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旌歌鐵馬的大戰場,不是鬼哭神號的大決戰。
這裡沒有震古鑠今的大歷史。
只有一個小小村莊,螻蟻般艱辛完成的大工程。
天未亮,風已起。
圳道兩旁擠滿了人。
不只是二八水村,鄰近十幾個合作趕築旁支渠道的村莊人們也聞風而來,萬頭鑽動,個個拼了命地大吼大叫,與其說打氣,不若說是提前慶祝。
「忠仔!待會使勁跑啊!」
「整個八堡圳都靠你啦!你那兩條腿可是開了光的啊!」
「讓這條河見識一下,這「快」字怎麼寫!」
「一定要快到飛了起來啊!」
「活著上來!活著當我們的英雄!」
只見萬眾矚目的引水人穿著蓑衣,頭綁紅巾,頭低低地跪在八堡圳圳道裡,一言不發,似在祈禱,又像在沉思。半點都不像平常的「忠仔」。
他的額頭抵著圳底,似在親吻大地。
雙手輕輕地貼著,宛若進入高貴的冥想。
阿冠心虛地看著這一幕,胸口有股難挨的悶,嘴上卻兀自喃喃自語:「他是自作自受……他是自作自受……像他那種人不配躺棺材,讓水沖走是天意……」
小秋在圳邊雙手合十祈禱,看到圳底沈默不語的「忠仔」,可是滿心的害怕。
她東張西望就是看不到阿明,忍不住抱怨:「如果阿明可以跟我說說話就好了,他到底跑到哪裡去了?難道在這個節骨眼上,竟然在生忠仔的氣……不,不會的,阿明一定在某個地方幫忠仔祈福吧……」
引領整個造圳工程的林先生獨自坐在一旁,看著象徵終點的青色鎮圳石,又看看垂首跪在地上的「忠仔」,若有所思。
十幾個赤裸上身的鼓者站在終點,高高舉起鼓棒,等待擇日師的動作。
村長檢視兩串長龍似的紅色鞭炮。
當第一串鞭炮點燃時,引水者便發力飛奔。
當第二串鞭炮接著點燃,水閘就會打開,大水將用可怕的速度追捕引水者。
擇日師看著深藍的天空,所有人屏息。
第一道陽光破雲而出,激動了全村所有人。
「時辰到!」擇日師大聲。
十幾個鼓者同時敲下,豪邁的鼓聲震醒了大地。
村長一擦火褶,點燃長串的鞭炮。
第一聲炮響還沒傳到眾人耳裡,引水者已如箭衝出!
這一跑,小秋獃住了。
所有二八水村的村人,也全都獃住了。
這姿勢,這氣勢,可不是那個快跑如風的忠仔……
而是平地奔雷的阿明啊!
「這是怎麼回事!」阿冠面如土色。
從四面八方趕到的加油者並不清楚兩跑者的不同,震天價響的加油聲立刻淹沒了整個賽場。
傳說果然不同凡響,且瞧那圳底下的人影……那是何等驚人的速度!
不絕於耳的爆竹聲中,阿明昂然向前飛奔,每一步都重重地踩擊在大地上,每一踩,彷彿就從大地深處得到泉湧不止的力量,將他的身影往前狂推。
跑!
跑!
這是何等的跑!
幾乎連眼睛都快跟不上!
圳邊綿延數公里的人群爆起瘋狂的呼聲。
小秋又驚又喜。
驚的是,原本應允下場的忠仔怎麼不見了?
喜的是,阿明真的好快,好像真的能夠勝過可怕的河神!
「……」底下的阿明奮力跑著,卻覺得四周的景色好像不怎麼動過。
那些喝采聲是怎麼回事?難道我跑得很好嗎?
真古怪,今天的腳力明明就跟平常一樣,怎跑起來就是有點不對勁?
阿明越跑越快,來自圳上的喝采就越響越壯,但阿明的心裡卻越來越驚。
怎麼回事……腳力很好,體力也好,但就是無法跟平常的速度相提並論啊!
此時,圍觀在圳邊的擁擠村民突然一陣騷動,慢慢讓出一條路來。
一雙沾滿砂石的傷手搭著小秋的肩膀,紊亂的鼻息吹動她的髮。
「忠仔!」小秋轉頭,驚呼。
渾身是傷的忠仔踉蹌出現,正想勉強靠著小秋站好,卻還是單腳跪下。
「怎麼回事!」小秋六神無主,四周的村民也湧了上來。
忠仔沒有多做解釋,只是焦慮地看著圳底下那道快影。
那道,不能稱之為快的快影……
「為什麼……」忠仔難以置信。
「忠仔,你快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小秋蹲了下來,快要哭了。
「現在說什麼都不重要。」忠仔握緊拳頭。
拳頭,緊繃到幾乎滲出血。
在土地公廟昏迷時朦朦朧朧聽到的那句話,果然不是做夢,阿明竟真的穿上蓑衣,綁上紅巾代替自己下場冒險競神。忠仔熱淚盈眶,心臟跳得厲害。
不過要感謝這小子,也得有機會才行。
阿明跟自己不相上下的厲害,現在為什麼跑得比平常還慢?
即使是從上面高高往下看,忠仔的感覺還是錯不了。
表面上很快,但阿明的腳步缺乏平日的果斷與霸道,有些言不由衷的凌亂。
這種有別於速度上的心理差異,只有與彼此腳鬥過無數回的競爭對手才察覺得出來。可怕的是,這種差異也逐漸往下滲透到腳,往上滲透到阿明的表情。
「不可能吧,我竟然慢下來了……」阿明吃驚。
這可是從來就沒有發生過的事。
小秋也察覺了,所有觀賽的人也都察覺了。
阿明的雙腳像是失去魅力,漸漸被眾人的視線捕獲。
「那小子現在一定很慌啊!」忠仔咬牙。
此時,第一串鞭炮炸到尾聲,短暫的空檔讓全場安靜下來。
村長拿起第二串如長龍般的大鞭炮,神色凝重地擦起火褶。
致命的鞭炮點燃,連結濁水溪與八堡圳的閘門赫然打開。
轟!
按耐已久的溪水一鼓作氣大爆發,夾帶著滾石、泥沙、與桀驁不馴的霸氣,就連平日強悍地活在溪裡的魚蝦,都被這一股突然改道的衝擊力翻滾得頭昏眼花,有的還直接給拋摔出水面,再落下時已粉身碎骨。
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
八堡圳的主幹工程繁浩,圳面比支圳開闊十倍,令出閘的狂水氣勢懾人百倍。
黑色的濁水溪可比一條巨大魔龍,溪水暴擊圳底發出的隆隆聲令鞭炮聲、加油聲、祈禱聲、鼓聲都失去了存在。
「我不是整整先跑了一串鞭炮嗎?怎麼後面的水聲那麼大?」阿明心一慌。
腳步也慌了。
從背後快速追上的巨大水聲越來越近,這可不是平日的遊戲!
就在此時,阿明下了一個最錯誤的判斷。
他忍不住往回看。
……那是平常的溪水嗎?
八堡圳受得了這股山洪嗎?
呼。
毫無僥倖,今天會死在這裡。
阿明閉上眼睛,原本不知為何慢下來的腳步,又更慢了。
阿母,對不起,我書讀不下去,跑也跑不好……養育之恩只能來世再報。
小秋應該被大水嚇得說不出話來吧?希望她勇敢睜著眼睛,陪我看到最後。
忠仔還在睡嗎?希望他醒來後不要太歉疚。因為倒過來,忠仔也會這麼做。
祝你們永遠幸福,在這片土地上安身立命,世世代代……
兇悍的洪水,在圳底狂捲翻滾了起來。
阿明的腳步已失去了光彩。
圳上圍觀的人群個個面如土色,雙腳竟不由自主顫抖。
這景象只消見過那麼一眼,便足以做一輩子的惡夢。
「是男子漢的話,就活著來喝我的喜酒!」
阿明陡然睜眼。
這句話不知怎地穿透了隆隆的洪流聲,只見一道黑影遠遠從高處飛奔躍入圳底,朝著信心潰堤、氣力放盡的阿明大吼。
那背影,很熟悉。
一拳用力搗向劇痛的膝蓋,忠仔奮力嘶吼:「阿明!追上我!」
這一拳打醒了膝蓋的靈魂,腳趾往下輕輕一勾。
遠遠的,那背影開始動。
「真慢。」
阿明笑了出來。
原來是這麼回事。
習慣了盯著忠仔的背影跑步,一個人果然還是太寂寞了。
阿明大笑,左腳飽滿張力。
一踏!
所有人都呆晌了一下。
連恣意張牙舞爪的大水幾乎也怔了一下。
阿明離奇消失了。
所有人的頭不由自主往旁一偏。
不,不是消失了,阿明只是重重一踏,便箭出一丈之外。
一道復活的閃電蹬蹬蹬蹬蹬蹬蹬蹂躪著大地,與張大嘴巴的大水拉開距離。
「還要更快!」忠仔蒸騰大汗,奮力跑著。
膝蓋裡有一股烈火在燒著,每一次踏地便湧上讓人發瘋的錐心之痛。
但現在沒時間發瘋啦!
「擊敗河神!」忠仔雙手朝臉頰用力一拍,十隻手指紅通通烙印在上。
幾乎是伴隨膝蓋碎掉的聲音,腳底刮起一陣無法再更快的風。
「活著上去!」阿明看著忠仔越來越快的背影,熱血上湧。
每一踏步都釘穿了大地,豪邁,自信,那是一種奮力求生的剛強。
越來越快!
突然被擺脫在後的大水赫然暴吼,像是惱羞成怒般咆哮著,比野獸還要野獸。
風與雷並肩作戰,散發出一股勇敢的英氣。
兩個男孩與水戰鬥的畫面感動了圳邊圍觀的人,加油的吼聲催動了大鼓奔騰的聲浪,一齊將大水的隆隆聲壓了下去。
幾個身上綁著粗繩的壯丁站在鎮圳石後,展開雙臂大叫,等待將兩個英雄抱上水面。他們目光如炬,岸上拉繩的人更是齊聲吆喝。
「最後會是誰勝呢?」林先生嗑著瓜子。
「兩個都要活下來。」小秋跪在地上。
終於,忠仔聽見了熟悉的,總是充滿威脅性的雷擊聲。
那是這個世界上最刺耳的天籟。
「這是我們跑得最快的一次。」忠仔咧開嘴。
「那還用說。」阿明也忍不住笑了。
大水逼近兩人時戲劇性高高拔起,猶如一張悲憤的黑色巨嘴。
呀呼!
兩道身影輕輕越過了鎮圳石的瞬間,壯丁一擁而上,將他們牢牢抱住。
大水落下,覆蓋住眼界所及的畫面。
勝利的鼓聲直震沖天,八堡圳上的萬人落下感動的淚水。
沒有人說得出話,他們的喉嚨同樣梗塞著淚塊。
那是大家的勝利,歷經一次又一次的失敗,這次終於齊心合力征服了這片狂野的土地,淚水變成汗水,荒原即將變成一望無際的良田吧。
從今以後,這片土地將孕育出無數平凡,但喜樂的小故事……
林先生看著繩索拉出水面,兩個累垮的孩子緊緊握住對方的樣子,莞爾不已。
只見濁水溪像是洩了氣,無可奈何地從鎮圳石後方分流,向十幾條通往其他村落的八堡分圳緩緩流去。
如果真有河神,此刻大概也心服口服,由衷向跑贏他的兩名對手致敬吧。
「我的腳好起來後,不曉得能不能跑得跟現在一樣快?」忠仔吐出一口水。
水裡有條嚇壞了的小魚,活蹦亂跳。
「不重要了啦。」
阿明打了個嚇人的大噴嚏,哈哈笑:「你不跑,我也不跑啦。」
小秋抱著他們倆,抽抽咽咽,又哭又笑。
多年後,好多好多年後。
稻穗上飽滿了甜美的金黃,在陽光下同樣耀眼。
一陣風掃過了稻田,划過圳上的濁水。
依稀,兩道比神還快的身影略過水面。
仔細聽,還有無數爽朗的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