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康熙五十八年。
燕霧大山山脈與濁水溪的交界處,一個聚攏上千人的村莊,名二八水。
朔風起,空氣中獨缺秋熟的稻香,但辛勤的汗味這些日子以來可沒少過。
抬頭望天,傍著山邊的雲色漸漸灰濁,好像快下雨了。
「肚子好餓。」阿明說。半刻鐘以前他就想說這句話了。
「如果再不送飯來,我就餓死了。」忠仔手上的動作越來越懶散,饑腸轆轆說:「等我餓死了,你們可要好好拜我,別讓我變成孤魂野鬼,我再變成土地公保佑你們。」
「不要亂說話。」阿明專注在手上的工作。
「對了,等我變成土地公以後,你們可要常常拿好東西來拜我,等我吃過了你們才能吃,不過上面全是我的口水,哈哈。」忠仔繼續口無遮攔。
「如果這圳再造失敗,水引不過來,稻子發不出來,到時候大家全走光,也沒什麼人有功夫拜你這個土地公了。到時候,你連當神也會餓死。」阿明頭也不抬,一邊吐槽,一邊將手上的桂竹折彎。
「不是吧?」忠仔不服氣:「你們認真拜的話,我當然就有法力保佑你們把圳蓋好啦!」
「土地公再大,也沒有河神大吧?」阿明瞥向路邊的小土地公廟。
這種小土地公廟在村子裡隨處可見,這條惡水還是照樣跟人處不來。
忠仔嘖嘖,不再抬槓。
幾十個人坐在圳邊,做著跟忠仔與阿明一模一樣的事。
眾人的腳下都是大小均勻的石塊,手裡用木條與桂竹編製筍狀的尖籠。竹刺扎手,卻扎不進厚厚的手繭,只留下灼熱的紅痕。
尖籠一編好,就給同樣在幹活的大夥兒安放在圳道兩側,一齊將石塊慢慢填進去,再紮實捆綁好。
這名為「籠仔篙」的竹籠,來歷可不簡單。
每逢夏季豐水期,濁水溪河水暴漲,河水流向經常一夕改道,奪走無數身家性命,反之秋季時雨量稀少,河水孱弱,無法正常提供農民灌溉。
為此,建築圳道、用人工的方式變更水流,是懇民為了活下去一定要做的工程。然而變幻莫測的濁水溪難以對付,不知沖垮了多少圳道工程,試了好幾次都沒辦法成功。
一年又一年過去,圳工正陷入一籌莫展的時候,地方上來了一個不願以真名示人、只稱自己為「林先生」的神祕老人。
這個老先生……
「喂!吃不吃飯啊!」
阿明跟忠仔同時回頭,露出笑容。
一個燦爛,一個更燦瀾。
小秋拎著沈甸甸的竹籃,笑嘻嘻拿出兩個大肉包子,朝兩人身上扔去。
早已饑腸轆轆的忠仔與阿明接住,猛地就往嘴裡塞,看得小秋噗嗤笑了出來。
「我說小秋,怎麼今天特別晚啊?」忠仔一邊嚼著,一邊含糊抱怨:「……不僅晚,包子還是冷的,唉,真叫人失望。」
阿明沒有說話,只是邊吃邊笑。
他的眼睛一直沒有離開小秋的笑容。
「還嫌啊?可以不要吃啊!」小秋瞪眼,作勢要拿走忠仔嘴裡的半個肉包。
「嘿,當然要吃!還要多吃幾個咧!」忠仔避開小秋的手,在竹籃裡快速撈了兩個大肉包就跑。
「你都吃完了,阿明要吃什麼!一個人兩個包子,你別多拿!」小秋一陣打。
「可以啊!只要妳追上我,我就把阿明的包子還給他!」忠仔邊跑邊吃。
阿明還是沒有說話,像個旁觀者吃吃地笑。
忠仔沿著圳岸飛奔,嘴裡一個,手裡一個包子,不時回頭嘲笑小秋。忠仔常常故意讓小秋追上,等到小秋幾乎就要抓住他再忽然加快腳步,遠近遠近,讓小秋捨不得放棄。
「還阿明!」
「哈哈!追不到!」
追?
阿明比誰都清楚忠仔的腳力。
除了雲豹,誰也別想追上能在平地刮起一陣疾風的忠仔。
「阿明!你的包子快被吃掉了還不幫我!」小秋氣急敗壞。
「喔,就讓他吃罷。」阿明不以為意。
事實上,像這樣的包子他想吃多少就能吃多少。
如果不想編竹籠,阿明也可以隨時回到大宅子當他大少爺,讀那滿桌四書五經。只是阿明很喜歡跟大夥兒攪和在一塊,不管是一起流汗還是一起曬太陽抱怨,感覺都踏實多了。
而且,這裡還有……
「阿明!」
遠遠的,小秋的聲音有了怒氣:「我不管,你自己追你的包子去!」
阿明吐舌起身,慢條斯理捲起褲管。
腳才輕輕一踏地,忠仔便往這裡看了過來,眼睛瞇成一線。
喔。
對了。
除了雲豹跟忠仔,還有一個人能用雙腳追逐飛鷹的影子。
若說,忠仔是草原上呼嘯的疾風。
那麼,阿明就是橫向奔馳的閃電。
呼轟!
遠處山谷響起一聲悶雷,劈開了焦炭般的烏雲。
阿明在雷聲中竄出,每一踏步都像榔頭狠狠砸在地面上,以極震撼的跳躍力割開路線,那力道彷彿會傷害大地似的銳利。
一眨眼,就來到忠仔的背後。
「這才是對手嘛!」忠仔鼓起嘴,眼睛瞪大。
好像有股狂風從背後吹襲著,漲滿了忠仔的身帆。
忠仔邁開大步,一點。
又一點。
隔了很久才又一點。
忠仔以絕佳的平衡感脫離地平線,每一步都像跳遠,一跳又比一跳遠,細瘦的身子停在半空中的時間遠比落地要久。若沒有仔細看,幾乎會相信忠仔可以貼地飛行。而忠仔誇張的表情像是表演的一部份,一點也不費力。
此時,什麼包子饅頭的不再是重點。
只有一道閃電,一道風。
被遠遠拋在後頭的小秋愣愣看著他們倆,眼角有點羨慕。
從小一塊長大的三人,在三年前還是小秋跑得最快呢,兩個男孩眼巴巴看著兩條辮子在眼前晃啊晃的就是追不到,一個氣呼呼漲紅了臉,另一個總是吆喝著給我記住。
曾幾何時旁邊這兩個男孩的腿壯了,身子抽長了,跑得可快。
真快。
草屑紛飛。
「嘿嘿,今天還是不分上下嗎?」忠仔竟還有餘力說話。
「你有這種想法,我就贏定啦。」阿明淡淡說道,但仍無法縮短一步。
「呸,我還沒使出全力呢!」忠仔的手指掐進了肉包子裡。
「原來如此。」阿明淡淡地挖苦。
於是兩人又更快了。
快到連話都懶得說。
忠仔赤著腳,抓著大包子,一陣又一陣的風輕輕從腳趾尖上吹捲而過,那種隨風吹躍的姿態有種生長在山林間的野性美。
阿明清秀的讀書人臉龐,與他堅定果敢的步伐完全不搭嘎,每一步都有自己的意志,雙腳像兩根實心鐵管,喧囂地狂毆地面。
忠仔總是先一步起跑,跑在阿明前面。
兩人腳力相當,爆發力相當,耐力也如出一轍,所以阿明自始至終沒有超越過忠仔。
但阿明不以為意。
他很喜歡看著忠仔快跑的背影。
起腳時自然擺動的韻律,兩腿間在半空中乍合又分的距離,沾著泥土的腳尖微微向後踢。那種輕鬆的模樣他可模仿不來。
相對於阿明的羨慕,忠仔可就膽戰心驚了。
阿明的跑步聲有如一道又一道的落雷打在自己身後,一不留神給追上了,就會慘遭雷亟似的。
那種緊張感集中了忠仔所有的思緒,讓他全神貫注,將姿勢裡的每一寸幅動微微調整,使一切更適合貼地飛躍。
阿明那落雷般的踩踏大地聲,與忠仔奔躍的節奏感緊緊繫絆著。
雷落,雷落——腳點。
飛。
雷落,雷落——腳點。
飛。
儘管每天都會來上這麼一、兩次,幾個坐在圳上啃飯糰的大叔還是看得呆了。
「這兩個孩子,跑得可真快啊。」
「……何止快?」
「簡直快得不可思議!我看連馬都沒有他們快!」
「會不會是孫悟空投胎轉世來的?」
「一個是孫悟空投胎,另一個豈不是二郎神?」
「二郎神怎麼跟孫悟空處來得?我瞧其中一個是筋斗雲投胎。」
「筋斗雲也會投胎啊?少胡說八道了哈哈哈哈。」
村民大叔們亂七八糟地討論,不時發出大笑,直到有人說:「過不久,村子的希望就得著落在他們身上啦。」大家才漸漸靜了下來。
最後一句話恐怕有點言不由衷。
每個人都知道,阿明這個大戶人家的孩子,平時跟大家一起編尖竹籠不過是孩子心性,不想讀書好玩罷了,怎麼可能擔綱那種危險任務?
說到底,還是得靠忠仔。
老天爺給了忠仔一雙充滿生命力的好腳,一定不只是跑著玩而已。
轟隆隆隆隆……
此時又是震天價響的雷聲,眾人抬起頭,只見黑壓厚重的烏雲再承受不住雷擊,瞬間給撕開破碎,落下滂沱大雨。
坐在圳邊的村民紛紛跑到林邊的小廟躲雨,享受山風穿過雨縫捎來的涼意。
可忠仔與阿明還在跑著,意猶未盡,踏雨而疾。
「嘿!」忠仔甩著頭,讓雨水從髮末潑出。
「嘿嘿!」阿明左手撥掉臉上的雨水。
雨水淋洩大地,腳下變得溼溼滑滑,卻無阻他們的競速,腳下撩起的雨水益發顯得他們的快樂。雖只是午後的西北雨,但這兩人不知道要追到什麼時候才停止。
這答案只有小秋才知道。
「不好好吃包子,我要走啦!」小秋在雨中大叫。
!
兩人不約而同停下腳步。
一點也不需要緩衝,阿明跟忠仔就這麼突然停止下來,腳下激起一陣掌聲似的泥水花兒。
跑步對他們來說實在太稀鬆平常,要跑便跑,說停就停,好像剛剛那一陣眩目的勁跑只是在田埂上散步。
小秋強掩著嘴角浮上的笑意……
這兩個童年玩伴,跑得再快,都不會拋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