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夫 (一)

第一章 老人

我這個人蠻枯燥的,至少在朋友的眼中,我是個沒有特色,中規中矩的國一生。

國一沒什麼功課壓力,沒什麼值得煩惱的事,但因為年代的侷限跟自己個性拘束的關係,一些現在年輕人覺得很屌的玩意兒,像是嗑藥、飆車砍人大賽等等都跟我一點干係也沒。

我也不是刻意將自己搞成這麼枯燥,只能說不同的個性會有不同的排遣方法,而我這個娛樂庸才在放學後的重大消遣,就是到書店站著看書。

站著看書,不代表我沒錢買書,事實上我家是間紡織代工公司,在80年代末期還算個挺賺錢的行業。但是我根本就不想回到了無生氣的家裡。

當我爸的豬朋狗友霸佔我家的客廳,把我家當酒家亂聲呼喝時,我都會低著頭閃過他們,溜到書店看小說。

一站,常常就是兩個小時。

我看小說的品味也平凡得緊,不是金庸就是古龍,他們筆下的武俠世界深深吸引了我。一個拿著劍就可以痛殺壞蛋的簡單世界,比我家可愛多了。

還記得那一天黃昏,我依舊靠在沈重高大的書櫃旁,翻閱著金庸的鹿鼎記,看韋小寶怎麼跟白癡俄國佬簽尼布楚條約,如何將清、俄、天地會三方耍得團團轉。

鹿鼎記要是看完了,金庸的武俠小說我就全看過一遍了。

 

「要不要看這本?」一個略帶沙啞的聲音。

 

我抬起頭來,發現一個老頭正在旁邊看著我,手裡還拿著一本書。

是金庸的笑傲江湖,我早看過了。

「謝謝,那套我都看過了。」我微笑道,隨即又回到書裡的世界。

但我隱隱發覺,老人的身影仍舊佇立在我身旁,一雙眼睛看得我發麻。

「那這本呢?很好看喔!」又是老人的聲音。

我只好抬起頭來,看看老人手中的書。嗯,是金庸的俠客行。

「那本我也看過了,謝謝。」我彬彬有禮地說。一個平凡的人,如我,總是擁有恰如其分的禮貌。

禮貌之餘,這次我稍微注意到老人的樣子。

老人的年紀我看不太出來,因為我分辨年齡的能力一直很差,不過他肯定是個老人,他穿著破舊的綠色唐裝,臉上的汙垢跟不明分泌物質掩蓋了表達歲月的皺紋,但蒼老還是不免從酸酸的臭氣中流露出來。

我有點懷疑,這老人是不是店家請來的臨時幫手,暗示我不要整天杵在店裡看白書?這樣一想,心中有些不好意思。

我開始猶疑是否要馬上離開,卻又怕……萬一這老人只是熱心向我推薦書籍,我這一走豈不是讓他難堪?

我的個性一向善良膽小,予他人難堪的事我是絕不做的,大家都說我怕事,也有人說我好欺負,更有人說我龜毛。所以我拿著書,心中卻盤算著何時離開?該不該離開?怎麼離開比較不丟臉?一時拿不定主意。

「這本呢?精彩喔!」老人又拿著一本武俠小說在我面前亂晃,我窘迫地看著那本書,是古龍的流星蝴蝶劍,坦白說,那套略嫌枯燥了些。

「那套我也看過了,真是不好意思。」我看著熱心的老人,心中微感抱歉。

或許我應該假裝沒看過,順著他的意思翻一翻吧?

但老人沒有絲毫氣餒之意,神色間反而有些讚許。

「年紀輕輕就涉獵不少啊!很好,很好。那這本呢?」老人從書櫃上抄起一本佈滿灰塵的「蜀山劍俠傳」,期待著我的答案。

啊,這套我的確是沒看過,因為蜀山劍俠傳實在是太長了!長到我完全不清楚它有幾本?七十本?八十本?還珠樓主婆婆媽媽的長篇寫法,我一向敬謝不敏。

「嗯,這套我沒看過,我看完鹿鼎記以後一定會看。」我誠懇地說。

不料這老人眼睛閃耀著異光,揚聲笑道:「很好很好!小小年紀就知道去蕪存菁,分優辨劣!這蜀山狗屎傳滿篇胡言亂語!什麼劍仙血魔!什麼山精什麼湖怪!看了大失元神,不看也罷啊!」語畢,竟將手中的蜀山劍俠傳從中撕裂,雙手一揚,斷裂的紙片在書店內化作翩翩紙蝶。

我當時心中的驚詫,現在也忘不了。

一生中遇到的第一個真實的瘋子,這種記憶誰也無法抹滅。

不過我可以肯定的是,這老人應該不是老闆派來提點我的幫手,因為我看見氣急敗壞的老闆踱步過來,手裡還揮舞著掃把。

「出去出去!要不然就賠我的書錢來!」老闆壓抑著怒火,低聲喝令著老人,幾個書店的客人好奇地朝這裡張望。

那老闆是個明理的人,一眼就看出那老人絕無可能付錢,要強送他進警局,卻也太可憐了這精神失常的老叟。

那老人深深一鞠躬,語氣頗為後悔:「真是失禮,我一時太過興奮,卻把您的書給撕壞了,我瞧這樣吧,我身上錢帶的不夠,趕明兒我帶齊書錢,一定雙手奉還。」

那老人一口外省腔調,至於是山東還是陝西山西的等等,我就不知道了。

「快出去,別妨礙我做生意!出去出去!」老闆的臉色一沉。

老人歉疚地摸著頭,蹲在地上撿拾散落一地的書頁,我很自然地跟著蹲了下來,幫老人將碎紙蒐集起來。

「不必不必!你快點出去就是幫著我了!」老闆不耐地說,催促著渾身酸臭的老人離去。

老人只好愧疚地站了起來,深深一揖後,便快步離開書店,留下雙耳發燙的我繼續撿拾滿地碎紙。

老闆拿著掃把將碎紙掃進畚箕後,我悻悻地看了十幾分鐘的小說,便胡亂買了兩枝螢光筆,臉一陣青一陣白逃離了書店。

其實從頭到尾我都沒錯,出狀況的也不是我,但我的個性很怕尷尬,發生這樣令人窘迫的事會把我的細胞快速毒死的。

我走在回家的路上,腦子中還揮去不了剛才的怪事。

那個可憐的老人其實還蠻有禮貌的,只是奇怪了點,看不出來有什麼傷害人的企圖。

他這麼熱心介紹小說給我看,真是奇哉怪也。

算了。

這只是人生裡一個問號加一個驚歎號,連構成一個句子都辦不到。

我走在離家只剩三百公尺的小巷裡,路燈接觸不良地閃爍,我的影子忽深忽淺,不過我早已習慣了這條夜路,什麼鬼鬼怪怪的我從沒放在心上。

但,此時我的心跳突然加快……不由自主地加快。

一種很壓迫的感覺滾上胸口,就像全身被一個巨人的手掌給緊握在掌心似的。

我勉強深深吸了一口氣,加快腳步前走;莫名其妙的,一向討厭回家的我,此刻卻想疾衝回家。

這條小巷怪怪的。

說不出的令人反胃。

 

而一切,才剛剛開始。

 

一路上,我都被異常沈重的氣氛壓迫著,直到我推開家裡的鋼門,方才那一路緊迫盯人的壓力在我進門的瞬間驟然消失,我鬆了一口氣,好像剛剛從深海裡冒出頭的舒暢,一種剛剛完全是錯覺的恍惚感。

「我回來了。」我低著頭,將鞋子亂脫一通,只想從玄關衝回房間。

但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一個想從諾曼第搶灘的軍人免不了要挨上幾顆子彈,這是基本的覺悟。

「淵仔!快過來喝茶!從大陸帶過來的高檔貨啊!」一個禿頭肥佬大聲咆哮著。

這個禿頭肥佬老是自稱從大陸帶來一堆高檔貨,每個小東西都給他吹捧的像全世界僅此一副的奇珍異寶,但我看他都是在噱我老爸的。他一臉奸臣樣,我卻必須叫他王伯伯。

爸爸那些酒肉損友大力招呼我過去沙發上坐坐,看他們品玩千古難覓的茶壺和百年難得一見的好茶餅,還努力地教我怎樣辨別好貨跟爛貨,我看他們還是先教我爸爸怎麼樣選朋友比較實際點。

呼喝聲中,我心裡雖然是一堆糞便,但是我的臉上還是裝出「各位叔叔伯伯教得真好」的樣子,這不是因為我學他們裝老奸,而是我的個性問題。我不願意讓任何人難堪罷了。

我在煙臭薰天的客廳中待了一個半小時,才勉力逃回久違的臥房,我實在是累了。

前幾天聽我爸說,他過幾個月就要到大陸去設廠,因為紡織在台灣快變成一種學名叫夕陽產業的沒前途產業了。我真希望他能趕快去大陸,開幾個廠都沒關係,賠點錢也無所謂,總之不要再跟這些亂七八糟的叔伯聯手毀滅我的生活。

我洗完澡後,隨便看點書,就上床睡覺了。就跟平常一樣。

這幾天睡前我都在想,是不是該補習了?不過這不是課業壓力的問題,而是一旦補習的話,我就可以理所當然更晚回家了。

還是算了。我咕噥著。

繼續去書店看小說吧,我想。大不了把排山倒海的蜀山劍俠傳看完,那一定很有成就感。

當時,我以為我的1986年,就會在空虛的空虛中渡過,什麼都沒有留下,也不會帶走什麼。空白的一張紙。

但是?

快要睡著前,我突然想起一件很怪異的事。

我翻出被窩,拿起一本大約一百多頁的小說,用力從中間一撕。

跟我想的一樣,我根本沒辦法撕下去。

如果從小說的中間,也就是黏著膠水的部份猛撕的話,要把一本厚書拆成「前後兩本」是很可能的。

但是,要抓住書面的兩端,像撕一張紙一樣將整本書撕成「破碎不齊的兩大塊紙」的話,這簡直無法辦到!就算只有一百多頁的小說,也絕難如此說撕就撕!

我撕到雙腕都發疼了,也奈何不了一百多頁的薄書。

今晚在書店裡遇到的老人,他的腕力真有一套!將一本三百多頁的小說,在大笑間從中稀鬆平常地扯爛,真是老當益壯得恐怖!

「怪人。」我喃喃自語後,終於慢慢睡著。

對於不可思議的事,感嘆一下就可以了,若要花時間深究就太愚蠢了。

好奇心這種特質,在我身上也是稀薄的存在。

 

 

 

隔天我一如往常騎腳踏車上學,但是,一如往常的部份,只到我踩著腳踏車奔出家裡的一刻為止。

那天,腳踏車的踏板彷彿綁上磚頭,我每踏一步都很吃力,才騎了五分鐘,我在紅綠燈前停下時已是氣喘如牛。

我猜想,也許我快死了。

不健康的家庭對青少年的伐害竟是如此之巨,對我的心臟產生致命的老化現象,我爸媽知道以後,不知道會不會讓我在外面租房子獨立生活,好改善病情。

我胡思亂想著,突然間,我的心跳再度急速蹦跳,我幾乎可以感覺到血管在胸口中擴張的感覺!這感覺似乎跟昨晚在巷子裡沒有兩樣!

我的眼睛閉了起來,因為鹹鹹的汗水從眉毛滴下,刺進眼裡。

是冷汗。

我的媽呀,難道我真的有心臟病不成?

 

「是冷汗嗎?」

 

似曾相識的聲音。

我張開眼睛,看見昨晚書店裡的怪老人站在馬路旁,認真又急切地問我。

我有點迷惘,也有點錯愕。

「不知道,對不起,我要去上學了。」我趕緊踏下踏板,要不然被老人纏上就麻煩了。

這一踏,滑過了斑馬線,我卻覺得車子瞬間變得好重。

我往回一看,嚇了一大跳。

那怪怪的老人坐在我腳踏車的後座,兩隻眼睛正瞪著我看,目光霍霍。

要是你,你會怎麼做?

停下車,然後痛扁一頓老人嗎?

我沒有,因為我摔車了。畢竟我受到很大很大的驚嚇。

我連尖叫都來不及,車子往左一偏就倒,我的左膝蓋咚一聲撞到地面,將藍色褲子劃破了口,我的左手腕也擦傷了。

老人呢?

好端端地站在我的旁邊,低著頭問我:「剛剛那是冷汗嗎?」

這次我也不管尷尬了,畢竟鬼鬼祟祟跳上我的腳踏車,簡直是匪夷所思!簡直是變態!甚至是謀殺!

「你有毛病啊?!」我一拐一拐地將腳踏車扶起,咬著牙斥責怪異的老人。這時我一點都不客氣,一股委屈正要宣洩。

老人似乎不關心我的傷勢,更不覺得自己有什麼不對,他只在意一個問題。

「你額頭上的汗,是冷汗嗎?」老人的問題平凡無聊,令我覺得他是個不、折、不、扣的瘋子。

不知道哪個賢哲說過,好的答案來自好的問題,一個平庸的提問,是絕無法帶來精闢回應的。

這個賢哲說得不錯。

「是冷汗。你不要再煩我了!」我火大了,語氣卻儘量保持彈性。

那老人一聽,眼睛都亮了,點頭如搗蒜說:「很好啊,年紀輕輕的,平日一般的修為就有基本功了,資質上佳!」

我、一、點、也、不、爽、鳥、你!

「不要跟過來啊!」我又跳上腳踏車,這次我邊回頭看老人的動靜,一邊踩著踏板。

再被嚇一次的話,我的心臟準會裂開、流出膿來的。

我看著若有所思的老人站在街口來回踱步,趕緊上學去。

真是個倒楣的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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