟是不是魔王,還是吸血鬼設下的圈套,我們絕對會調查清楚。」

身為領導的蓋雅老頭這麼說,顯然是不打算對「大魔王」留情了,山王看著從小教狄米特打水螵的蓋雅老頭,慢慢說道:「好,那我又問你,請問你們要怎麼調查?叫狄米特念聖經嗎?還是叫他喝聖水?還是在他的額頭上刺一個十字架?還是叫我灌一團白光叫他試試?」

山王知道,除了天有異象外,這些狼族根本闕乏關於魔王降生的重要指標,他們甚至連魔王的父母親是不是也有吸血鬼的血統也不能肯定,我看了山王一眼,山王篤定的眼神告訴我他不會讓這些壞蛋欺負狄米特。

「也許狄米特早就習慣了白光也不一定,這樣的大魔王真是可驚可怖。」麥克深思道。

「我天天用槍打你,看看你會不會習慣?」山王微笑,然後不小心地將咖啡壺扔向麥克,但麥克這次早有準備,一拳就將咖啡壺擊個粉碎。

「山王小子,身為領袖就要有領袖的樣子!」摩賽老頭終於嘆氣道。

「我是領袖嗎?那你們怎麼都不好好聽從領袖的指示?」山王冷笑。

「等到你足以擔當領袖的責任時,我們自然會聽從你的指示。」蓋雅老頭的聲音越來越嚴峻。

「那你告訴我!我什麼時候才是真正的領袖!」山王也不客氣地朝蓋雅老頭咆哮,儘管我們以前對蓋雅老頭都抱著敬畏的心態。

「也許你該從不亂丟咖啡壺做起。」賽辛淡淡說道。

「也許你們該從學習如何信任一個好朋友做起!」山王的眼睛泛著淚光,但聲音卻怒氣騰騰。

「看來這次討論是沒有結果了。」我說道。

「不,狄米特必須留在村子裡,直到我們查清楚為止。」蓋雅老頭鄭重地說,他的語氣嚴肅不容反駁。

「那你們就好好調查施在狄米特影子上的魔咒吧!」我氣道。

「能不能讓我好好睡個覺?」妮齊雅站了起來,一邊打哈欠一邊走出密室。

這場咖啡香四溢的會議就這麼草草結束了,我懷著忿忿不平的心回家。

海門失蹤,狄米特又背負著深沈的質疑,山王開始跟狼族團隊大起摩擦,所有的一切都令我非常不開心。

「這時候要是能坐上巨斧三號,一口氣順流而下衝出黑森林該有多好?」我自言自語。

我一進門,就看見爸爸媽媽正坐在客廳裡商量,媽媽提議是否我們應該暫時去媽媽在美國愛荷華州的老家遊歷兼避難,畢竟那夜我們三人都見識到了吸血鬼的冷血無情,留在巨斧村觀戰變成一種不切實際的想像。能走多遠就走多遠。

我能反對嗎?

看著爸爸手上厚實的紗布,我只能噙著淚水點頭答應,至於院子裡的幾條大狼狗,爸爸說交託給狼族看管非常不保險,所以我們必須租輛大卡車載著牠們一齊走,這點德國政府應該可以出借合用的卡車給我們。他們巴不得我們趕緊遷離。

而故事,這時才真正掀開血腥的序幕。

 

 

 

「崔絲塔!準備好了沒?」媽媽的聲音。

已經接近黃昏了,我的行李也打包的差不多了,我的行囊裡還留著寫給海門最新的信件,還有狄米特送給我的短詩籤。

我打開窗戶,記憶著我熟悉的一切。大樹、夕陽、院子,以及悲傷的拳印。

也許,今晚、或是明晚,這裡就會成為戰場了吧?到時候會是一片的殷紅,抑或是一片的火海?

一步都不能踏出巨斧村的狄米特一家人幫忙我們將行李搬上車子,狄米特那嚴肅的教師爸爸滿身大汗地看著卡車,又看了看狄米特。

「真希望這孩子能夠跟你們一塊走。」狄米特的爸爸嘆道。

「曼非,不會有事的。我們很快就會見面的。」我爸爸摟著狄米特的爸爸說道。

媽媽將三隻大狼狗趕上卡車後座,我則拉著狄米特到一旁說話。

狄米特看起來非常沮喪,平常的他要是遇到不如意的事,他總是可以露出自信的神采安慰我們大家,出出點子。但現在的狄米特,看起來真是糟糕透了。

「崔絲塔,我必須承認我非常恐慌。」狄米特握著我的手,他的手心全是汗,他的眼神充滿了不安。

「狄米特,如果我能夠選擇的話,我真的很想待在你身邊。」我說,揉捏著狄米特的雙手。

「我明白,但我卻提不起勁送妳走,我真的無法裝出高興的樣子。」狄米特懊喪著臉,他的妹妹貝娣紅著眼睛拉著他的褲子。

我們坐在卡車旁的大樹下,遠遠的,有三個狼族武士跟幾名特戰隊隊員正監視著我們。

「是他們,對不對!」我說,一定是成天的監視讓狄米特近趨崩潰。

「監視是很有壓力沒錯,但我根本沒做什麼,所以我也不怕。」狄米特的臉埋在他的雙手裡,說:「但妳知道嗎?我很害怕我的體內真的藏著連我都不知道的怪物!我真的好怕!」

「你跟我都知道不是的!」我安慰著狄米特,而貝娣坐在狄米特的大腿上,水汪汪的眼睛看著狄米特說:「哥哥,你不要難過嘛。」

狄米特低下頭來,示意我遮掩他的舉動,我立刻擋在他的前面,看著狄米特從懷中掏出一張照片。

照片中的狄米特戴著大草帽,笑嘻嘻地站在他的父母中間,拿著他的德文演說獎狀。

「妳看,這是我八歲的時候。」狄米特緊張地指著照片上的自己,照片中稚齡的男孩腳下拖著一著細長的影子,而他的父母的影子根本沒有他的一半長。八歲的狄米特,怎麼可能被吸血鬼在影子裡下咒?

「怎麼……怎麼可能?」我失聲。

「我最近一直在思考山王的說法。」狄米特的額頭上滲出汗來:「光與影,是不是就像我跟山王一樣?我的體內是不是住著連我都控制不了的瘋狂?」

我寒毛直豎,狄米特也立即感受到我鼻息間流露出來的不安。

「崔絲塔,妳怕我對不對?不要緊,連我都開始懼怕我自己,我甚至不敢盯著鏡子裡看。」狄米特的眼眶泛紅,年幼的貝娣連忙拿手巾為他哥哥擦拭眼淚。

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但我明白無論如何都該信任狄米特,就如同現在的狄米特信任我一樣。

「狄米特,你相信你自己嗎?」我慢慢說道,緊握著狄米特的手。

狄米特不知道該點頭還是搖頭,他的神情焦慮倉皇。

我不懂得大道理,我只能將我所經歷的一切告訴狄米特。

「我跟你一樣,有時候也不知道該不該相信自己。」我回憶道:「兩年前我們在大樹林裡遇見那隻大黑熊時,我根本一點主意也沒有,但海門挺身而出時,我卻沒有一絲猶豫地相信了他。」

狄米特聽著。

「當海門倒下,而你跟山王強忍著畏懼與黑熊對峙時,我對勇敢的你們也只有百分之百的信任。」我靜靜地說:「我相信,無論如何,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三個男孩子,一定會保護我不受傷害。」

狄米特流下眼淚,說:「當時的我根本沒想到這麼多。」

我安慰狄米特說:「就算你懷疑自己的身體裡流著魔王的血液,你也要相信山王,狼族未來的領袖,一定可以保護你的。狄米特,你相信山王嗎?」

狄米特用力抱住我,說:「謝謝妳,崔絲塔。山王說得對,我只有小聰明,但大智慧上遠遠不及你們。」

我笑了,我一點也不畏懼影子怪模怪樣的狄米特。

「我相信山王。我相信妳。」狄米特的擁抱很緊很緊:「我也相信海門一定會回來,在我們最需要他的時候。」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

「崔絲塔,妳必須跟狄米特道別嚕。」媽媽站在卡車後面向我揮手,也向狄米特報以親切的微笑。

「再見了。」狄米特笑笑。

「我們一定會再見面的。」我跟狄米特擊掌。

突然間,遠處傳來一陣狼嚎,連綿不絕的槍聲在火紅夕陽下響起,媽媽緊張地蹲了下來,我的天!

開始了!

 

 

「怎麼回事?現在還是白天啊!」我爸爸叫道,衝過來緊緊抱著我跟狄米特,但他的聲音已經淹沒在滿村的狼嚎警示聲中,火紅的雲彩中充滿了危險的迸發感。

我從爸爸結實的胳臂裡看著狄米特,突然間轟然炸響,一股腐臭的味道似乎緊跟著在空氣中迅速撕開,然後又是一陣陣聽似井然有序的機槍掃射聲。

「所有人快回到屋子裡!」

一名陸戰隊員指揮著附近的村人,他手上的無線電傳來急促的聲音,我試圖從無線電中聽到些什麼,但一聲慘叫聲後,無線電就只剩下沙沙沙的無意義呢喃。

我看著卡車,三隻大狼狗發神經似地狂吠,牠們迫不及待跳下車、躲進半掩著的房門,然後又是一陣巨響。我看今晚是無法出村了。

「吸血鬼開始攻村了嗎?」我問爸爸,雖然他也丈二金剛摸不著頭。

狄米特的爸爸一把將狄米特與貝娣抓起,滿臉通紅地說:「快,我們趁現在逃出村子。」

我一愣,說:「太危險了吧!先進我家躲著吧!」

我爸爸也大聲嚷嚷:「曼非!別傻了!你沒聽見那些槍聲嗎?」

狄米特的爸爸果斷地說:「不,非衝出去不可!留在這裡沒有活路的!」

「轟隆!」遠方的林子上似乎飄著團團血霧,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我看著狄米特那藏在金黃瀏海底下的眼睛,他的眼神充滿了緊張、惶恐、與興奮:「崔絲塔,我想我爸爸是對的。」

「你瘋了嗎?這麼多槍聲你怎麼出去!」我緊張道:「況且你應該相信山王的啊!」

就在此時,我們的身邊轟然兩聲,兩個壯碩的狼人警戒地抓著狄米特的雙手,說:「對不起,麻煩你們回到屋子裡,我們會保護你們的安全的。」

那兩個狼人的腰際露出巨大的鋼刀,他們毛茸茸的胸膛上烙印著吸血鬼無情的爪痕,顯示出他們身經百戰焠鍊出的果斷。要是狄米特反抗,後果毫無想像空間。

狄米特的爸爸失望的神情溢於言表,年幼的貝娣天真地說:「爹地,是壞人要來了嗎?我們跟狼叔叔回家好不好?」

一聲巨大的爆裂聲響貫穿了我的身體,濃厚的煙硝味比剛剛更清晰,狼人與政府軍的防線顯然正在後退中。

「請立刻跟我們走。」一個狼族武士皺著眉頭。

「……」狄米特沈默不語,牽著貝娣、拉著失望的父親,在兩名低身戒護的狼人看顧下回家。

「崔絲塔!拉古!快進屋子!」媽媽著急大喊。

我們正要衝進屋子時,六個陸戰隊員扛著宣傳擴音器在街上的中間呼籲:「大家不要慌張,請不要攜帶任何東西,全家人一齊跟著我們的士兵,我們已經準備好安全的地下掩體供所有人避難。」

熟悉的吉普車一台一台在街上來來往往,將原本就剩下不多的人類村民拉上車,快速駛向他們一個多月前就已經在村子東側開挖的水泥掩體,等不及坐上下一班吉普車的村民沒命似朝村東奔跑。

媽媽、爸爸、我,三人抱著三隻大狼狗,媽媽打開地窖的門說:「你們三個乖乖待在裡面,千萬不要亂叫,知不知道?知不知道?」

這三隻大狼狗素來只聽媽媽的話,他們緊張卻強自鎮定地坐好,媽媽將家裡所有狗餅乾跟燉肉全都倒在他們面前,我趕緊捧了一大盆清水。

「乖乖睡覺、吃飯,就當作渡假囉。」媽媽笑道,但她的眼中已經淚光閃爍,今天要不是還有我跟爸爸,愛狗的她一定會跟這三條狼狗一齊躲在地窖裡。

「留盞燈吧。」爸爸說,順手在廚房抽出一把刀藏在衣服裡,媽媽打開地窖的小燈後,那三隻狼狗便嗚咽著、可憐兮兮地留在裡面。

我們跑出門,搭了一部吉普車駛向村東的軍事掩體。

我們站在急駛的吉普車上,什麼敵人也沒有看到,但遠處傳來的槍響與炮擊聲卻從未停歇。

但天色卻更暗了。

「現在還沒入夜,那些該死的吸血鬼怎麼會來呢?」爸爸在一名士兵耳邊大聲問道。

「我也不清楚,據無線電說,好像是還沒變成吸血鬼的食屍鬼部隊吧!」年輕的士兵大聲回話。

「還有信仰魔鬼的異教徒吧!他媽的狗屎!要是老子看見一定見一個轟一個!」坐在副駕駛座的陸戰隊員正端詳著手上的步槍。

「可惡,那些吸血鬼一定躲在暗處,再過半小時不到就會入夜了,到時候那些鬼東西一定會發動大規模攻擊的。」開車的陸戰隊員罵道。

我焦急地說:「山王的白光不知道對那些食屍鬼有沒有效!」

「沒效!」

吉普車劇烈一晃,一雙毛毛大腳砰然踩在我身後的鋼板上,是山王!

「崔絲塔!我特地來打招呼的!看見你們沒事真是太好了!」山王興高采烈地說,白蒼蒼的壯碩身軀上背了兩管短鐵槍,那是他善用的近身兵器。

「現在是什麼情況啊!」媽媽回頭看著山王,我大聲喊道:「山王你一定要加油!」

山王顯得鬥志高昂,他摩拳擦掌道:「現在有陸戰隊跟賽辛擋著,入夜後就看我的了!崔絲塔,祝我們大家平安贏得這場勝利!」

看見山王精神這麼振奮、勇敢無畏,我也跟著抖擻起來,我用力拍著山王的大手,說:「山王加油!山王加油!」

突然間,一道巨響幾乎碎裂我的耳膜,天與地頓時快速飛旋顛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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