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沒有牆壁的房間
「一整個晚上?」
「或許三分之二,或是四分之三吧,總之,我後來睡著了。」
「鬧鐘叫醒你的?」
「嗯,醒來時,我的身邊還披了張毛毯。」
「喔?」
乙晶托著下巴,不能置信地問,筷子停在滷蛋上。
我看了看阿綸、阿義、小咪,繼續說道:「不是我家人披的,是那個老人。」
「你那麼確定?他打破玻璃進去?」阿綸吃著小咪帶給他的便當。
「可以這麼說。」我瞧著乙晶。
「可以這麼說?也就是說,他不是打破玻璃進去的?」小咪的觀察總是很仔細。
「我的玻璃不是被打破的,而是整塊碎成脆片。」我繼續說:「非常小的脆片,我醒來時,那些脆片已經收拾好,用日曆紙包好放在垃圾桶裡。」
「那就是玻璃被打破。」阿義說,一邊把滷蛋戳得亂七八糟。
「不是,玻璃被打破的話我一定會醒過來,何況是將防盜的強化玻璃打碎。」我想我的表情一定很古怪。
「那個老人是個妖怪?」小咪。
「妖怪個頭,要是他是妖怪的話,阿義才打不贏他。」阿綸說。
阿義哼了一聲,說:「妖怪我也照打不誤。」
乙晶端詳著我,說:「你快天亮才睡,睡那麼少,怎麼上午都沒看見你打哈欠還是偷睡啊?」
小咪嘻嘻笑說:「妳怎麼這麼清楚?上課都在看劭淵啊?」
乙晶也許臉紅了,但我不敢看她,趕緊說:「對喔,我一整天精神都很好,眼睛甚至沒有乾乾澀澀的感覺,唱國歌也特別大聲。」
阿義歪著頭說:「好了不起,你該不會中邪了吧!」
阿綸將便當吃個精光,嘴裡含著菜飯說:「沒事就好,如果真的是那老人把玻璃…..嗯…弄碎,進去你房間幫你蓋被子,卻沒殺掉你的話,那他一定對你沒惡意才是。」
小咪點點頭,說:「嗯,下次他要是繼續躲在窗戶外面嚇你,你就打電話給阿義嘛,叫他幫你趕走他。」
阿義得意地說:「嗯,我很閒。」
我沒有回答。
我並不想為難那老人。
也許,是因為在家人背棄我的時刻,那老人及時陪伴著我寂寞心靈的緣故吧。
「下次那老人這樣嚇你的話,你就打電話給我吧。」乙晶認真地說。
「謝謝。」我笑笑。
放學的路上,我格外注意老人的蹤影,或許,他正在不遠處窺伺著我。
或許沒有,因為我的心臟跳得好好的。
「你家那麼有錢,幹嘛不買任天堂?」乙晶踢著小石子。
「看武俠小說比較有趣啊。」我說。雖然我並不介意買一台任天堂。
只要乙晶想玩。
「小說總有一天會看完的。」乙晶皺著眉頭,又說:「阿義,你不要邊走邊抽煙啦,臭都臭死了。」
我看著阿義蠻不在乎的眼神,說:「你的頭髮該剪了,明天升旗要檢查。」
阿義哼了一聲,將煙彈到石階下,說:「不過說真的,你趕快買一台任天堂,省得我常常花錢去雜貨店打瑪莉兄弟,以後去你家打就好了。」
我不置可否,摸摸口袋裡的鈔票。昨晚媽給的。
傍晚,我抱了台任天堂回家。雖然不是我的初衷,但也不由得對這台遊戲機感到興趣與好奇,所以我趕著回家試試。
輕輕地打開門,很幸運,進門後並沒有看到爸爸、以及他那群爛朋友,也沒聽到媽媽那群牌友的搓牌聲。
只不過媽媽的房間裡,卻傳來細微的聲響。
是呻吟聲。
「小孩子沒那麼快回來……」媽細細的聲音。
拜阿義不定時的性教育開導之賜,我不是個對男女房事一竅不通的少年。
「這才像個家。」我心想,躡手躡腳地從媽的房間旁,輕輕走到樓上書房。
進了房間,我正把任天堂放在床上時,不禁笑自己是個阿呆。
笨死了,我房間裡根本沒電視,玩個大頭鬼。
我想到儲藏室還有一台去年抽獎抽到、沒有拆封的新電視,於是打開房門,想下樓搬電視。
一開門,我站在樓梯彎口,愣住了。
王伯伯一邊整理褲帶,一邊大大方方地從媽的房間出來。
我的拳頭。
握著。
媽慵懶地跟在王伯伯的後面,撥弄著頭髮。
我的呼吸靜止。胸口被靜止的心跳震裂。
「什麼時候還可以再……嘻嘻……」王伯伯的髒手抓揉著媽的屁股。
「什麼還可以?快快快出去,淵仔快回來了……」媽把王伯伯的髒手拿開,一臉不耐。
王伯伯陪著笑臉,在玄關穿上鞋子。
我看著這難以置信、噁心的一幕,內心沒有悲慟,沒有憤怒。
只有一個字。
殺。
媽走進大廳看電視,我茫然走進房間,將門輕帶。
我吐不出一個字,發不出任何聲音。
我的眼睛沒有淚水,也許眼白已爆出青筋。
這是我這輩子最屈辱的一刻。
我的媽,王伯.…..
王八蛋!
我的雙拳咯咯作響,怒火煮沸了指骨裡的血液。
冷風從沒有玻璃的窗戶吹了進來,我看著血色夕陽。
「我要殺了你。」
我悶一聲,一掌打在書桌上,咚。
異常沈悶厚實的聲響,接著,書桌塌了。
沒有聲音,四隻桌腳內八字地折斷。
書桌的桌面,留下一個破爛的掌形,掌緣猶自冒著細微白霧。
訝異怒濤般衝垮我心中的怨忿,然後變成莫名的恐慌。
我很生氣,是啊!
但這張桌子……雖然是木桌,但也才剛買一年多啊!
「我有這麼生氣?!」我喃喃自語,一邊蹲下來檢視桌腳跟桌面之間的崩口。
「不是生氣,是殺氣。」
我愣了一下。
老人的聲音?
我警戒地環顧小小的房間四周。
我有幻聽?
「是殺氣啊!」
「你在哪裡?」我忿忿地說,此時我的心已容不下恐懼這類的廢物情緒。
「櫃子。」
當然是櫃子。
我的房間就只有櫃子跟床底藏得了人。
櫃子緩緩打開。
老人從黑暗的細縫中,慢慢吞吞地走出來。
「你怎麼躲在這裡?」我問,雖然是白問。
「因為你的房間就只有櫃子跟床底可以裝得下我啊!」老人似是而非的回答。
「你要嚇我、纏我、煩我到什麼時候?!」我冷冷地說。
有些人,在遭遇到某些事,某些足以構成人生重大挫折的事後,那麼,這個人就會徹底改變。
我正站在人生的懸崖,地獄的風口上。
也許,我會變成一個冷漠的人,幾年後,治平專案就會出現我的名字。
「我沒有嚇過你,我只是想教你功夫,我一身的功夫。」
老人深邃的眼睛,誠摯地看著我。
「不必。」我狠狠地看著老人。
「正義需要功夫。」老人眼中泛著淚光。
「功夫?我一掌就砸了這張桌子!還要學功夫!」我對老人的耐性至此消耗殆盡。
「要!然後你就可以劈山斷河,鋤強濟弱!」老人雙手攬後,夕陽餘霞照在墨綠色的唐裝上,老人的皺紋反射著金黃的光輝。
「你劈山斷河給我看看!劈倒了八卦山,我跪著拜你為師!」我吼著,我已管不著媽是否聽見。
「那……」老人有些侷促,發窘道:「那只是形容一下……」
我大叫:「滾!」手指著窗戶外。
老人搖搖頭,說:「要是在幾年前,我還真不願勉強你拜師!我的時間……」
我一掌奮力拍在窗戶旁的牆上,大叫:「你把這牆給劈倒啊!劈倒我就拜你為師!劈不倒就……」
老人一腳踏步向前,右手以奇異的速度、似快實慢地在牆上印下一掌。
「就……」我的聲音凝結在空氣中。
凝結在空空蕩蕩、沒有牆壁的空氣中。
我的房間失去了牆壁。
我對失去牆壁這種事,是完全沒有概念的。完全。
所以,我只是呆呆看著寒風灌進我的房間。如果失去一面牆壁的房間還叫房間的話。
「轟轟隆……筐筐…蹦!」
牆壁大概砸在我爸的車上吧。
「跪下!」
老人慢慢收起右掌,氣定神閒中頗有得意之色。
或許我雙膝發軟,但是一時間還無法從超現實中醒覺過來,我只是呆站著。
「男子漢說話算話,快些跪下!我傳你一身好本領!」老人喜孜孜地來回踱步,又說:「你好好學藝,別說倒一面牆,想倒幾面牆就倒幾面牆!」
我歪著頭,呆呆地說:「你……你怎麼弄的?」
老人正要開口,卻聽見媽急步上樓的聲音,老人拔身一縱,躍出空蕩蕩的……空蕩蕩的超巨大破口,我急忙往下一看,老人已在巷子的另一頭,化成一個綠色的小點。
「怎麼回事!你的房間?」媽驚呼。
「不知道,我回來就這樣了。」我淡淡地說。
「你……你什麼時候回來的?」媽侷促地說。
「剛剛。」我把媽推出房門。扣鎖。
對於我媽,我的心算是死了。
我徹底放棄這個家。
寧願待在一個沒有牆壁的房間。
在很多年以後,我一直後悔當時這樣幼稚的決定。
有時候,人不會明白自己真正的情感,一旦被深深傷害了,自暴自棄就成為唯一的選項;殊不知,其實能令自己悲傷的,正是自己最珍貴的感情,因為珍貴,所以永遠都不能放棄,永遠都不該掉頭就走。
領悟到這個道理時,人,多半已經失去所珍惜的感情了。
多年以後,我想回家。
原來爸去大陸了。
沒差,去嫖吧,然後把病射給我媽,再傳染給王伯伯。
至於我那面重創我爸賓士轎車的牆壁,被怪手搬走了。
媽要我先住到客房,她再請人幫我砌一面新牆,我拒絕了。
「要我搬,要砌牆,我就蹺家。」我說,穿著毛衣在寒風中唸書。
「你……你什麼時候用這種口氣跟我說話!」媽氣得發抖。
「是妳太久沒跟我說話。」我算著代數。
「你爸回來有你……」媽氣道。
「妳去打妳的牌,我的房間怎樣是我的事。」我皺眉。
「你要睡覺給鄰居看?都十一月了!你會感冒!」媽瞪著我。
「妳再不出去,我就從這個破洞跳下去。反正妳過了一個月才會發現我不見了。」我冷言冷語。
「你說這什麼話?!」媽咆哮著。
「數到三,我就跳下去。一!」我說,放下數學講義,走到破洞旁。
媽一愣,只好留下我一個人。
其實這個房間還蠻應景的。
破了個大洞,跟我的心一樣。
冰涼的感覺也一樣。
這還多虧了老人那一掌,把我原本崩潰的家,再敲出一個大洞,讓我看看外面的世界。
我站在破洞前,看著天上的殘缺的月亮。
「乙晶應該還沒睡吧?」我看著電話筒。
一道快速的身影在巷口飛奔,踩著我爸的爛賓士跳上大破洞。
綠色唐裝的老人。
果然。
「你到底是誰?」我心中已無訝異的感覺,只想知道這老人的來歷。
這老人一身骯髒,但決不是簡單人物。
簡單人物不會推倒牆壁。
「你師父。」老人清瞿的臉龐,自信說道。
「嗯。」我跪了下來。
這個心態上的轉變,不是單純的「男子漢之間的盟約」,而是混合了想對自己前途投下原子彈的願望。
沒錯,一切的跡象都顯示,眼前的老頭的的確確身懷高強武功,就跟漫畫七龍珠裡的龜仙人一樣。
但是在升學主義當道的台灣社會中,拜師學武功,不管師父多厲害,這條道路必遭人恥笑非議,絕對是毀滅前途的原子彈。有句話叫行行出狀元,可惜這句話是放屁。
我叩下第一個響頭,額頭隱隱生疼。
再見了,我的家,不,我根本不需要向他們道別。
第二個響頭,鏗鏘有力。
我踏上一條亂七八糟的路,拜了一個精神失常的武林高手為師,這點可以令我的家人傷心難過,很好。不,他們根本不會在意。
我用力敲下第三個響頭,非常用力。
我的腦袋有些昏沈沈的,這樣很好,我將來不再需要清醒的腦袋,我打算將我的一生過得晦暗不明。
在過去,我沒有個性。
在未來,我不需要未來。
「師父。」我叫得有氣無力。
老人摸著我的頭,我可以感覺到,老人堅強的手正在顫抖。
老人流淚了。
1986年。
那年,我十三歲,一個不吉利的年紀。
那年,張雨生還沒死,王傑正紅,方季惟還是軍中最佳情人。
他們的歌聲整天掛在我房裡。
那年,我遇見了他。
那年,功夫。
「從今以後,你就是我的大弟子,拜入凌霄派的門下。」
「啊?凌霄派?」
「很厲害的!」
「是,師父。」
零碎的月光,一個大破洞。
老人,國中生。
開啟了一個,不知道如何歸類的壯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