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老 (一) 3

月老 (一)

「有些事,一萬年也不會改變。」

我躺在地上,此時,有兩個問題等待我去思考。

第一個問題,這世界為何開了我如此殘酷的玩笑?

第二個問題,小咪有事嗎?

我的時間也許所剩不多,所以,我馬上放棄第一個於事無補的問題。

我試著爬起來,手腳卻不聽使喚,只是微微抽慉。

雨點打在我的眼睛上,我卻連閉上眼睛的力氣都沒有,我想大聲呼喊,卻覺得呻吟比較適合。

但我實在掛心小咪。

就算我即將死了,我也想再見小咪一面。

就算我即將死了,我也不願小咪受到任何傷害。

滂沱雨聲漸漸凝結在耳邊,我的四周似乎靜了下來。

我感覺不到自己的呼吸,視線也陷入一片黑暗,連雨點打在身上的倉皇感都靜絕了。

這是什麼徵兆?

我要死了嗎?

上天啊!求求你!再讓我見見小咪一面!

「阿綸!你醒醒啊!」急切的聲音。

我等待已久的聲音。

我的視線登時亮了起來,大概是傳說中的迴光返照吧?

小咪急說:「阿綸你會撐下去的!我立刻叫救護車!」

救護車?在這深山裡?

我看著滿臉驚恐的小咪,安慰道:「還好妳還沒答應我—要不然—要不然妳就虧大了—」

小咪摟著我大哭:「我答應!我答應!我答應!」

死前能聽到這句日夜期待的話,我感動地看著——看著——看著眼前這個與我無緣的妻子——

小咪緊緊擁著我,在大雨中。

也許,我該閉上眼睛了。

謝謝你。老天爺。

你讓我聽到此生最大的幸福。

再見了。

小咪。

我愛妳。

我好愛妳。

「石孝綸!」

我往前踏上一步,忿忿等候命運對我的發落。

我得解釋一下。我生前不是個囉唆的人,死後也不是條拖泥帶水的鬼,說我是懶惰也好,總之,我省略了許多說明:死後掉進黑暗的漩渦、眼前出現白光、跟著一堆跟我差不多時間死亡的鬼魂,被命運吸來陰曹地府的審判中心等等。

地獄不就是這麼一回事?跟我以前幻想的其實相去不遠。

不過地獄沒有長相兇惡的閻羅王——或許有,但我沒見到,只有一塊巨大的石頭聳立在地獄的中心,上面寫著「命運」兩個血紅大字。

坦白說,我沒有上天堂,卻跑到地獄報到,一開始的確令我忿忿不平;除了小時候順手牽羊外,我沒做過什麼壞事;說到孝順父母,在我十二歲那年爸媽就出車禍死了,所以沒什麼機會孝順他們。

總之,我對下地獄這件事感到很火大。

更對命運加諸我無情的捉弄感到非常不爽。

「我為什麼不能上天堂?」

我看著命運大聲說道。

命運看著我,嘲笑般說道:「你做過什麼好事可以讓你上天堂去?」

「但我也沒做過什麼壞事啊!」我看著面無表情的命運。

雖然石頭不會有什麼表情,但我老覺得它一副幸災樂禍的屌樣。

「上天堂要做多少好事,你知道嗎?!」一個身穿黑色官服的鬼魂踏上前大喝,丟給我一本厚厚的書,上面多半記載著上萬件龜毛的規定。

「好,就算我不夠格上天堂,但你為什麼要作弄我,讓我在求婚的時候被閃電打死!」我咆哮著。

我憤怒得理直氣壯,換做是任何人都會怨恨這麼白爛的死法。

我回想起大約十五分鐘前,命運帶給我的錯愕。

我在觀霧山林間淋著滂沱大雨,舉起祕密藏好的鮮花,興奮地向交往十年的女友求婚時,卻被一道烈焰般的閃電擊斃。

太漫畫了吧?

是誰都會憤怒不已的。

「那是你自己的命運,跟死神無關。」命運輕蔑地看著我:「再說,你臨死前的願望也實現了。你該知足了。」

我沈默了。

能再看到小咪一面,甚至得到小咪美麗的允諾,我知道—-我該滿足了。

命運嘆了口氣,說:「輪迴路上本多波折,豈能事事順心,又何苦執著?」

我站在巨大的命運前,覺得委屈與無奈。

雖然我才二十六歲,但死都死了,難道還能復活不成?我只好接受命運的無情,希望現在正為我哭泣的小咪,此生能有個好歸宿。

希望她一輩子都記得我。

「去吧,去你該去的地方。」

命運說完,另一個身穿黑色官服的鬼魂領著我,帶我穿過層層架疊的大宅院,進入一間坐滿上千隻新鬼的大房間,房間上寫著「1999/04/01」,嗯,是我的死期,多半也是這幾千個鬼一起殞命的忌日。一起死在愚人節,算是緣份吧。

身旁的這些新鬼有些肚破腸流,有的抱著自己的腦袋,有的拎著斷掉的手腳,有的不甘冤死大呼復仇,卻無鬼理他。

但大多數的新鬼身形都尚稱完好,不是蒼老乾黃、就是頂著顆光頭,這大概跟癌症維持十大死因榜首有關吧。

至於我,則帶著一身漆黑的焦皮。

接下來的七天,我跟其他的新鬼坐在一起聆聽地獄講師的輪迴課程,內容不外是一些好心有好報、壞心必壞報之類的鬼話。

不過另一名地獄講師的輪迴選擇課程就有趣多了,介紹許多除了立刻投胎之外的選擇。

人死了,乃至豬羊等萬物死了,除了上大和解的天堂之外,都必須到其信仰的主宰地報到, 沒有信仰或是不幸信仰錯誤(簡單說,就是拜了幾十年的廟,卻發現廟裡根本就沒有神)的魂魄,就由其所死之地的大宗教領去。

我死了,跑到中國式的地獄來,就必須接受輪迴這一套玩法。

想一想也好,總比天主教那些魂魄幸運,他們必須好好躺在地上,等待上帝最後的審判來臨時才能出來透透氣。

講師說,要是想投胎可以馬上跑去輪迴之門,喝碗忘卻前世記憶的孟婆湯就可以了,但不保證下輩子會跑到哪戶人家、哪個國家、變成哪種動物等等,命運是不可捉摸的,萬一你變成吃屎的糞蟲或是椰子樹,那也只能說你前世不修。

為了求取下輩子更好的投胎機會,講師建議我們多讀點佛經再喝孟婆湯,帶點慈悲與慧根投胎總是有好無壞的,可以增加下輩子做好事的機緣。

上千隻鬼花了很多時間齊念佛經,場面是很壯觀的。

我也跟著念了幾個晝夜,我想,多讀讀佛經或可幫我下輩子趨吉避兇,求婚的時候別再有意外。

講師也提到許多地獄的神職,令我感到濃厚的興趣。

「要是不急著投胎,那好,你們也可以挑一個神職做做,做得好就可以一直做下去,也可以積陰德,命運會讓你們將來投胎的機運好些。」講師說。

「就像土地公那樣嗎?」一個只剩半顆腦袋的女人問道。

「土地公只是其中之一,還有像我一樣的講師、獄卒、孟婆 、死神、月老、守護神、城隍護衛等等。但是醜話說在前頭,要是任神職,卻表現不佳的話,命運會使你們未來的輪迴之路多風多雨,比如投胎到亂糟糟的家庭時,變成槍擊要犯的機會就會大些。」講師鄭重地說。

「當神職可以當多久?」一個抱著死嬰的可憐媽媽問。我猜想,她是想與她出世未久的孩兒多相處一會。

「妳的孩子太小,不適合跟妳一起當神職,念完經就要送去重新投胎。」講師看出那名母親的心思。

母親難過地低著頭,看著懷中血肉模糊的嬰兒掉淚。

「那我的資格讓給小孩吧!」我大聲說。

講師搖搖頭,說:「不適合就是不適合,抱歉。」

這時一個身穿黑衣的鬼官站出來說:「將來有心想服務人群的魂魄,請跟著我來,想早點投胎的,跟著我左手邊的孟婆走。給你們考慮一天。」

我坐在地上,看著身旁上千個愁眉苦臉的鬼,想著小咪。

不知道現在的她,是否哭紅了眼。

小咪是愛我的。我知道。

即使那是我拼命爭取來的。

在我小學三年級分班的第一天,我的位子被分配在一個短髮女孩的旁邊,在她放下書包的那一刻,我就知道,身旁的女孩將是我此生的妻子。

你問我為何如此篤定?

不知道。

但這跟泡妞的實力無關,我只是堅信,我這輩子別的可以不要,就只要這個女孩跟我在一起。所以,上天絕對會把這個女孩的幸福交給我,因為我的人生就只要她。

這個愛情觀成為我人生的主軸。

我跟同年齡的小三男孩不太一樣。我不喜歡玩「新電舊電」,不喜歡用泥沙球丟正在玩跳格子的女孩。下課時我喜歡在座位上畫畫,畫機器人跟怪獸大戰。

坐在旁邊的女孩,小咪,有時就坐在我身旁看我表演紙上大戰,還會發表一些戰略上的意見。

「怪獸有三個,機器人只有一個,為什麼不多畫兩個機器人?」小咪看著空白數學簿上的塗鴉。

「機器人一個就可以打贏了。」我邊說,邊幫機器人的翅膀加了一管死光砲。

「才怪。」小咪不同意,拿著橡皮擦想把多出來的兩隻怪獸擦掉。

「不這樣畫,機器人怎磨會厲害?」我擋住她的橡皮擦。

「那你可以畫機器人快輸了,結果他的朋友出來救他。」小咪說。

「下課十分鐘根本不夠。」我敷衍著。其實機器人就是我的投影,沒人可以阻止我那麼厲害。

「那你第二節下課二十分鐘再繼續畫下去啊?」小咪說。

「第二節下課妳不是要去玩紅綠燈?」我把怪獸的牙齒擦掉,畫得更巨大。

「你畫第二個機器人,我就繼續看。」小咪說。

「好吧,那我畫妳出來救我吧!」我說。

「真的嗎?!」小咪顯得很開心。

從此,兩個友情堅固的機器人彼此互相支援,一直到國小畢業;死在我倆手下的怪物不計其數,拯救宇宙的次數多得數不清。

「喂!別發呆啦!怎麼稱呼?」一個頭上插著把菜刀的猛男突然蹲在我旁邊。

雖然這裡死人無數,但這種怪異的死法還是首見,我不禁笑了出來。

「別看我頭上這把菜刀,我是跟一堆流氓幹架,雙拳難敵十手,最後被一個痞子幹了一刀——幹妳媽咧,害我英年早逝!」菜刀猛男摸著頭上的大菜刀,生氣地說。

「怎麼不是武士刀啊?」我忍住笑。

「我哪知道他們那麼沒品味,賽他媽的,害我死得這麼難看。」菜刀猛男看著我發噱:「那你自己呢?黑人啊?」

我看著自己焦臭的皮膚說:「我參加人體彩繪全身被塗黑時,心臟突然痲痹葛屁,應該是顏料有毒吧。」

菜刀猛男說:「不想說就算了,我看你是瓦斯爆炸死的。」

我回嘴道:「我看你是走在路上,被正在煮菜的大嬸從樓上不小心丟菜刀砸死的吧。」

菜刀猛男臉一紅,說:「幹,你怎麼知道?」

我哈哈大笑,說:「你以為你很倒楣啊?不必不好意思啦,我其實是被閃電劈死的,去,還是在我跟我女友求婚的緊要關頭時被雷打中的!」

菜刀猛男嚇了一跳,說:「說不定你是四月一號裡最倒楣的人,真不愧是愚人節。」

我點點頭,說:「還好當時我的女友沒跟我一起被雷打中,要不然我就不是被電死的,而是內疚死的。」

菜刀猛男疑問:「其實一起死掉更好吧?黃泉路上有個伴。你看我們現在不也好好的,不是等投胎,就是當神職。」

我搖搖頭。

不知怎地,我總覺得小咪還是活在世上,偶而想想我、有空時為我掉一滴眼淚,那樣比較好。

因為,要是我們一起牽手投胎,下輩子有太多不一定,我寧願小咪花一輩子的時間記得我。

菜刀猛男看我神色黯然,轉個話題問道:「嘿!我很欣賞你!你剛剛願意把當神職的機會讓給那個嬰兒,很不容易啊!」

我說:「還好吧,剛剛講師不是說了嗎?神職當不好的話,下場淒慘啊!」

菜刀猛男搔著頭,說:「大概是因為我很想當神職吧,所以我覺得把神職資格讓給別人很不容易。」

這時,一個穿著紅衣、單吊白眼、長舌半吐的長髮女人蹲爬到我們身邊,說:「我也想擔任神職。」

Shit!我瞧她是個上吊自殺的超級厲鬼。

長髮女人悶悶地說:「我看過地獄規範手冊了,我是自殺死的,一百年內是不能投胎的,只能待在這裡一直念佛經。不過要是擔任神職的話,就可以出去透透氣了。」

我實在不敢看她的單吊眼,只好側著臉安慰她說:「一百年也好,投胎後就是二十二世紀了,人間一定變得很炫。」

菜刀猛男也附和道:「對呀,我還以為自殺是永世不得超生咧。」

長髮女人拿著厚厚的地獄規範手冊,說:「你們一定沒好好看完。本來自殺真的是永世不得超生的,但近幾十年來人口太多,自殺的鬼也暴增,地獄管理上鬼力不足,所以才改成一百年禁止輪迴。」

我看著那本厚厚的地獄規範手冊,說:「那妳打算要當哪個神職?」

長髮女子「嘿嘿嘿」地奸笑著,笑得我焦掉的皮膚都快結痂了。

不只人怕鬼,我看,鬼也會怕鬼。

大約奸笑了五分鐘,我跟菜刀猛男都快死第二次了,長髮女人才幽幽地說:「我要當死神,我要他一塊一塊的死!」

還好我的臉已經黑掉了,要不然她一定察覺我的大便臉。

菜刀猛男額頭上的菜刀看起來很沈重,他勉強說道:「過去的事就算了啦,命運會讓那個妳的仇人惡有惡報的。」

長髮女人搖搖頭,說:「他是個混蛋警察,不只騙走我所有的積蓄,還溺死我可憐的孩子,我去警察局報警告他,卻被他的同事扣押起來,誣賴我殺了我的孩子,我在看守所內還被他們用電刑玩樂,哈哈哈,我自殺果然是對的!我真的變成了厲鬼!我一定要當上死神,親自索他的命!」

我跟菜刀猛男點點頭,氣憤說道:「對!連那群狐群狗黨的魂也一起勾了吧!」

長髮女人感激地說:「謝謝。你們呢?想當什麼神職?」

菜刀猛男說:「我想當月老。」

我問:「為什麼?」

菜刀猛男說:「因為我還不急著投胎啊!好不容易死了,變成大家都看不見的鬼魂,加上當月老應該可以東奔西跑不受拘束,所以我想趁機偷看女人洗澡、看情侶打野砲,總之啊,當人當豬當狗機會多的是,何不趁當鬼的時候開心一點?」

的確。

我看過地獄神職規範的章節,當土地公有固定的轄區,管理的事也煩煩瑣瑣,好處是:民間的崇仰容易凝聚,可以增加陰德,另一方面,土地公在其轄區內的權柄是很巨大的。

其他的神職我就懶得詳述了,總之,守護神必須跟在主人的身旁庇佑,城隍守衛就像當兵一樣數饅頭賺陰德,獄卒、孟婆跟講師之類的,則必須待在地獄服役。

一句話,都很不自由。

至於死神跟月老,算是神職中最自由自在的了。

人的死多半是命運使然,地獄規律完全管不著,也使不上力(命運真是奇妙啊)。而死神的任務,是按照地獄判官的命令,負責向特定對象索命追魂,有些是前世欠了命債,有些是惡貫滿盈,最多的情況是病人的死期需要死神確認加以勾魂。

但死神在任務空閒時,可以隨意亂逛,要是他看到被地獄判官忽略的惡人,便可以依職權向判官通報,獲得許可後便能向惡人勾魂。 這一點,無疑受到許多等待復仇的厲鬼歡迎。

唯一要注意的是,萬一死神勾錯了魂,那可就慘了。

下輩子準備當頭食蟻獸還是蟑螂吧!

月老呢?

還比死神更為自由,除了上頭交代一定要撮合的佳偶外,其他時間就可以自行判斷配對的方式,把手中配給的紅線用完就算交差了。

有職業危險嗎?靠!當然有!

要是亂點鴛鴦譜,造就怨偶的比例高過佳偶的話,恭喜你!幸運的話,下輩子可以當衣索匹亞的難民,不幸的話,就準備當一隻意外擱淺在沙漠的鯨魚!

「你呢?黑人牙膏?還是去投胎?」菜刀猛男拍拍我燒焦的肩膀。

我想了想,說:「一樣,月老。」

菜刀猛男高興地說:「不錯啊!那我們一起當月老吧!」

長髮女人好奇地問:「為什麼你也想當月老?」

為什麼?

為什麼我想當月老?

我摸著燒爛的褲子中,一只絨布鑽戒盒。

「我想看看我的未婚妻。」我說。

「妳家到底住哪啊?」

我跟拜把兄弟阿義蹲在校門口的椰子樹下,胸口繡著五年級四班。

「很遠啦!」小咪拉著她三年級的妹妹,無聊地踢石頭玩,等著她爸爸開車來接她。

「洪小妹,妳家到底住哪裡?」我看著小咪的妹妹,一邊跟阿義玩大老二。

「我叫洪菁敏!不叫洪小妹!」洪小妹漲紅著臉大叫。

「我爸來了!」小咪眼睛一亮,拉著洪小妹走向一輛藍色汽車。

我趕忙把牌一丟,綁好鞋帶。

阿義把牌收一收,笑道:「我先去你家打電動喔。」

我看著汽車門關上,慢慢駛向街口的紅綠燈,於是也飛奔追上,大叫:「你跟我媽說我晚點回家!」

車窗上擠滿兩張嘻嘻哈哈的笑臉,看著我從後面狂奔追上。

追上汽車?是的,還好英明的政府架了許多紅綠燈,要是幸運的話,在紅燈發瘋的情況下,我可以卯起來跑兩公里。

幹!要不是我媽不買腳踏車給我,我早就追到小咪家了!

我不行了—-今天又失敗了,只好看著後車窗上兩張擠眉弄眼的鬼臉,漸漸在我的劇烈心跳聲中遠去。

那時我才體會到,要是女孩越區就讀的話,對男孩的健康有何不良影響。

「她很幸福。」長髮女人安慰我說。

「黑人牙膏,你要親手為她綁上紅線?」菜刀猛男似笑非笑道。

「我不知道。只是想多看看她幾眼吧。」我懊喪地說。

一天的考慮期到了,我也將月老的職責看個清楚。

一個鬼官領著急著投胎的魂魄登上孟婆橋,另一個鬼官領著為數八十三的魂魄進入神職殿。

「報告。四月一日忌日班,土地:20。守護:12。城隍兵:5。獄卒:2。講師:5————-死神:20。月老:16。報告完畢。」鬼官喊完便離開了,接著,我們便由不同的神職領員各自帶開。

分開時,我跟菜刀猛男向長髮女人做最後的揮手道別,祝福她復仇成功。

「將來再見!」長髮女人說。

神職領員帶著我們穿過炙熱的火焰森林,到了險峻的懸崖邊。

「踩著雲上去,就當爬樓梯。」領員說,踩著凌空的雲彩拾階而上。

我們跟了上去,只見火紅的地獄天空逐漸變成鵝黃,再往上爬,又慢慢轉成淡藍色。

此時,天空出現異景。

一片邃藍的湖泊倒懸在我們頭上,巨大而美麗,奇異地滴水不落。

「進去吧。跟好。」領員一頭插進倒懸的巨湖,我們也跟著穿入湖水,舒服地往上游。

鬼不需要呼吸,所以每隻鬼都悠然跟上領員。

往上游了約十分鐘便探出水面,領員說:「有信心一點,踩著水面站穩。」

信心當然有,雖然我才剛死不久,卻已大約知道鬼可以做出常人所不及的事,每個鬼都站得挺好。

不一會兒,一個穿著紫金色古袍的長鬚老人踩著上百隻喜鵲來到我們眼前,後面還跟著十幾個鬼魂。

老人慈祥地說:「大家好,我是掌管姻緣的大月老,各位往後辛苦了。」

我們恭恭敬敬地看著這位未來的頂頭上司,等待職務分配。

大月老摸著長髯,笑說:「月老是個需要用心、敏銳、辛苦的工作,你們這一班報名月老的人數多了些,但別擔心,這裡不會有考試篩選之類的名堂,每個人都是新生代的月老。」說完,又踩著喜鵲離去,留下剛好十六個鬼魂。

神職領員說:「那你們各自配對吧。我先走了。」一頭又潛入湖中。

湖上剩下十六個新鬼,十六個老鬼。顯然是個學長學弟制。

我低頭細聲說:「菜刀猛男,我們恐怕不能在一組了。」

那十六個老鬼仔細打量著我們,似乎是在選秀。

「你跟我。」一個老男鬼指著一個新女鬼,便帶著她潛入湖中。

「你跟我。」一個老女鬼拉著一個新男鬼,立刻跳到湖裡。

這時,一個臉上有兩道輪胎印的破相女鬼撿走了菜刀猛男,猛男向我眨眼告別後,便隨著輪胎印女跳下水。

又被選走五人後,我不禁感嘆自己的死相太醜,落得乏人問津的窘狀。

「你。」一個女鬼突然指著我。

一個穿著碎花旗袍,眉清目秀的年輕女鬼。

這個女鬼毫無一點死態,樣貌甜美可人,真不知道我這個非洲土人哪點吸引人家?

她說:「跟著。」便跳下水。

我趕緊滑入湖中,盯著女鬼的腳丫子往下潛、往下潛。

女鬼潛出倒懸的大湖,帶著我走下雲梯,經過懸崖、火焰森林,終於開口跟我說話。

「怎麼叫你比較好?在這裡我們都有一個不同於人間的名字,你自己想一個吧。」女鬼淡淡地說。

我想起菜刀猛男,便說:「叫我黑人牙膏吧,妳呢?」

女鬼說:「大家都叫我粉紅女,pink lady。」

我看著女鬼,發現她的皮膚是淡淡的粉紅色,很漂亮,只是有些奇怪。

「奇怪嗎?你剛剛來地獄沒多久,見過的死人還太少。你猜猜我是怎麼死的。」粉紅女轉了一圈,讓我檢視她身上的傷口。

我仔細瞧了一下,並沒發現什麼刀傷或割腕的痕跡。

「瓦斯。」粉紅女說。

對啊!我想起來了!瓦斯中毒的人,皮膚會呈現美麗的粉紅色。堪稱最美麗的死法。

我忍不住嘆道:「好可憐,年紀輕輕就不小心瓦斯中毒——」

粉紅女停下腳步,凝視著我:「我不是不小心中毒的,我是被謀殺的。」

我一愣,說:「對不起。」

粉紅女淺淺一笑,說:「對你個大頭,兇手又不是你,幹嘛道歉?」

我本以為粉紅女是個酷妹,現在看到她笑,我才放下心中的大石。

我實在不喜歡嚴肅的人—–嗯,也不喜歡嚴肅的鬼。

走出火焰森林後,粉紅女選了塊七色大石坐下,示意我坐在她旁邊。

「介紹一下自己吧,你是怎麼死的?」粉紅女問。

「我在跟我女友求婚時,被一道該死的閃電打到。」我認真地說,深怕粉紅女以為我在開玩笑。

「好慘,比我還可憐。」粉紅女一邊玩著旗袍邊上露出的絲頭,繼續道:「至少你死前還有深愛你的人,而我卻是被我愛的人殺死。」

「那妳為什麼不參加死神團隊?」我疑惑道。

粉紅女從旗袍中拿出兩塊金色水晶,說:「以後你一定會知道的。挪,拿著,一塊是你的,一塊是我的。這是切破時空的寶石,要好好保管不要弄丟了,要是被凡人拿到的話就慘了。」

我點點頭,接過其中一塊水晶。

粉紅女說:「走吧,地獄好無聊,我們到人間去,我向你介紹月老的職責和一些零零瑣瑣的的事。」

說完,粉紅女舉起黃水晶輕輕憑空一劃,割出了一道裂縫。

應該是通往陰陽兩界的時空裂痕吧!

粉紅女牽著我,跨進久違的陽間。

「好久不見。」

我看著高樓大廈下熙熙攘攘的人群,心中無限感慨。

自己剛滿26歲不久、事業剛上軌道、心愛的小咪答應我的求婚,唉,我就這樣被一道閃過萬棵參天巨木,偏偏選中我劈下的雷電轟死。這就是命運。

但我心中有點奇怪,不知道擔心著什麼。

「啊!現在不是白天嗎?」我驚呼,發現自己正坐在太陽直射的高樓天台上。

粉紅女嫣然:「黑人牙膏,只要你帶著這塊寶石,就是神的身分,神怎麼會怕陽光呢?」

我摸著褲帶上突起的水晶,心想:「真是寶貝。」

脂粉淡施的粉紅女跟我坐在這棟至少三十層高的大樓天台上,兩雙腳丫子踏空亂擺,坦白說,還真有點浪漫。

不過我很清楚只有我感到浪漫。一個嬌美的妙齡女子坐在我身邊,但坐在她身邊的,卻不是一個帥哥,而是一個黑不隆咚的木炭。不過我也不可惜啦,反正我生前就不是一個俊男。

粉紅女從懷中掏出一盒黑色的針線包,打開給我看,裡面是意料中的數捲紅線。

「看到目標了嗎?誰啊?」我張望著腳下根本看不清楚的小面孔。

「還沒開工啦,只是先給你看一看我們以後的法寶。」粉紅女謹慎地將紅線收好,又說:「你都沒有問題要問嗎?不要怕我,我也只比你早一年當月老,算是最嫩的老手。」

我看過地獄規範手冊中月老的說明,但只能說是簡介精要,對於詳細的狀況我的確不大明白。

我想了想,問道:「那我一年後,是不是也會變成老手?像妳一樣選一個新的拍檔?」

粉紅女呆了一下,說:「不一定,除非兩個人不和,非要拆夥不可,要不然可以一直合作。」

我笑問:「那妳跟之前的老手不和啊?一定是妳不要他吧?」

粉紅女臉一紅,吞吞吐吐地說:「是他不要我啦!」

地獄美女絕對是希世之珍,我暗暗衲罕,誰會拒絕跟這麼可愛的旗袍女郎搭檔?

粉紅女微低著頭,用大大無邪的眼睛看著我。

「你乖嗎?」她問。

啊?

我乖嗎?

「不乖吧。」我堅強地說。

粉紅女嘟著嘴,半天不講話。

我不太明白粉紅女的意思,只是猜測她是否在試探我要好好跟她合作。

「我會好好跟妳合作的。」我看著粉紅女的腳丫子道。

「謝謝。綁紅線的工作必須由拍檔兩個人彼此同意才能進行,所以對愛情緣份的共識是很重要的。」粉紅女水汪汪的眼睛看著我說:「上一個帶我的老手總是為了牽紅線的事跟我吵架,你不會這樣吧?」

我想了想,說:「妳是老手啊,一開始應該是我聽妳的才是。不過以後我就不知道了。」

粉紅女點點頭,滿意地說:「大月老每隔一段時間就會交代我們絕對必須執行的任務,也就是為特定對象綁紅線,至於其他時間,我們只需要三天為兩個人綁上紅線配對就可以了。」

我說:「三天才綁兩個,簡單啦!果然是輕鬆的肥差!」

粉紅女不置可否說:「大部分的時間都可以一邊玩樂一邊觀察男男女女,看看還沒綁上紅線的人們是否有合適的對象,調查一下彼此的興趣與個性等等,再決定要不要綁上紅線。」

我感到蠻好玩的,說:「那我們去綁紅線吧!妳教我綁!」

粉紅女輕輕一笑,說:「黑人牙膏,那我們一起跳下去吧!」

從剛剛我就在思考鬼魂是否能飛行、穿牆行走等問題,一聽到粉紅女這麼說,我便興奮地拉著粉紅女躍下摩天大廈。

真棒的感覺!比坐六福村的大怒神還過癮!做鬼也有做鬼的好處!

跳下大樓,來到車水馬龍的十字街頭,我興奮地在路人的眼前作怪動作、吐舌頭、把屁股黏在小女孩的臉上,啊哈!隱形人最厲害也不過就是這樣!

粉紅女拍拍我漆黑的額頭,笑罵:「黑人牙膏,你生前就是這副德行嗎?」

我摸著中年路人的大禿頭說:「哈哈哈,所以我說我不乖啊!」

粉紅女四處觀望,說:「你有沒有鎖定的對象?」

我看著這中年禿頭,看見他身上並沒有綁著紅線,說:「這個光頭男看來也有四十歲了,怪可憐的,我們幫他找一個女人吧!」

粉紅女為難道:「好是好,可是幫這個男人找對象蠻難的耶,萬一弄成怨偶就會耗損陰德——」

我咬著禿頭男的光頭,說:「我跟這賊禿也算有緣,就幫幫他吧!今天碰到我開張,算他好狗運。」

本以為粉紅女會拒絕我,卻見她爽快地說:「好,那我們跟著他,看看他的個性跟經濟狀況怎樣,再幫他找配對的人。」

於是,我跟粉紅女跟在這個穿著白襯衫、拎著小皮箱的中年男子後面,一邊聊天。

「為什麼需要我們這些鬼魂當月老啊?天上的神仙太少了嗎?」我問,看著禿頭男子彎腰,將口袋的兩個十元硬幣放在趴在天橋乞食的老者。

「其實就算沒有月老的存在,人們一樣會戀愛、結婚,不過彼此的對象是否真的適合自己,卻比較不穩固,將來引發的社會問題會使人間增加不幸。加上若沒有我們為他們牽線,男女之間的緣份就會銳減,人間的戀愛機率就會大大下降,不戀愛,結婚就少了,結婚少了,孩子就生的少了,人口就會加速老化速度,對整個社會造成很大的負擔。」粉紅女滔滔地說。

我摸著下巴,說:「原來如此,我有些懂了,我們只是盡量幫人們做出客觀的擇偶選擇,這樣雙方都幸福的機會會比較大?」

粉紅女笑著說:「嗯,這也是月老拍檔為何必須是一男一女的關係。男女雙方的觀察角度各有不同,再加上討論與辯論,替凡人決定愛人才會面面俱到。」

我們看著禿頭男子走進一家藥局,於是也跟了進去。

禿頭男親切地跟藥局老闆打招呼後,便打開公事包,拿出幾份介紹新藥療效的資料,看樣子是個藥廠銷售業務。

我說:「我想,是不是因為人間的人口爆炸,才需要這麼多鬼魂當月老幫忙,好維持人間婚姻的品質。」

粉紅女坐在藥櫥上,說:「對呀!婚姻品質會影響夫妻相處、子女的品格、子女教育程度、世代間財富的轉移、貧富差距等等,可說是社會最核心的問題,所以我們的工作很神聖,必須幫合適在一起的男女綁上相戀的機會。」

我看著禿頭男子跟老闆愉快地攀談,問道:「機會?」

粉紅女玩著旗袍邊上的線頭,說:「嗯,紅線只是巨大強化兩人緣份的工具,相戀與否還須看兩人真實互動決定,這對他們也比較公平,不是嗎?不過有一種情況比較特殊,若是月老對自己的配對很有信心,可以集中念力為兩人綁上紅線,如此可以急速增加兩人的緣份甚至情感,閃電結婚通常就是因為擁有月老信心的背書。」

我點點頭,說:「妳懂得真多。」

粉紅女淺淺笑道:「哪有,還不是之前的老手教我的,一代傳一代。」

禿頭男子跟藥局老闆介紹了兩款藥廠正在促銷的頭痛藥,藥局老闆正拿著藥品簡介詢問進價與優惠。

我摸著禿頭男子的後腦勺,說:「禿子,你再不出去,叫我跟粉紅女怎麼替你配對?」

粉紅女坐在高高的藥櫃上,俯瞰著我說:「其實這禿子說話還蠻誠懇的,不知道為什麼還沒有對象?」

我問:「有沒有辦法可以打開他的腦子,看看他以前的記憶還是經歷等等?」

粉紅女搖搖頭,說:「沒法子,只能靠我們觀察跟猜測,配對的風險就在這裡,有時候看起來明明是一對佳偶,卻不小心把愛滋病患者配上健康的少女,這樣會耽誤到人家。看穿人的心思跟記憶,唉,只有上帝才辦得到吧。」

我好奇地問:「真的有上帝嗎?」

粉紅女歪著頭,說:「應該是有的,西方也有自己的神職體系啊,也許以後你就會遇到了。」

我們繼續聽老闆跟禿頭男子交涉,實在無聊之至,這禿頭男子人雖善良,談吐也很老實,但實是欠缺詼諧的風采,難怪吸引不了女孩子。

正當我開始後悔挑錯對象開張之際,藥局的內門打開,走出一個年約三十出頭的女子,手中拿著一本雜誌,坐在藥局內廳的藤椅上。

禿頭男子看了女子一眼,嘴角隱藏不住笑意。

「挖靠,這賊禿暗戀人家很久啦?」我說,一邊走近正在看雜誌的女子。

那女子不是說很漂亮,卻有種成熟女人的風韻。

粉紅女在藥櫃上說:「就她囉?」

我嚇了一跳,說:「太快了吧?」

粉紅女從懷中掏出黑盒子丟下我,說:「你自己決定,不管怎樣我都贊成。」

我接住紅線盒,苦笑道:「那麼信任我?這可是跟妳的陰德有關啊!」

粉紅女天真無邪地說:「這沒什麼,只是我希望以後你也能信任我。」

我仔細看了看女子的身上,並沒有發現紅線,再看看藥局老闆的身上,卻有一條綁住中指的極細紅絲,可見這女子並不是老闆的妻子,或許是兄妹之類的關係吧。

這是我第一次當傳說中的月下老人,實在非常值得紀念,必須慎重點。

我說:「能不能花一晚時間觀察這個女的?」這時,禿頭男子明顯聽不進老闆的話,說話逐漸亂七八糟,只是一直瞥眼偷看藤椅上的女子。

粉紅女點點頭,說:「好啊好啊,但你必須先用紅線綁住這禿頭的左手中指,萬一三天內我們再也找不到這禿頭就糟了。」

我驚問:「啊?那萬一我發現這個女的不合適他,不就要在三天內再找其他的女人?」

粉紅女哈哈大笑:「笨啦!那麼緊張!紅線能綁就能拆啊!不能拆?不會剪斷啊?」說完,便拋下一只拇指般大小的小剪刀,又說:「多情總被無情傷。這剪刀恰恰就叫無情刀,一剪,紅線就斷了,可以在發現兩人不合適的時候,一刀將兩人的孽緣剪斷,也可以在找不到合適的對象時,將原先先綁上去的紅線剪掉。」

我接過無情刀,莞爾道:「原來分手也是月老的任務。」

粉紅女說:「不見得啦,情侶自己也可以決定,我說過啦,紅線只是機會。無情刀最多是用在月老拍檔發現自己先前犯下大錯,為免陰德耗損,所以趕緊剪斷情絲。不過通常月老都懶得追蹤以前綁下的紅線,會這麼做都是因為偶然遇到以前的目標罷了。」

於是,我將紅線一頭綁在禿頭男子的左手中指上,另一頭則收在黑盒子裡。

我並不擔心紅線會被拉斷掉,因為俗話說:「有緣千里來相會。」所以照理說,掌管姻緣的紅線的延展性,應該可以環繞地球一圈。

一小時候,禿頭男子隨便跟老闆打下訂單後,便戀戀不捨地走了。

我心想:「這賊禿心地善良,人又不虛華,喜歡的女人應該不賴才對。」

晚上,我跟粉紅女就坐在那女子旁,跟她一起看雜誌、看電視、看小說。

後來從她跟老闆的對話中得知,她果然是老闆的妹妹,因為剛剛跟男友分手不久,心情壞到谷底,整天恍恍惚惚沒有目標感。

雖然如此,不過我瞧她是個沒有大缺點的人,既然賊禿喜歡,我也打算成人之美。

我說:「我要綁了?」

粉紅女點點頭,說:「快綁吧,我們換個地方,這裡好無聊。」

於是,我從黑盒子中拿出綁住禿頭那條紅線,仔細地將另一頭綁在女人的手指上。不過我不敢動用所謂的念力,還是單純地將緣份丟給他倆,感情的部份就靠他們的互動吧!

我滿意地說:「忘掉以前的不愉快,享受新的戀情吧!」

我的第一條紅線,就這樣交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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