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嚎 (四)

賽辛大概不能忍受這種僵固的氣氛,主動開口:「蓋雅,你將我們召集到這裡,一定有很重要的事吧?」

蓋雅爺爺點點頭,才正要解釋,摩賽爺爺便粗著嗓子說道:「白狼出現了。」

賽辛愣了一下,妮齊雅卻冷笑道:「好的很,大幹一場的時間到了。」

摩賽爺爺的臉孔變得非常嚴肅陰鬱,看著齜牙咧嘴的妮齊雅說道:「小妞,小心妳的言辭,要不就讓妳嚐嚐老人的恐怖。」

神經病附身的妮齊雅正要發作,話一向很少的蓋雅爺爺便認真說道:「妮齊雅,請不要忘記狼族的使命。」

妮齊雅沒有回話,只是靜靜地坐在地上冷笑。真令人不舒服。

不知怎地,賽辛的額頭上掛滿了汗珠,問道:「白狼出現在哪裡?」

在一旁盤坐的村長開口:「很幸運的,在我們村子裡。」

白狼?難道是指……

「神聖之血的托付就是那孩子。凱西的孫子。」摩賽爺爺指著山王,賽辛與妮齊雅專注地打量著這個村裡的孩子王。

山王吐了吐舌頭,說:「白狼?你們最後還是相信我說的那件事囉?」

山王的爸爸斥道:「變成白狼是惡兆,那麼高興幹嘛?」

「叫他變一次給我看看。」妮齊雅淡淡說道。

「臭女人,我為什麼要變給妳看?」山王的鼻子吹出不屑的氣。

妮齊雅冷冷地說:「只怕是你自己還無法控制神化的祕訣吧?」

山王哈哈大笑,說:「神化個什麼東西?是因為妳太臭了,所以不想變給妳看!」

年邁的村長及時阻止這場無聊的對話演變成更加無聊的鬥毆,打斷說道:「崔絲塔,妳描述那一天的事情給他們兩個聽聽。」

我還搞不清楚這一切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但我已經知道山王是所謂的「白狼」,而「白狼」果然是個不吉祥的徵兆,不吉祥到村子要組成一支祕密游擊隊。

但,大家似乎沒有把矛頭指向山王,至少不打算把他燒死還是怎麼的,這不吉祥的源頭恐怕才是關鍵所在。我想,我必須搞清楚白狼到底是什麼。

於是我將那一天所遭遇到的怪事重述一遍,從大水蛭、大蟒蛇、大黑熊、白色的大野狼(白狼?)、直到鷹群等等,我用與山王迥然不同的簡要語氣迅速說完,然後多上一句:「摩賽爺爺,應該換你們解釋清楚了吧?」

妮齊雅聽了我剛剛的陳述,神色輕蔑說道:「這麼說來,你們其他三人都不是狼族?」

狄米特反問:「從剛剛到現在總共提了一萬次狼族,到底那是什麼東西?」

妮齊雅冷笑,一雙眼睛突然綻放出異常明亮的光芒,霎那間我彷彿看見一頭搗破鐵籠的猛獸向我們撲來。

但妮齊雅眼中的獸性迅速收斂,我則驚出一身汗來,連海門都機警地站了起來,弓著拳頭瞄準妮齊雅的眼睛。

「我要是發揮出狼的力量,你死一萬次都不夠。」妮齊雅看著剛剛將她牙齒打落一地的海門,語氣充滿了諷刺。

摩賽爺爺一掌用力拍著地毯,勁力穿透花崗岩地板,叫道:「他要是發揮出狼的力量,這裡所有的人用乘法乘一乘加在一塊,也不是他的對手!」

妮齊雅失笑:「他要是真是狼族,在森林對抗那隻畜生、危及生命時就該變成狼人保護自己了!」

海門氣得滿臉通紅,雖然他一定不知道摩賽爺爺與妮齊雅在說什麼。

摩賽爺爺瞪著討厭的妮齊雅,大聲說道:「他是戰神歐拉之孫,這樣夠不夠格成為區區一頭幹他媽的狼人?」

妮齊雅不再言語,替之以難以形容的自我壓迫感。

賽辛更是張大嘴巴,端詳著滿臉通紅的海門。

我不曉得海門的外公,那個在二次世界大戰中經常抱著兩挺笨重無比的機關槍殺進殺出的歐拉是什勞子戰神,但我隱隱約約感覺到湖面的微風波瀾下所隱藏的驚濤駭浪。這個村子藏著一個大祕密。

「這裡所有的人都可以變成狼人對不對?」我突然開口,連自己都很驚訝為何會問這麼荒謬的問題。

但大家的默然不語,這令我吃驚極了。難道我真的身處一群被森林惡魔附身的怪物之中?

「海門的外公拿的不是機關槍,而是巨岩底下那兩把大斧頭,對不對?」狄米特說道,他的發言令全場聳動起來。

狄米特一向是村子裡最聰明的孩子,他不知如何從這一大堆荒謬的對話與村子巨斧的傳說中加以組織,提出這麼的古怪問題。

「人類啊,這是一個很長很長的故事……」村長的臉陷入無窮無盡的皺紋裡,陷入遠古的恐怖傳說中。

 

如果我未曾看過山王變幻為白色的巨獸,我絕不會相信以下的故事。

這是一個眼見為憑的時代。

即使如此,真實的一面還是叫人難以接受。

村長臉上層層交疊的皺紋刻劃著歲月與戰爭的痕跡,卻遠遠不及那一個黑暗年代,一個英雄與魔鬼詩篇浴血搏鬥的年代,在村長的煙圈裊裊與平淡的敘事手法中那樣的深刻。

 

 

 

 

很久很久以前的古老時代,在一個人類還與森林和平共處的紀元裡,在聖城耶路撒冷城郊東北方的七個鄰近湖泊的小農莊,住著數百個以牧羊、手工藝品交易維生的猶太人,這些猶太人與世無爭,上一個世紀如此,下一個百年也打算這麼繼續下去,那一片土地肥沃得叫人生羨,那一群世世代代聚居於此的人們也知足地在這片土地上深扎了根,而跟隨商隊絡繹不絕的旅人也為這幾個村子帶來穩定的貿易收入與奇異的所見所聞。

在村裡小酒館,永遠可見一兩個聲勢浮誇的旅人高舉酒杯大聲敘述這幾趟旅程中不可思議的聽聞,東方遼海外的獨眼巨人、南方深山的吸血精靈、極北凍原上的亡靈湖、地中海群島上的噬魂女妖精,種種千奇百怪的傳說在村莊小酒館中隨旅人停泊、卻不隨旅人的離去而逸散,這些傳說永遠為世代長居於此的村人帶來對外面世界新鮮的遐想,成為家家戶戶酒後閒聊的話題。

直到有一夜,一個遠從一個叫做埃及的古老國家的小商隊旅行至其中一個小村子。

那是個富裕的商隊,他們不僅擁有三十隻馱扶乾貨與絲品的壯碩駱駝,他們還帶來了許多旅行的戰利品,一群關在籠子裡、村人從未見過的怪異生物,長了兩個腦袋的紅毛猩猩、有一口老虎尖牙的長耳鬃兔、渾身雪白的豹子、一個看似豬與羊雜交後的怪物、一個擁有三隻手四隻腳卻無法言語的畸形雙胞胎等等。

更叫村人吃驚的是,那些臉色蒼白的商人的口袋裡彷彿有掏不完的金幣與小金箔,他們的腰際掛著盛滿甜美葡萄酒的羊腸袋,他們旅行的豐碩成果一定也代表著數不盡的有趣故事吧?

就在那個黑壓壓的夜裡,這些村人熱烈地歡迎他們的造訪的時候,那些富裕的商人也伸出友誼的雙手、掏出一串又一串的純金金幣,在閃爍的營火旁與全村人狂歡了大半夜。

在烤羊上的醬汁猶滴在火焰中發出霹靂啪啦的聲音時,宴會的氣氛狂亂到最高點,村人興奮的舞步踢倒了滿地的酒水、商人的笑聲更未歇止,突然間,營火驟然轟隆一聲噴上了半天,像一頭發瘋的火龍不可遏抑地往天空呼嘯,所有村人都嚇了一大跳,包括一個叫做古思特的年輕人也停下了舞步,呆呆地看著失控的營火衝上了夜空。

就這樣,宴會終止了。

或者說,另一場恐怖的宴會開始了。

那些富裕的商人在金幣的墜地聲中露出猙獰的原貌,尖叫聲、哭喊聲、訕笑聲成了這場宴會凌亂的恐怖三重奏,商人的眼睛發出攝人心神的綠光,嘴裡的尖牙在火光中映著不斷求饒的血紅,他們甚至盤旋飛舞在夜空中,恣意玩弄、捕抓、撕裂每一個參加夜宴的村人。村人的喉嚨被扯開、肚腸被掏空、頭顱在空中飛來飛去,臉上猶掛著極度的張惶恐懼。

「天啊!這些怪物難道就是魔鬼?還是傳說中南方深山的吸血精靈?」

古思特驚駭莫名,身旁稚齡女孩的眉心間突然伸出一隻長滿堅硬指甲的手,女孩的眼睛瞠大,雙腳凌空抽慉不已,古思特害怕地抱頭蹲在地上,一個粗壯的男人碰一聲摔在他身旁,這男人臉色乾扁蒼白,兩眼無助地看著古思特。

「不!我絕不能死在這裡!」古思特看著那男人即將死絕的眼睛,突然想到還在鄰村等待他回家的妻子與剛剛出生的兒子,不管正在撕裂這片大地的東西是什麼妖魔鬼怪,他一定要盡所有的力量逃命!

古思特握緊雙拳,低著身子往林子裡的方向飛快逃去,他全神貫注,屏住呼吸,踏著染血的夜色中、衝過妖異的營火!

 

正當冷靜又幸運的古思特衝進隱蔽的樹林,他的背後傳來急促的喘息聲,他深怕是「吸血精靈」追了上來,於是趕緊臥倒摔進荊棘叢裡,他忍不住往回一看,只見酒館的老闆娘直直地站在他臥倒前的位置,眼睛睜得老大、緊抿著嘴,半顆腦袋正被一個笑瞇瞇的吸血精靈慢慢啃食著,那吸血精靈半張臉都是鮮血,像欣賞一件藝術品似地看著正在逐漸僵直發紫的酒館老闆娘。

「他沒察覺我,我一定要冷靜下來,想想逃命的路線。」躲在荊棘叢裡的古思特渾身都扎滿了小血孔與刺傷,他考慮是否應該縮起身子在隱蔽的荊棘裡一動不動,或是慢慢地匍匐在地上,逃往距離這裡僅僅五公里的家鄉。

先躲著吧!傳說中的吸血精靈精明得很。

古思特看著其他逃往樹林另一個方向的眾多村人,一個個被飛翔在夜空中的吸血精靈快速抓到天空啃食,村人的兩隻腿無助地在半空中發顫後,又一個個被扔了下來,於是古思特下定決心按兵不動,但他隨即聽見背後傳來毛骨悚然的低吟聲。

古思特慢慢回頭,全身發抖。

荊棘叢的另一端,一個乾乾瘦瘦的吸血精靈已脫掉商賈華麗的絲服,抱著一個神色空洞的七歲小女孩坐在地上,一隻髒手高高抓著小女孩的雙手,用他那邪惡的陽具刺進小女孩稚弱的身體裡,他那不停盤動在小女孩臉上的舌頭上,還捲著一只黑白分明的眼珠子。

小女孩黑色的眼窟流下紅色的眼淚,另一隻眼珠子蒼白地質疑自己乖違的命運,她殘破的身子劇烈晃動著,肚腸慢慢被吸血精靈從撕裂的肚臍裡拉了出來,一口一口吃著,但小女孩仍舊發出微弱的呻吟。

吸血精靈注視著全身冰冷的古思特,訕笑著,愚弄著。

「你也想要她嗎?想一起上嗎?」吸血精靈嘲弄著古思特。

古思特沒有憤怒,他的力量只賦予他發抖與嘔吐的本能。

吸血精靈看著古思特,眼睛閃過一絲綠光,古思特的身子隨即被一股強大的魔力捲了過去、穿過扎人的荊棘叢,吸血精靈捧著古思特發白的臉孔,笑道:「上了她,我就放過你。」

古思特看著那妖魔的雙眼,幾乎要暈了過去。

而那妖魔張開它發臭的嘴巴,將利牙戳進古思特的喉頭,古思特感覺到整個身子摔進無窮無盡的黑洞裡。

這時,逐漸失去意識的古思特突然想起一年多以前,一個殘廢的老商人在家鄉酒館裡大醉時所說的故事。那故事的起承轉合紊亂得不可思議,他只記得那故事的結局。

那老人的同伴摔到在地上,背袋裡的銀幣撒落一地,那惡魔尖叫一聲,叼著老人左手的嘴巴一張,衝上沒有星星的夜空後便消失了。

「所以啊!我的身上永遠都帶著十枚銀幣!天曉得什麼時候會再遇上這隻野獸!」醉醺醺的老人剩下的右手抓著一把銀幣在桌子上展示著,眼尖的古思特發現老人手上的銀幣只有九個,古思特不作聲暗暗尋找老人不知何時掉落的銀幣,發現那枚遺落的銀幣躺在桌腳旁的縫中,於是偷偷將它撿起放在懷中。

而這枚銀幣,古思特一直帶在身上。

「天父,請保佑我!」古思特大喊,伸手從懷中掏出那枚銀幣按在那惡魔的額頭上,那惡魔慘叫一聲、將古思特高高摔到半空中,古思特重重落地時,那惡魔的額頭已經被銀幣炙燒得冒出血煙痛苦大叫,而銀幣滾落得不知去向。

古思特渾然沒感覺到落地的痛楚,由於失血過多,他只覺得天旋地轉得厲害,雖然東西南北分不清了,但古思特想都沒想就往惡魔慘叫的相反方向搖搖晃晃逃跑,直到那些慘叫聲幾乎聽不見了,古思特軟弱無力的雙腿才跪倒在矮樹叢裡,昏昏沉沉地睡著。

 

古思特醒來時,天已經亮了。

古思特昏睡了多久,他完全沒有概念,但今天的陽光格外刺眼,耀眼得令他幾乎睜不開眼睛,但古思特深深感到自己的幸運,他沒有被昨晚慘絕人寰的屠戮吞噬。

現在的他居然滿腔喜悅,逃過一劫的重生感使古思特忘卻昨夜荊棘叢外那可憐女孩悲慘的命運,他只想回家,告訴所有的村人在這裡發生的悲劇。

古思特勉強睜開眼睛,匍匐在樹蔭底下檢視喉嚨的咬痕,那咬痕發紫潰爛,古思特皺著眉頭。

此時樹叢的另一端發出穸穸窣窣的聲音,一個模樣可怖的女孩呆呆地穿過矮樹叢,捧著乾乾癟癟的腸子站在古思特面前,說道:「叔叔……請問村子……村子怎麼回去?」

古思特嚇了一大跳,這肚破腸流的女孩居然是昨晚被妖魔凌虐玩弄的小女孩啊!她怎麼可能沒死?

這女孩一隻眼睛倒吊著,另一隻眼睛早就被妖魔挖出,只剩下乾涸的眼窪,她破碎的身子在樹叢的陰影旁顫抖著,古思特瞧著瞧著,居然感到極端的害怕,他甚至無法言語、無法同情。

鼓起勇氣,古思特壓抑說道:「往後一直走就到了。」

不等那女孩開口,怯懦的古思特掙扎著爬起身子,朝著家裡的村子慢慢前進,他不敢回頭再看那女孩脫離現實的模樣。

走著走著,古思特兩眼發黑,他好想繼續沈睡下去,這陽光強烈得幾乎將整個樹林燒成灰燼似的。但古思特知道,他一定要趕緊回到家裡,將這恐怖的事件告訴村人,使村人作好對抗惡魔的準備:「將村子裡微薄的銀幣、銀器全都集結在一塊,並哀求城裡羅馬駐軍的協助」。

昨晚受害的是隔壁村子,今晚受害的若是自己家人該怎麼辦?

古思特想到這裡,腳步便加快了不少,直到他看見村子口的葡萄樹才鬆了一口氣。

到家了。終於到家了。

但,就跟所有悲劇的開幕曲一樣。它一旦開始,就註定不會有結束的一天。

在古思特的瞳孔中,整個家園都被地獄的翅膀鼓盪的烈焰給蹂躪了。

一切,凌亂、潑滿血跡的一切,發出陣陣血腥與腐敗的氣味,古思特呆呆看著滿地被肢解的羊隻牛群,鄰家熟識的傻小孩與農婦的頭顱滾落在地上,村裡保安官傻傻地坐在大樹下發呆,他的半邊臉已經不見了、露出破碎的頰骨,而他的喉嚨也烙印著惡魔的咬痕。

「發生什麼事了?」古思特昨晚雖然經歷過同樣的慘劇,但他還是無法接受眼前殘酷的現實。

「好…好大的蝙蝠…….整個晚上都在飛啊!」保安官露出空洞的笑容,臉色蒼白得可怕,他身邊的水井邊趴著古思特年邁的叔父,叔父傻呼呼地生吃著地上牛屍肚裡的肝臟,深綠色的汁液糊滿了叔父支離破碎的皺紋。

古思特大叫一聲,一邊跌倒、一邊爬起地摔往他熟悉的家門,那家門還在,只是多了血色殷紅,他的妻子安安靜靜地坐在屋子裡的小板凳上,捧著剛剛出生不久的嬰孩,嘴角張開、流著口水。

古思特跪倒,他知道這個世界已經衰頹得無法挽救。

他的世界,他的家。

「回來啦?」他的妻子笑笑,用兩個僅剩一點皮肉相連的破碎乳房就著嬰孩的小嘴,嘗試餵養他那可憐的孩子一點乳汁。

「我回來了。」古思特啜泣著,他不忍心注視他那剛出生兩個月的稚兒。一塌糊塗地躺在慈母的懷裡,而慈母白皙的頸子上,那碗大的創口已發出難以想像的惡臭。

古思特擦乾眼淚。

他又突然想起那個殘廢老旅者那恐怖故事的結局。真正的結局。

 

「腦殼被啃掉一半的約翰當晚不死便已十分離奇,還苟延殘喘活了兩個禮拜!我們越瞧他的模樣就越害怕,不單單是因為約翰腦袋的傷口根本沒有癒合,而且,失去神智的約翰開始吃食泥沙裡的蚯蚓與自己的手指頭,大白天越來越畏懼陽光,在深夜大家睡著時卻跑到豬圈裡徒手撕開仔豬的肚子大快朵頤。」斷了一臂的老旅者傳神地描述著。

「發瘋了吧?」酒館老闆這樣說。

「腦子被吃了一半,不瘋也難啊!」古思特托著腮梆子。

「約翰絕不只是神智失常那麼簡單,他根本就成為那妖魔的禁臠,我們為了治好他那越來越被魔鬼吸引的疾病,於是我們廢了好一番工夫用鐵鍊綁住他,把他丟在乾稻草堆裡,讓他最畏懼的陽光洗滌他病痛不堪身軀裡隱藏的惡鬼,結果初晨的曙光令他的表情扭曲發出被凌遲的慘叫聲,我們都很替他高興,因為那惡鬼將會因為承受不了上帝的光芒而縮回那該死的地獄,但到了中午,我們便發現我們大錯特錯了。」老旅客笑得樂不可支,眼中卻帶著淚光。

「該不會死了吧?」一個聽眾說道。

「嘴巴裡吐出一團又一團綠色的膿稠液體,眼睛、鼻孔、耳朵冒出很臭的煙,大叫一聲後,居然就這麼躺在乾草堆裡活活被太陽給曬死!」老旅者哈哈大笑,說道:「也好!與其放著我最好的朋友變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活屍,不如讓上帝早點接引他上天堂罷!」

 

古思特站了起來,摸著頸子上兩個發臭的血孔,再看看妻子微笑哺乳的恐怖畫面。

原來,所有人的盡頭都是一樣的,只是時間問題。

「原諒我,娜兒……」古思特站了起來,陽光從他背後的門縫中透了進來,古思特的影子長拖在地,印在妻子令人辛酸的臉孔上。

拿起屋角的柴刀,古思特的手腳不再發抖。他知道此時他新婚一年的妻子,需要他毫不留情的愛。

「娜兒,小米,請給我強大的力量,我誓言為你們復仇!」古思特淒厲喊道。

黝黑的小血塊噴在古思特的臉上,他心愛的妻子終於好好閉上眼睛,滾落在他的腳邊。

 

拿著沾滿黏稠血塊的柴刀,古思特穿上寬大的黑色布袍,布袍遮蓋住令古思特幾乎嘔吐的陽光,此時的他,心中已無恐懼。他開始後悔沒有扭斷荊棘叢外的小女孩的頸椎。

走到井邊,古思特看著狼吞虎嚥牛屍內臟的叔父,古思特一刀砍落,叔父的頭顱安詳地躺在地上,保安官痴傻地看著這一幕,隨後自己的腦袋被削到半空中迎接陽光。

如果悲劇無法謝幕,至少讓所有的罪都枷在自己身上吧。

環顧了全村,除了原本就已經人頭落地的幸運村人外,其他人都躲在陰暗的角落發痴,神智清醒的人竟然半個也沒有。

這一天上午,古思特砍到手筋發顫,柴刀也換了三把,才結束全村活屍不該繼續下去的命運,並挨家挨戶搜刮了三十一枚銀幣、幾只銀製餐器,出發到下一個村子。

但鄰近的村子,共同環繞小湖泊七個村子之一,也同樣遭到了可怖的命運,古思特遍尋不著生還者,昨晚剛剛抵達的旅團也慘遭毒手,古思特的胸口怒火中燒,一刀一刀砍落每一個即將墮落的食屍者的腦袋。

後來古思特才知道,原來七個小村子全在同一個晚上被邪惡的命運咀嚼吞噬,全部只有兩個躲在櫥櫃裡的小孩僥倖逃過一劫,但古思特打開櫥櫃發現擁抱在一起顫抖的兩兒後,並沒有要求他們共同擔下這沈重的責任,給了他們幾串銅幣後,便要他們結伴離開這個傷心地,永遠不要再回來。

經過了三天,古思特才將所有的食屍者砍殺乾淨,而第三天的食屍者已經擁有野獸的力量,與抵抗古思特手中柴刀的直覺,但相對的,亦遭到吸血精靈咬噬的古思特的身體也產生詭異的變化,他的目光漸漸失去焦距,對光線變化的反應越來越敏銳,但力氣卻變得很粗暴,尤其是古思特生吃食屍者不再跳動的心臟以後。

背著厚重上百枚銀幣的古思特明白,自己墮入地獄的時間已經快到了。

「我不能倒下……現在還不能。」古思特心道:「我一定要追上吸血精靈的旅團,與他們同歸於盡!」

此時羅馬城裡的駐軍從驚慌失措的貿易商人口中得知城外七個村子屍橫遍野的慘狀,更獲悉有個穿著黑色寬衣袍的怪人拿著柴刀與短斧不斷割取倖存者的首級,於是出動二十名守軍沿路搜索這個變態「兇手」。

而古思特白天睡覺,晚上騎著瘦馬在森林裡搜尋吸血精靈商隊巨大輪車留下的痕跡,終於,古思特推敲出這群吸血精靈的目的地,一個位於河岸東方的大城市,而他也將銀幣溶解,厚厚塗在短斧與柴刀身上,還做了十幾枚銀釘。即使古思特自己也開始對銀過敏、產生莫名其妙的恐懼。

正當古思特乘著夜色,慢慢跟著巨大輪胎印的痕跡朝河岸東方前進時,一支羽箭射中了瘦馬的肚腹,瘦馬哀鳴倒下,古思特瞧見遠處有微弱的火把搖晃著,落了馬,古思特試圖躲起來,卻被身經百戰的羅馬士兵從遠處慢慢合圍,毫不留情的羽箭咻咻飛來,幸好古思特在黑暗中的反應十分靈活,躲過了大部分的羽箭,但羅馬士兵的長劍卻已來到他的身邊,古思特大吼:「兇手不是我!是惡名昭彰的吸血精靈啊!」

但羅馬士兵目睹七個村子的慘狀,手中的長劍只有更加的兇猛,從未歷經打鬥的古思特只有慌亂地逃命,直到一支羽箭射穿了他的左腿膝蓋,古思特才跪倒在地,霎那間數柄長劍刺穿了古思特的身體,古思特卻幾乎沒有痛楚,他只感覺到身體裡被許多冰冷的金屬貫穿。

然後便是對血瘋狂的渴望!

古思特漫不在乎移動自己被長劍貫穿的身體,看準一個士兵的頸子便咬了下去,其餘士兵駭然地看著這一幕,接著便是一陣血肉橫飛。

當古思特醒轉時,他痛苦地看著身旁六具士兵的死屍,卻無法控制地吸吮一名仍在掙扎的士兵的腦漿。

其餘的士兵逃散了,留下被惡魔屠戮的夥伴。

這個惡魔便是一心與惡魔同歸於盡的古思特。

「請救救我的靈魂吧!誰來救救我的靈魂啊!」古思特哭嚎著,跪在血泊裡。

森林裡悲慟莫名的哭聲,引起了大地靜謐的回應。

夜風吹來,帶走了血腥氣味。

一隻黝黑的鼻子嗅著古思特沾滿鮮血的手指。

是狼。

古思特微微睜開眼睛,看著眼前這頭比他巨大兩倍的灰狼。

灰狼也注視著古思特,悲愴地坐在地上,仰天長嚎。

樹林枝頭上的烏鴉與貓頭鷹紛紛飛上夜空,森林裡傳來百獸低沈的嘶吼共鳴。

古思特點點頭,灰狼閉上眼睛。

 

漸漸的,大地變得很沈默。

在無聲的包圍中,原本古思特身上無知無覺的痛楚,慢慢滲透出不再跳動的微血管,一點一滴,痛徹心扉的撕裂感在古思特體內慢慢膨脹,這是古思特逐漸變成食屍者的過程中頭一次感覺到身為人類的痛苦。

他的牙齒崩裂,他的眼珠漲開,他皮開肉綻,他的內臟激烈扭動,一塊塊的肌肉亟欲掙脫魔鬼的骨架。

古思特痛苦地大叫,但完全發不出一絲聲音,他的喉嚨全是髒污的淤血、不斷在齒縫間湧出。一股極為兇悍的力量不知為何出現在古思特的體內,嘶咬著,膨脹著,燃燒著,廝殺著。

巨大的灰狼靜靜地看著渾身被撕裂、血肉模糊的古思特,圓潤的月亮懸在枝頭,紅得像血。

古思特終於不支昏倒,他覺得自己立刻就要死了。

此時,古思特薄弱的身體再也無法包藏這股烈焰般兇悍的力量,烈焰破殼而出、灼熱地撕開古思特身上每一寸血肉,嘩啦嘩啦,深黑色的惡臭驟然傾瀉落地。

古思特的意識豁然開朗,他的眼睛突然見到遙遠山林的深處,他的腳結實地踩在柔軟的泥土上,他深深一吸,胸口感到暢快的清新,不再是污濁的血腥。

古思特低頭看著自己的大手,毛茸茸的,就跟眼前的大灰狼……

大灰狼呢?

古思特四顧尋找大灰狼的身影,卻一無所獲,大灰狼無聲無息的消失,連腳印都沒有留下。

但古思特很清楚,大灰狼正在他的體內伏息著,在他的血液裡。他聞到灰狼的氣味。

看著滿地醬黑色的血污,古思特撫摸自己陌生卻又熟悉的身軀,這巨大壯碩的身體不再被惡魔詛咒,而是被森林之神的榮光所烙印。

也同樣烙印著責任。

古思特拾起血污裡塗滿銀漆的兵刃,劈空一揮,樹林裡發出刀勢逼人的破空聲。

刀聲中,他沒有忘記七個村子變成煉獄的慘狀。更不會忘記,他美麗的妻子茫然等待他回家的模樣。

他不知道森林之神賜予了他多少時間,於是古思特拔起身子,像一隻大猿猴飛躍在樹林的頂端,在血色月亮的看顧下夜奔三十餘哩,趕上了令人髮指的吸血精靈的商隊。

那是場宿命對決的開始,揭開神與魔之間永無歇止惡鬥的首頁。

沒有多餘的自我介紹,銀刀獵獵,劃出深夜毛骨悚然的嘶鳴,吸血精靈被突如其來的凶神惡煞砍得亂了陣腳,一刀接一刀,還在狐疑眼前以雙腳跳躍的人狼是何方神聖的吸血精靈,來不及飛上夜空便被兇暴的銀刀砍成兩半,全身化成臭氣薰天的火焰、哀號而死。

「你是什麼怪物!」吸血精靈露出尖牙大吼,腦袋隨即斜斜摔下。

「等這一天很久了!」人狼忿忿大吼,一拳轟向吸血精靈的胸膛,吸血精靈胸口陷落,心臟隨即被人狼拳縫中的銀錐攪成爛肉,化成飛焰。

人狼將滿腔的復仇意念灌注到手上的銀刀,銀刀如暴風雨般疾殺吸血精靈,一個吸血精靈伸出雙手想施展邪惡的魔法,卻眼睜睜看著雙手被人狼粗暴地砍落,慌張的吸血精靈們紛紛丟擲出懷中的彈弩,鐵丸卻深埋在人狼刺蝟般堅硬的皮毛裡,人狼絲毫未傷。

「嚐嚐這個!」人狼淒厲大吼,掏出背袋裡的數十枚銀錐猛擲,吸血精靈們的蒼白臉孔頓時陷入熊熊烈火中。

一個吸血精靈機警地飛上天空,當機立斷咬下被銀錐擊中的左臂,乘著夜風離去前,斷臂的吸血精靈注視著站在翻倒的馬車隊中的巨大人狼,而人狼也注視著他。

「儘管飛吧!逃吧!到了白天,我一定撕爛你的棺木!」古思特怒吼。

 

「你的名字?」吸血精靈瞇起眼睛,隨著夜風遁去。

「狼人!」古思特咬著牙,一腳踏爛倒地上掙扎的吸血精靈的頭顱。

 

 

 

 

「這就是我們狼族與吸血鬼之間仇恨的開始,更是人類的浩劫。」村長的聲音低得快聽不見。

我們四個小鬼沒有人說話,一時之間根本不知道該問什麼。儘管聽完一個好大好大的大故事,但是疑團只隨著所知道的越多而暴漲,簡直快溢出我的喉嚨了。

「說說話吧,崔思塔,妳平常不是很喜歡問問題嗎?」摩賽爺爺頗有興致地看著我,那副樣子真討厭。

「你變給我看看。」我簡單地說,身旁三個夥伴連忙點頭。

「好啊。」摩賽爺爺哈哈一笑,我沒想到這麼小氣的老頭這次居然這麼爽快地答應。

就在我還沒做出任何反應之前,摩賽爺爺的大手就遞到我的面前,像快速前進的電視畫面一樣,摩賽爺爺手上捲曲的細毛間慢慢「冒出」一叢叢粗糙的黑毛,然後靜止不動。

我看傻了。

除了右手變成黑毛大手之外,依舊人模人樣的摩賽爺爺笑道:「這裡不適合全身變形,就先露點小把戲給妳瞧瞧。」

一旁的賽辛露出敬佩的表情。後來我才知道,當狼族要化身為狼人時必定要吵吵鬧鬧地大叫一番,加之蹦蹦跳跳個不停,好像身不由己似的,像賽辛這種年輕一輩的好手頂多做到靜悄悄、不動聲色地變身,但像摩賽爺爺這樣局部變身的本事他卻前所未見。果然老人還是不能小覷。

「那……我也是狼族囉?」山王的表情壓抑不了他內心的興奮。

「沒錯。」山王的爸爸認真地看著他兒子,說:「我們不但是狼族,還是有名的勇敢戰士,凱西,的後代。」

「還是個禍星。」妮齊雅淡淡說道,絲毫不理會眾人憤怒的眼神。

「蓋雅,這就是你在外頭認識的雜毛小鬼?」摩賽爺爺斜眼盯著蓋雅,但蓋雅顯然對妮齊雅的不禮貌沒有意見,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樣。

「很抱歉。」賽辛微微彎腰,像是替妮齊雅道歉。

「既然這個村子裡泰半都是……狼族?那為什麼山王說出自己可已變成狼人後,你們要這樣大驚小怪?」狄米特突然說道。

「因為,山王的變形令我們大吃一驚……」村長的臉色陰鬱,欲言又止。

「快說快說!」山王的雙眼充滿期待,竟催促著村長。

「要知道,渾身浴光的白狼,祂的出現有兩種意義。」村長慢條斯理地說,他滿臉的皺紋更加深他語氣中的暮氣:「第一種意義,是救世主的降臨。第二種意義,是浩劫不斷的徵兆。」

「顯然這次的意義是第二種?」狄米特先我一步說出口,山王皺起眉頭不大高興,他總算是正常了點。

「吸血鬼是什麼來頭,從哪裡來?初始的誕生又是怎麼回事?我們都不清楚,兩千多年以來也沒有人真正想去弄懂這些來龍去脈」村長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地說著,他短話長說的拿手好戲又要使將出來,我只好幽幽地聽著。

「但他們的目的是毋庸置疑的,便是天下大亂,生靈塗炭。」村長深鎖的眉頭簡直可以夾死蒼蠅了:「羅馬帝國的崩壞,遠東中國戰國之亂、五胡亂華,兩次十字軍東征,日本南京大屠殺……無數世界歷史上的重大兵禍都是吸血鬼的傑作,他們或煽動人心,或串謀變亂,或索性稱王稱霸。」

「希特勒這混蛋也是一個!」摩賽爺爺大聲說道。

「當吸血鬼在世界某個角落興風作浪,狼族便跋涉與之對抗,與人類結盟共同剷除吸血鬼,雖然狼族有時近乎全軍覆沒地失敗,但人類也會團結起來將吸血鬼殲滅,反之,若是人類軍團慘敗,我們狼族總是幸不辱命。」村長緩緩說著,但還沒觸及為何山王是個掃把星的祕密。

 

村長又捲了點煙草,溫吞地塞進煙管裡點燃。

「然而,這數百場惡鬥的關鍵所在,乃是吸血鬼的首領擁有我們幾乎無法與之抗衡的力量,或者說,吸血鬼的領袖幾乎毫無弱點。他的魔法遠遠超過一般的吸血鬼,一個人便可以毀滅一個小國的軍隊,這點殊不足道,再強的力量背後總會有更強大的力量。但吸血鬼領袖不怕銀製品,也不怕陽光,他能夠在烈日下行走,甚至施展魔力呼喚陰雨,好讓他在黑暗中發揮出百分之百的力量。」村長瞇起眼睛,吐了個要死不活的煙圈,說:「幸好這種幾乎無敵的可怕大魔頭非常罕見,西元後的歷史上僅出現八位。」

「也幸好這種突變的吸血大魔王的出現,必會為我們帶來足夠與之匹敵的英雄。這可說是命運使然,世界上的光明面與黑暗面總是以相互角力的方式恐怖平衡著,只要大魔王以橫掃千軍的姿態席捲世界戰場,便表示狼族隱藏著一個掌握陽光祕密的王者,白狼。」村長繼續說道。

「我。」山王點點頭。

「掌握陽光的祕密?是指那天晚上山王身上所發出的白光嗎?」我問道。

「沒錯,那不單純是陽光,而是世上最純淨的陽光,它像流水一樣汩汩流動,無窮無盡地自白狼身上不斷流出,白光足以消滅世上一切邪惡,包括吸血大魔王。」村長說。

「我懂了。」狄米特晃著他聰明的小腦袋。

「喔?」摩賽爺爺應道。

「白狼出現的第一層意義,指的是敉平亂世的希望,所以是救世主。」狄米特自信說道:「但如果在和平的時光知道白狼的存在,我想多半代表吸血大魔王也躲在世界某個不起眼的角落,所以是……」

狄米特看見山王愁苦的大便臉,於是畏畏縮縮地把話吞進肚子裡。

摩賽爺爺漫不在乎接著說道:「所以是災禍降臨的先兆,這就是第二層意義。但這可不是我自己的意思。」

蓋雅爺爺將他堅定的右手放在愁眉苦臉的山王肩上,說:「沒錯,這麼說是不公義的。能在災禍降臨前提早發現白狼的存在,是千幸萬幸。」

「猶太人,唉,他們在和平盛世時總是視我們狼族為瘟神,避之唯恐不及,白狼的出現必定令他們感到不安與憤怒,但戰亂時又殷殷盼望我們出手拯救,恨不得白狼挺身而出,每一次都是如此……」村長閉上眼睛。

「上一代的白狼,法可,這小子被我們無意間發現時,希特勒那隻蝙蝠已經幾乎統治了整個地球,食屍部隊在半個月內同時癱瘓了東線與西線,核子彈的菌狀雲接連在德國柏林、美國紐約、法國巴黎、中國重慶、俄國莫斯科、英國倫敦的上空漂浮著,美國與英國僅剩單薄的兵力,屢戰屢敗節節後退,眼看地球就要變成一座超級豪華的人血牧場……」摩賽爺爺滔滔不絕地抱怨著,眼中卻洋溢著當年豪邁一戰的光芒。

但,這簡直是亂七八糟的歷史嘛!希特勒何時統治過全世界?核子彈真正用於戰場,也僅僅在日本廣島與長崎啊!哪來這麼多重要的地方好炸?

「總之,上一代的白狼所受的訓練太少,幾乎是趕鴨子上架上戰場的,所以在關鍵時刻發揮的力量有限,加上希特勒的魔力之高的確超乎我們想像,所以累得歐拉,也就是海門的爺爺,最後以自己的生命相搏,與希特勒同歸於盡。」蓋雅爺爺打斷摩賽爺爺的瘋言瘋語。

一直插不上嘴的海門,卻沒有一絲憂傷的神色。我知道,我太了解了。他那顆連除法都處理不好的腦袋裡,一定覺得他那幹掉希特勒的爺爺真是屌到不行,根本無暇作無謂的感傷。

海門一直以他的爺爺為傲,不管他爺爺拿的是兩挺機關槍也好,兩把大斧頭也罷,英雄便是英雄,從小失去親人的海門總是將他心靈的根,深扎在摩賽爺爺口中神勇無比的外公的回憶裡。

 

「上一代的白狼最後死了嗎?」狄米特舉手。

摩賽爺爺嘿嘿說道:「法可沒有戰死在希特勒手上,他跟蓋雅和我都活了下來,嘿嘿,我失去雙腿後便在巨斧村過著無趣的鄉村生活,閒得發慌時就教教村子裡新一輩的狼族一點武藝,當然啦!你們這群晚上睡死的小鬼頭是不會知道的,其他的村人也不知道。至於蓋雅跟法可,他們倆在村子裡可待不住,便經常出村遊歷世界各地尋找吸血鬼的蹤跡,偶而也帶著幾個新人出村見見世面,獵獵不知所謂的傻瓜吸血鬼。」

蓋雅爺爺接著道:「法可老弟後來變得很勇敢、獨立,不負當年歐拉的期待,可惜在二十二年前,在莫斯科的大風雪中,在旅館裡於睡夢中安然死去。」

摩賽爺爺忍不住發牢騷:「當年所有人都不看好乳臭未乾的法可,只有他媽的歐拉一心一意、婆婆媽媽地灌輸法可信心,唉,沒想到最後還是要靠歐拉拿雙斧把希特勒劈得亂七八糟的,還送了命……」

我瞥見摩賽爺爺的雙眼噙著淚光,他一定與海門的爺爺擁有極深的交情。

「老人家要勇敢一點。」我拿出手帕遞給摩賽爺爺,摩賽爺爺故意拿著我的手帕擤著鼻涕,然後自得其樂地哈哈大笑,將沾滿鼻涕的手帕交還給我。我的天,真是太不成熟了。

山王的爸爸臉上的表情摻雜著驕傲與不捨,說:「所以,我說山王啊,如果不想成為禍星,就要咬緊牙關,接受摩賽與蓋雅艱苦的訓練,在邪惡的勢力尚未復甦前就作好應戰的準備,當個真正的英雄。」

我看著山王的臉上堆滿自信,我想,山王面對的問題顯然跟那個叫法可的白狼面對的問題截然不同,山王全身上下都充滿了自信,連放個屁都自信滿滿地跟臭屁王湯姆比賽誰的屁最臭,無聊時還會跟打著哈欠的海門比賽腕力,跟全村跑得最快的哈克比一百公尺短跑,跟全村最聰明的狄米特比賽算術。在以上幾乎一面倒的競賽中,山王都堅信自己會贏得勝利。

「這種小事就交給我了。」山王點點頭,眼睛閃耀著勝利的光輝,彷彿新一代的大魔王已被他踩在腳下。

「真令人安心啊。」妮齊雅冷笑。

村長沒有理會妮齊雅,自顧自沉吟道:「除了訓練山王外,現在最重要的事就是早一步找到吸血鬼新一代的首領。但奇怪的是,以往吸血鬼的魔王相隔百年以上、甚至數百年以上才會出世一個,但這次距離希特勒出世只有幾十年的時間,未免令大家錯愕不已,我們原以為直到踏進棺材時都可以享享清福……」

摩賽爺爺看著我們四人粗聲說:「前幾個禮拜,我便派遣能力在水準之上的狼族出村到世界各城市打探吸血鬼魔王轉世的蛛絲馬跡,也將白狼出現的訊息帶給蓋雅跟蓋雅推薦的新人,要他們到這裡一起參詳參詳,嘿,不知道眼前的兩人有什麼好本事啊?」

賽辛謙虛低頭:「不敢。」

妮齊雅嘴角上揚,說:「要掛了你這瘸老頭,再容易不過。」

摩賽爺爺這次沒有生氣,反而有趣地打量火爆的妮齊雅,看得妮齊雅很不自在,摩賽爺爺說:「妳要是真有這種本事啊,就幫我調教調教海門,希望你們在三年後可以組成一支比我們當年還要強悍的隊伍。」

「我現在就不會輸給這隻母猴子了。」海門大聲說道,「啪」的一聲巨響,海門的臉上多了一道紅紅的手印,不用說,正是妮齊雅。

妮齊雅手腕裡的短刀頂著海門的鼻子,真是千篇一律的招式。

海門的鼻頭滲血、不敢亂動,妮齊雅冷笑三聲後,收回手腕裡的短刀時,妮齊雅突然「咚」一聲彎腰倒地,額上冒出冷汗與青筋,她的雙眼充滿恨意地看著洋洋得意的海門。

原來是海門冷不妨給了妮齊雅的腹部一拳。

賽辛搖搖頭苦笑,他大概不敢想像這兩個已經開始仇視對方的人,居然要一起組成什勞子強悍的隊伍。

 

「等等,既然我們不是狼族,為什麼要告訴我跟崔思塔呢?」狄米特嚅嚅地說。

「如果你要殺我跟狄米特滅口,我可不會原諒你。」我認真地看著摩賽爺爺,說著顛三倒四的話。

「即使我們不告訴你們,海門跟山王也會偷偷跟你們說,不是?」蓋雅爺爺開口。把我們帶到這裡來可是他的主意,蓋雅爺爺做事絕不拐彎抹角,能夠一槍斃命的事他絕對不拿斧頭砍,所以我猜測,在三十年前的二次世界大戰裡,他一定比老愛大吼大叫的摩賽爺爺要可信賴的多。

狄米特點點頭,笑說:「我們之間的祕密的期限太短,海門不會說謊,山王則根本不是守密的好料。」

我聽完這一堆以前難以想像的故事後,再看看牆上垂掛的軍事地圖與老舊的砲彈槍械,胸口一直隱隱發熱,一場原本我只能從歷史課本中想像的血戰,居然就快要發生在我的朋友身上!幾年後吸血鬼血染歐陸、殺遍亞洲時,海門、山王、狄米特在沙場擊掌吶喊、奮勇殺敵的時候,我一個女生……或者,一個人類?能夠做些什麼?

我好想做些什麼。

「妳幹嘛哭啊?」海門吃了一驚。

「我好像永遠都只能坐在這裡,聽故事……」我流著鼻涕,甚至連眼淚都懶得擦。

「因為妳是女生嘛!」山王安慰我,這種話只會讓我怒火中燒。

山王的臉上轟然一響,熱辣辣的一掌將山王打得眼冒金星,我簡直快要鼓掌叫好。

「女人又怎樣?」妮齊雅瞪著幾乎獃住的山王,山王一動也不敢動,也不敢回嘴,深怕接著又是防不勝防的一掌。

這次海門沒有替山王出頭,反而驚慌失措地看著我。在我的印象裡,我幾乎不曾在這些男孩子面前流眼淚,海門一定嚇壞了。

但我還是想哭,這次的眼淚已經積壓甚久。在三年前,我甚至還能在短跑中跑贏狄米特,在跳高比賽中勝出山王,但女孩子的身體限制讓我在體能的項目中漸漸被狄米特與山王趕過,這不得不讓我時常看著房間裡衣櫥吊著的洋裝發愣,茫然地在一連串的挫折中摸索「女生」這個性別角色,有時我接受了,撫摸洋裝的蕾絲邊沈思,但更多時候我努力想要拋棄弱者的名稱,離得米白色洋裝遠遠的,越遠越好。因為我害怕被遺棄。

當我跳得不夠高,跑得不夠快,甚至叫得不夠大聲時,這三個原本比我矮小的男生就會舉起他們粗壯的手臂,攜手揚起風帆,不管他們航向哪裡,再也不會帶著礙手礙腳的我,我的記憶中最裡好的時光永遠都停留在童年的港口,然後穿上洋裝皮鞋,甚至跟隔壁的瑪麗一起撐起該死的洋傘。

所以,趁他們還沒發現我是女生時,我跳上了巨斧一號。以後,我還要跳上巨斧二號、三號、四號,直到他們發現我其實不夠強壯、不夠勇敢。發現我是女生。

沒想到,那個時候這麼快就來臨。

我哭得不能自抑,連摩賽爺爺都不知道該怎麼安慰我,蓋雅爺爺一向沈默寡言,此刻更是一語不發,不只他倆,在場的所有人……那些狼族,我想他們打心裡都覺得「不過是將祕密告訴妳罷了,反正妳遲早都會知道」。如此而已。

「別這樣,我也不能幫什麼忙啊?」狄米特看穿了我的心思,但他自己倒是不在乎自己不是狼族的一員。

「對不起啦,我說錯話了。」山王歉然看著我,但他根本不需要道歉。因為這是鐵一般的事實,我就要被拋棄了。

海門窘迫地坐在我身邊,鼓起勇氣似的,他的胸膛深深吸了一口氣。

「我的力氣夠兩個人用,分……分一半給妳好不好?」海門漲紅著臉,我的眼淚簌簌落下,心頭大是激盪。

妮齊雅哼哼兩聲,看著我:「真想幫忙,就練槍吧。」

霎那間,我的腦中出現一絲曙光。

 

 

後來,在接下來的一個多小時內,我完全聽不進去其他人的談話,腦中只是不斷想著:「用槍、用槍、用槍、用槍,跟用槍。」

但我的爸爸媽媽根本不會讓我碰槍這麼危險的東西,更何況,我自己也挺害怕整支槍突然「轟」一聲炸裂開來這種事。

過了許久,在應允摩賽爺爺不能將今天所談的事情告訴家人後,我跟狄米特就回家吃晚飯了,身為狼族的海門與山王則繼續留在地下室裡聽他們聊個沒完,討論著他們倆人的訓練計畫,臨走前,我看見海門一直不安地偷看著我,而山王則愁容滿面地發問:「為何連我這種超級一流的主角都要做這麼艱苦的體能訓練?我不是天才嗎?」

草草吃過晚飯後,我待在房間裡發呆。

站在床上,我幻想手裡有一把槍、百發百中的英姿。毫不意外的,我想起了妮齊雅。儘管妮齊雅百分之百是個火爆又野蠻的女人,如果在她的身上插根管子連到柏林的電廠,她無窮無盡的怒氣大概可以供應整著德國一整年的用電,但我開始羨慕起能夠與海門鬥毆、毫不遜色的她。

妮齊雅真是女中豪傑,說不定她跟海門一樣也有胸毛。就算她還沒變身成更加強壯數倍的狼人,她的身手依舊矯健得異於常人、她的眼神裡的自信更足以與她踢翻海門的力量匹配,我相信她動不動就隨便掏出來的腕刀,一定可以毫不猶豫地往吸血鬼的喉嚨裡用力插下去。雖然我還沒見識過吸血鬼。

我摸摸自己平坦的喉嚨,除了高禿禿的喉結、爬滿胸膛的雜毛、可以兩腳站立便溺的小鳥外,我還缺乏很多東西。妮齊雅眼中的烈火這樣告訴我。

「咚!」

一粒小石子輕輕巧巧地穿過兩片窗簾、擊中窗邊的花瓶。

狄米特儘管是個不折不扣的死人類,但他至少可以幫忙丟手榴彈,他可是這方面的天生好手,我敢打賭他一定可以把炸彈扔進吸血鬼的嘴巴裡。

「喂?」我拉開窗簾,看著站在窗前三尺外大樹中的狄米特,狄米特穩穩坐在緊緊盤繞的樹枝上,兩腳懸空,一手拿著他那頂招牌寬草帽,一手拿著一粒大紅蘋果,那是他自家後院種的,而狄米特年幼又可愛的妹妹則坐在狄米特的旁邊,笑嘻嘻地看著我。

「嗨!貝娣!」我打招呼,晚風輕柔吹來,我精神一振。

「她吵著要跟。」狄米特笑著摸摸貝娣的頭,貝娣也是個爬樹的好手,可惜她並不知道,過幾年她穿上皮鞋跟裙子後,爬樹就會變得困難得多。

狄米特將蘋果丟給我,我坐在窗子上啃了起來。

「妳看起很不快樂。」狄米特說,他的草帽給貝娣抓在手裡亂扯。

「現在好多了。」我說謊,看著狄米特身後蒼白的大月亮。

接下來的五分鐘裡,我們就這樣各自低著頭不說話,我啃著蘋果,狄米特跟貝娣搶著大帽子。

「海門是戰神的子嗣,山王更是我們親眼所見的白狼,他們即將要踏上的路是我們難以想像的艱苦。」狄米特的口氣像個大人,害我手中的蘋果變得好難吃。

狄米特一臉輕鬆,繼續說:「何況,其實妳不必難過,無論如何他們都是我們的朋友,自始自終,不是嗎?」

我有點生氣,說:「難道你……你這個臭人類,難道你不怕海門跟山王會離我們越來越遠嗎?」

一隻毛毛蟲落在狄米特的肩上,慢慢爬著爬著。

「沒關係啊,妳都說了。」狄米特的笑容始終開朗,說:「反正他們走遠了,還有妳陪著啊!」

「好噁心!」我生氣地將啃到一半的蘋果丟向狄米特,狄米特靈敏地接住,隨即輕輕丟下,樓下的三隻大狼狗興奮地圍著蘋果亂咬。

突然間,我發現我不能說話。

我知道,只要我一開口,我的眼淚就會亂七八糟淌滿整張臉。

我抬起頭來,發現狄米特將頭別了過去,專心地幫貝娣盤起褐色的頭髮。狄米特一向是個很細心與體貼的人。

於是我大大方方擦掉眼睛裡的淚水,輕輕喉嚨:「狄米特,你跟我一起學開槍好不好?」

狄米特笑了出來,說:「好啊,但我可不敢用那一堆掛在牆上、放在箱子裡的老舊東西,總覺得會把手炸掉。」

我開心地點點頭。

貝娣瞪大眼睛,看著狄米特說:「妹妹也要學開槍。」

狄米特用手指輕彈了貝娣的額頭,說:「哥先教妳打水鏢再說。」

我感激地看著蒼白的月亮。能夠再跟多久,就讓我再跟多久吧。

 

 

真是個令人不愉快的下午,地下密室裡的空氣煩躁不安,充滿了歧視的味道。

「想學槍?那可不行。」摩賽爺爺說,蓋雅爺爺在一旁不置可否。

我看了看妮奇雅,提出這個點子的她居然一副置身事外的樣子,只顧著用桐油擦拭腕刀,專注的表情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

「我跟狄米特也想幫大家的忙啊!」我大聲說道。

「小鬼,人類的身體是禁不起吸血鬼一撕一抓的,妳如果看過那些被撕成碎片的屍體,妳現在可不會一直嚷著要學槍,而是開始挖地洞躲起來了!」摩賽爺爺的表情很認真,卻認真地令人討厭。

更令人生氣的是,狄米特不發一言站在我身邊,昨天他答應我一起學槍時溫柔全都蒸發掉了。

「一直人類人類的,人類又怎樣?槍還不是人類發明的!你自己還不是一副人類的樣子,這麼討厭人類為什麼不整天扮成狼!」我生氣了。

「要是人類夠強壯,就不需要發明槍了!人類就應該被保護!」摩賽爺爺沒好氣地說。

地下室裡的村人們有的面面相覷,有的低頭暗笑,有的面無表情,沒有一個人把我的話當一回事。

趴在地上的山王托著腮梆子看著我跟狄米特,海門則打直了腰深鎖著眉頭。真難得,海門居然會一臉憂鬱,但這個大笨蛋絕對不會明白我的心情的。

坐在村長旁邊的蓋雅爺爺向一個村人點頭示意,那村人站了起來,從牆上的地圖後拉出一疊舊照片放在我面前。

我瞥眼看了那疊照片一眼,胃裡的午餐立刻翻騰到喉嚨裡。

那些是吸血鬼尖牙底下的無辜犧牲者嗎?還是命喪吸血鬼之手的狼人勇士?我不知道,也不願多看一眼。我不想多描述那些照片裡的慘狀,但我可以肯定我絕對無法習慣這種事。

奇怪的是,為什麼我感覺到的不是血腥的殘酷與恐懼,而是深沈的失望呢?

「怎麼樣?妳有自信能夠面對這種事經常發生在妳身邊嗎?」摩賽爺爺粗聲說。

如果有一天我居然可以習慣這種事,我一定不會是現在的我。那會是怎麼樣的我?我會喜歡那樣子的我嗎?

「其實,被保護是種幸福。」蓋雅爺爺低沈的聲音:「戰場從來就不是一種選擇,而是一種命運。」

戰場從來就不是一種選擇,而是一種命運……

我的視線避開那些慘不忍睹的照片,至剛剛為止我還以「並肩作戰」的同儕熱情想像這場即將發生的血戰,而蓋雅爺爺隨即以最有效率的方式將我推向殘酷的現實。

山王跟海門也看著桌上那疊照片,山王的嘴巴張得跟他的眼睛一樣大,而海門則氣呼呼地說:「可惡!怎麼可以把人殺成這個樣子!」

蓋雅爺爺說:「必要的時候,妳也必須將吸血鬼殺成這個樣子。」

我的心發冷,我覺得剛剛冒起的夢想一下子又被無情的澆滅了。更寒冷的是,我的腳步已經抬不起來,堅持踏向維護世界和平的友情夢。

肩膀一陣溫暖,狄米特的手放在我的肩上,他什麼也沒說,只是靜靜地看著桌上的黑白照片。那個時刻我已經知道我跟狄米特未來應該身處的位置。

「對不起。」蓋雅爺爺說。

但他根本不需要道歉的。

 

 

不知道通到哪裡河上,一艘不知道要航向哪裡的小舟。

河面上映著點點星光,夜風流波,小舟宛如航在一條寧靜歌唱的銀河上。

「我知道自己將來一定是個了不起的人,但怎麼樣也沒想到,我居然要維護世界和平。」山王說,四腳朝天坐在木桶裡。

「真好。」我說,如今我也只能這麼簡短地回應。

「我的心情好亂。」海門說,負責任的他坐在木桶的邊緣上,打量著四周的水面與風向。

「為什麼亂?」狄米特摘下大草帽,在夜空下他的藍色眼睛顯得格外清澈。

「我覺得怪怪的。」海門看著河面上的星星,說:「一開始我也覺得那些吸血鬼很可惡,為什麼要這樣殺人,但想了想昨天晚上蓋雅爺爺說的東西,我就覺得兩邊能不打架就不打架得好。」

「他昨天晚上說了什麼啊?」狄米特問。

「我問蓋雅爺爺這個世界上怎麼會有這麼多吸血鬼,他說只有非常少的吸血鬼是天生的,也就是懷孕的女人被吸血鬼吸扁以後,才可能生下天生的吸血鬼,所以大部分的吸血鬼都是被上一批吸血鬼吸乾後才變成的。」海門說。

「你同情他們吧?」狄米特說,我也這麼認為。海門是個心腸跟糨糊一樣軟的人。

「對啊,村長講的故事其實一點也不恐怖,可憐才是真的。」海門歪著頭:「那個叫做古思特的人,還有那些被襲擊的村人一點也不想變成吸血鬼,可是偏偏叫他們碰上這麼倒楣的事,他們變成吸血鬼以後,就跟蚊子一樣非吸血不可,這也沒法子啊。」

「可是長痛不如短痛,如果一次清光光所有的吸血鬼,那以後就不會有吸血鬼了吧?」我說,那些照片帶給我的印象很簡單,就是做出這些事的人必須受罰。

「清不完的,想也知道他們會躲得好好的。」狄米特睿智地說:「要是我,就會躲到誰也找不到的地方。」

「蓋雅爺爺也是這麼說。」海門說。

「總之,全世界的安危看來是要由我跟海門一肩扛起來了。」山王說。他做結論的時間永遠都很突兀。

說起來好笑,其實我們四個小鬼頭到目前為止都沒有真正踏出黑森林一步,只有兩年前校外旅行時曾經到過鄰近的法蘭克福城裡。我們對世界的想像不過從電視跟課本上知道,但大多的世界觀卻是在一堆奇怪的民俗傳說中堆砌出來的。

比如說,中國什麼都少,就是人很多,全部一起跳起來的話就會引發大地震,他們的政府還計畫在蒙古沙漠上用幾億人排幾個字,讓人造衛星從太空中拍下來。美國人最有錢,他們不管做什麼都用最新的機器,有些有錢人還會買機器人煮飯。日本最可憐,他們被美國丟了兩粒原子彈後,生出來的小孩子都是大頭小身體綠皮膚的怪嬰。

諸如此類,當時我們對世界的認識都是童言童語,而山王卻一口咬定世界和平跟他息息相關。

風緩了,水慢了,小舟好像靜止在星河上。

我閉上眼睛,泡在靜謐的星光裡。就在我快要進入夢鄉之際,山王的打呼聲將我喚醒,我看見海門一隻腳站在木桶邊緣上金雞獨立,正練習著平衡感,而狄米特嘴角流著口水,早睡翻了。

「海門,你是不是很想像你外公一樣?」我問。

「嗯。我想像他一樣勇敢。」海門說,換了一隻腳。

「那你怎麼會討厭跟你外公做一樣的事?」我問。

「我不討厭,只是不能理解。大概是我比較笨吧,可是我又覺得我外公做的事是對的。」海門說,身體傾斜了四十五度依舊單腳保持平衡,笑說:「厲害吧!」

我點點頭。

「我外公阻止了那麼恐怖的世界誕生,真的很了不起,我比不上他。有時候看到摩賽爺爺把我外公當偶像,我的心快樂地就快炸掉。」海門說:「可是我不想要拯救世界,我只想跟他一樣勇敢,至少希望你們都能夠覺得我很勇敢吧。」

「所以你很喜歡練身體喔?」我說。

「對啊,我想勇敢一定要強壯一點才行。」海門說:「如果我外公沒有很厲害的話,他大概也不會被說成勇敢吧。」

「喔。」我說,真想睡了。

巨斧二號有海門一個人醒著就夠了。

「崔絲塔,那天我們遇到大黑熊,妳覺不覺得我很勇敢啊?」海門突然問。

「嗯。」我應道。

「可是我覺得狄米特才了不起說,他明明打不過大黑熊,還敢擋在我面前。」海門有感而發:「那時候我覺得他真的非常勇敢、也很感動,所以後來我有點錯亂了。」

「錯亂什麼?」我問,難得海門會動腦筋。

「勇氣跟力量好像不一定要搭在一起喔?」海門說。

「本來就是。」我說。

「那時候我有種感覺,說不定越沒有力量的人,去做越需要勇氣的事,就越勇敢的樣子。」海門看著熟睡的狄米特跟山王,說:「他們都比我了不起,都是我的偶像。」

「你想太多了,這樣不適合你啦。」我笑著,說:「你也是我的偶像啊!」

海門傻笑著,擺出拳擊手的姿勢開心地說:「妳相不相信,現在的我已經可以打敗那隻熊了?」

我點點頭,然後毫不客氣地睡著了。

 

 

「今年看來非押海門不可了,他的身子看上去挺壯啊!」史萊姆叔叔說。

「我還是要押摩賽!他這傢伙前天還用手指扳開酒瓶咧!」我爸大聲說。

「海門這一年來可不是蓋的,我看他每天都在河邊搬石頭,我的媽啊!越搬越大塊咧!」大叔說。

「我偏想不透,他為什麼老盼著要推開那塊大石頭啊?」瑪麗的媽媽這樣說。

「我瞧摩賽那老頭還可以撐一年。」隔壁養牛的大嬸說。

「是嗎?妳一定沒看過海門在樹上跳來跳去的樣子,比猴子還像猴子。」我媽說,她今年也改押海門贏。

村子最熱鬧的巨斧節又來了,今年的精彩好戲還是押在後頭,也同樣是不變的老劇本。

海門與摩賽爺爺各自扳倒了十個壯漢後,又在橡木桌上相逢。

今年的對決戲碼特別精彩,因為籌碼首次較為平均地押在兩人身上,海門佔了四成籌碼,摩賽爺爺佔了六成。我注意到有些猶太村民也將銅板押在海門的拳頭旁,他們真是識貨。因為許多具有狼族血統的猶太村人一直在世界各地搜尋吸血鬼魔王的消息,原本在一個星期前村子裡還是冷冷清清的,但他們為了一賭海門跟摩賽爺爺歷史性的對決,或者說,戰神歐拉的孫子跟他的崇拜者的對決,而一窩蜂地趕在這三天內回到村子。

他們知道海門

「今年狄米特有沒有那把笛子,全看你了。」山王將四十個銅板,我們辛苦的積蓄,咚咚咚放在海門面前,對著海門的拳頭說悄悄話。

狄米特笑笑,他可是一點也不擔心。

海門向拳頭吹了一口氣,自信滿滿地將鎖鏈扣在拳頭上,摩賽爺爺瞪大眼睛,顯然對海門堅定的眼神頗為不滿。

「你以為我不能再風光十年嗎?」摩賽爺爺大喝一聲,右手肘奔雷般撞在橡木桌上,身後的村人紛紛興奮叫好。

「不能。」海門咧開嘴笑。

村長看了看兩人,所有圍觀的人全都靜了下來,但氣氛卻在壓抑的靜止空氣裡迅速悶燒著。

「開始!」村長一掌拍向桌子。

鎖鏈交擊,我的耳膜快被瞬間膨脹的吶喊聲給撕裂。

我看著幾乎被扯斷的鋼鐵鎖鏈,一年來的回憶也隨著金屬疲勞的撕裂聲慢慢釋放出來。

 

一年來,海門這大傢伙居然長了半個頭,現在足足有一百八十四公分了,而山王也在艱苦的訓練中變得比以前壯得多,只矮了海門五公分,按照他們現在的年齡來計算的話,他們到了三十歲都會變成三公尺高的猩猩。

山王在眾人的矚目與期待下被摩賽爺爺藏在深山裡猛操,然後在課堂上卯起來睡覺,他的數學習作都是狄米特幫他寫的。為了保密等無關痛癢的安全性理由,我跟狄米特都被禁止觀看山王的訓練過程,但從山王筋疲力竭的陳述中,我知道他已經可以完全掌握變化成狼人的過程,雖然他還不能隨心所欲射發出體內積蓄的白光,但他總是擁有超越實力甚多的自信。

「大概再一兩個月吧,我一定能夠製造出光球來!」山王渾身大汗得意地說。上一代的白狼法可,據說花了好幾年的時間才能勉強釋放出純潔的白光。

而海門在蓋雅爺爺的磨練下不只提升了自己的力氣,還學會一身在樹木間跳躍奔馳的好本事,比起妮奇雅一點也不遜色。唯獨令眾人不解的是,為什麼堂堂戰神歐拉的孫子,竟然沒有辦法變身成勇敢善戰的狼人。一次也沒有。

 

那些猶太村人試了很多種辦法,就是沒法子叫海門突破人類軀殼的障蔽。

蓋雅爺爺不知打哪弄來一隻大老虎,把海門跟牠一起關在鐵籠子裡,想要讓那隻餓了七天的大老虎將海門逼上絕路,然後來個潛能大激發、變成壯到不行的狼人把大老虎解決掉保命。蓋雅爺爺殘忍地將鐵籠的鑰匙掛在脖子上回家睡午覺,然後放我跟狄米特焦急地在鐵籠外面敲敲打打,我哭了出來,還惹得跟老虎一齊關在籠子裡的海門連忙安慰我,然後花了一番工夫將那隻兇猛的大老虎緊緊抱住,就像抱著一個憤怒的大抱枕似的。

「牠很可憐的,你們快去找東西給牠吃,牠的肚子咕嚕嚕一直在叫。」海門看著大老虎驚慌失措的大眼睛心疼地說。那老虎大概沒有想到自己連會被自己的食物用十字固定法鎖住吧。於是我留下不停嘗試打開鐵鎖的狄米特,跑到家裡抱來一桶鹹墩肉拯救那隻餓慌的老虎。

後來聽說那隻老虎被送到匈牙利的動物園,而蓋雅爺爺只好弄來兩隻發情的公獅子,這逼得海門揮了幾拳,讓兩隻獅子睡了一下午。

也許是危機不夠大吧,海門根本沒有變成狼人,所以有個令人討厭、又沒有耐心的老婦人居然趁海門在睡午覺的時候,在海門的衣服上偷偷點火,害海門痛得在地上打滾,最後跳進水井裡。這件事讓海門很不滿,從此睡覺都睡在樹上以免被偷襲,因為據說那個老婦人準備海門熟睡時,拿菜刀把海門的潛能剁出來。

不過海門是逆來順受的高手,他知道大家所作的一切都是為了他好,所以他都咬緊牙關忍了下來,但最可惡的是那個白癡村長,他嘗試花了三個晚上的時間柔性開導海門,勸他不要保留實力,靜下心來想想變成狼人的種種好處、與世界和平的可貴等等,讓海門差點哭了出來。

「不要灰心,你身上畢竟流著歐拉的血。」所有人都這麼安慰他,這比責備更令海門不安。

海門越是不安,就越是在體能上追求不可思議的突破,去年冬天「不知道通到哪裡河」上結了一層厚厚的冰時,他能夠在冰冷的溪水中閉氣揮拳十幾分鐘,在一旁觀看計時的山王看得都起雞皮疙瘩了。

欣慰的是,這一年多來,我跟狄米特並沒有像我當初幻想的那樣,跟山王與海門越離越遠,只是我還是很清楚,將來我跟狄米特都是這場戰爭的局外人,而我衷心盼望這場我無法像像的戰爭結束的時候,我們四個人還是能像以前一樣坐在巨斧三號裡,一同在星河上呼呼大睡(巨斧二號因為過度膨脹的海門而不得不擴大改建成巨斧三號)。

 

海門的表情看起來並不吃力,相反的,他好像頗為吃驚摩賽爺爺跟他之間的差距。青春期真的是很神奇的人生階段。

摩賽爺爺是個輸不起的老頭子,他怒氣勃發地看著海門漸漸將鐵鍊扯向他那邊,他心裡明白,只要海門願意,他可以用極快的速度將他擊敗。海門只是留給他老人家一點薄面。但這可是犯了摩賽爺爺的大忌。

「摩賽加油啊!不要輸給毛都還沒長齊的年輕小夥子!」我爸爸譏笑似地說

摩賽爺爺手上的青筋顫抖著,他低沈地聲音說道:「小子,有種使出你全部的力量啊!」

海門不好意思地看著幾乎要抓狂的摩賽爺爺,決定一鼓作氣結束這場在暗地裡已經決定結果的比賽,海門低喝了一聲,用力將鐵鍊一扯。

但鐵鍊卻慢慢地拉向摩賽爺爺那端,我看見摩賽爺爺手臂上的毛好像變濃了一點,臉上的鬢角的顏色也變深了,原來這個沒品的老頭子正偷偷使用狼族的力量!

「小子,明年再來吧!」摩賽爺爺咧著嘴笑,真是卑鄙到了極點!

正當我想大吼作弊的同時,海門大喝一聲,摩賽爺爺的手臂登時攤平在桌上,而鐵鍊已經被拉到海門的面前,巨大的撞擊力使橡木桌上凹陷了一塊。

「終於輪到我了。」海門高興地大吼大叫,村人的讚頌聲震撼整個會場,祝賀的啤酒像瀑布一樣倒在海門的身上,山王興奮地拿著袋子收起我們贏得的大把銅板,狄米特也跟海門跳上橡木桌上狂吼,我看著摩賽爺爺驚訝的表情發笑,他一定無法置信一個人類的力量居然可以擊敗他。

「真不愧是歐拉的孫子,是嗎?」我做著鬼臉,摩賽爺爺只好苦笑、不發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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