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應該躲開的。
「我絕不躲開。」
你死了,我只好走了。
「去哪裡?」
下一個即將絕望的人。
你不會希望的。
「為什麼是我?」
你是我見過最善良的人。
還有。
「還有?」
你有顆勇敢的心。
在你小時候,我就知道了。
「你究竟是什麼東西?」
孤獨。
但有了你,我就不再孤獨。
「幫我。」
聖耀睜開眼睛。
兩隻壯碩的成吉思汗在眼前不斷迴游,長頸龜匍匐在沉木下,好奇地看著他,小燈魚隔著兩面玻璃觀察魟魚的蝠狀翩慟。
這裡是魚窩;聖耀在昏迷中還有印象,是怪力王背著自己跟上官衝出死亡的。
聖耀移動身子坐了起來,看見上官裸身浴血攤坐在牆角,手裡抓著兩個乾癟的血袋,而上官腳邊已有六只一滴不剩的血袋,而自己的肚子上也有兩包乾涸的血漿。
而上官兩眼無神地看著地上灰白巨大的怪力王,怪力王的嘴邊凝結了大塊血漬,顯然是上官搶救怪力王時,勉強灌進怪力王嘴裡的血漿。
怪力王他死了?聖耀原本想問,但他知道已是多餘。
「你的身體恢復的很快。」上官抬頭看著聖耀,面無表情地說:「天亮的時候,把怪力王抬出去,讓陽光召喚他。這是他最後的願望。」
聖耀默默低著頭,摸摸那激烈卻逐漸模糊的印象中曾經刺痛入骨的地方,卻絲毫沒有一絲痛楚。
是「它」。
上官的眼睛注視著冰箱,說:「拿幾包去喝吧。」
聖耀應了一聲,從冰箱裡拿出一包血漿刺破,讓生命的汁液湧進喉頭,聖耀覺得全身舒暢,胃裡暖烘烘的。
上官看著面色紅潤的聖耀,慢慢地說:「你的身體比其他吸血鬼堅韌數十倍,好像自己有生命似的,這樣的傷就算是我也早死了。」
聖耀將血漿一飲而盡,看著雙腕被折、全身濃疤創孔的上官,上官面容憔悴,額上的青疤黯淡無光。
這就是他臥底的目的?
這就是他深入黑暗世界,亟欲剷除的邪惡大魔王?
聖耀看了看牆上的電子時鐘,已經是晚上19:26了。想不到自己竟睡了這麼久。
「上官老大,應該換你睡了。」聖耀說,將全是血污、黏住身體的破衣服撕開,揉成一團。
「我睡過了。」上官像是自嘲似的:「反正我兩隻腕骨都斷了,拿什麼都不穩,腳也瘸了,連逃走的本事都沒有,與其神經兮兮盯著門看,不如好好睡一覺。」
「是嗎?」聖耀站了起來,揮揮手、拉拉筋、踢踢小腿,聖耀幾乎感覺不到自己的身上有任何異樣。
面對孱弱的上官,不必等他睡著,聖耀現在就可以將上官的首級割下。
但,聖耀一點心思也沒,他滿腦子都掛念著捨身為他擋住無數致命寒光的朋友,阿海。
聖耀的臉上還留著阿海那時身上飛濺出來的血滴。
「阿海知道該逃到這裡嗎?」聖耀問。
「不知道,也許等幾天吧。」上官說:「這是最好的情況。」
上官看著掛著微笑的怪力王,困頓地說:「如果阿海沒有被殺、沒有被俘虜、沒有被炸藥炸死的話。」
聖耀依稀記得城市中那記震天價響的巨爆,打開電視,每一台的新聞記者都在播報今天凌晨兩起慘絕人寰的恐怖份子襲台事件,美國總統也加以譴責蓋達組織對其友邦的無差別攻擊,造成三百七十五名民眾死亡,無人生還。
而現場目擊者表示,疑似警方的人員曾經派遣霹靂小組,在爆炸前對大樓執行某種行動,政府表示曾接到此大樓有恐怖份子放置炸彈的警告,於是派遣拆彈小組進行搜索,不料遺憾還是發生。政府表示一定會與聯合國共同進行調查。
上官看著新聞畫面,淡淡地說:「人類。」
聖耀看著無情的畫面,說:「這是政府毀屍滅跡的方式嗎?」
上官回答:「這也沒辦法,逼急了雙方,對兩個世界都有害處。」
如果吸血鬼的存在被一般老百姓知道了,政府就會被逼著對吸血鬼世界宣戰,但人類其實一直都沒有把握面對如此親近卻又駭人的對手,尤其是,這個對手的最恐怖之處,就是他們可以恣意張開大嘴,將人類的盟友變成他們的陣線。只要他們被逼急了。
在人類擁有十足把握之前、在人類擁有毀滅性的「那種東西」之前,吸血鬼,這種敵人必須用各種方式隱藏住。
聖耀看著電視中倒塌的大樓,警察與消防隊員在瓦堆中進進出出,心中惆悵說:「其實,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雖然我從來就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
「喔?」上官有氣無力地應著,現在的他只能冀求他的傷能趕快好起來。
「我的身上,一直都有種窮凶極惡的東西寄生著。」聖耀看著電視,自己都感到毛骨索然。這種事就算發生一萬次,也無法習慣。
上官打起精神,認真地看著聖耀。因為他比誰都清楚下定決心的眼神。
「算命先生叫那東西<凶命>。」聖耀的眼睛直盯著螢幕,他不敢看著上官,深怕遭到鄙視、責備、同情。他更畏懼上官眼中可能出現的畏懼。
「從小,我身邊的人越是親近,就越是離我而去。」電視畫面映在聖耀的眼中,廢墟上趴倒十幾個痛哭的人們,他繼續說:「我親生爸爸被吸血鬼咬死,第二個爸爸車禍死掉,第三個爸爸走在街上被招牌砸死,更別提之後一堆親戚朋友骨牌般死絕,連我媽也死了。」
上官靜靜地聽。
他想起了在千均一刻之際,白夢像見鬼一樣自己往門外摔去的滿臉驚怖。
「你猜,第一個離開我生命的重要親人,是誰?」聖耀問,他沒察覺到自己的語氣中,隱隱有種怨懟之意。
上官想了一下,說:「不明白。」
聖耀轉過頭來,看著上官,說:「是佳芸。」
上官的眼睛睜大,隨即又回復原來的樣子,說:「但她活得好好的不是嗎?」上官突然又說道:「對,她曾經跟我提起,她小時候曾經被壞人綁架,被賣到日本兩年的事。」
聖耀說:「原來是這樣。佳芸是我的青梅竹馬,雖然她一定不記得我了。自從佳芸離開我以後,我的厄運就沒停止過,甚至還有越演越烈的趨勢,你看,今天一棟大廈就這樣為我倒下了。」
上官像是被幽了一默,想要乾笑幾聲,卻在聖耀哀傷的眼神中強忍住笑意。
「這就是為什麼在光影美人的槍戰時,我為何會擋在佳芸面前的原因,我不想再讓我愛的人被我身上的凶命吞噬。」聖耀正色說道:「雖然,我開始懷疑佳芸再度出現,還有遇見你,都是凶命牽動的結果。」
「凶命啊——」上官看著自己被折斷的雙腕,近一世紀的所見所聞,令他很容易相信一萬件事,也讓他很不容易相信一件事。
「算命先生說,我的掌紋浮現惡魔的臉,那就是凶命的徵候,他沒見過也沒聽過,但他鼓勵我,自古帝王將相都有天命相授而能成大事,而奇陰極敗的凶命找上我,也必有天大的使命等著我。」聖耀說著,打開自己的掌紋。
上官想起聖耀曾經在八寶君面前打開掌紋試圖威嚇,原來如此。
「所以,你就當了臥底。」上官問。
「對。」聖耀感嘆:「算命的老先生說,黑道王者,亡黑道者,我本來亟欲閃躲這句話背後隱藏的責任,所以幾年來我閃避溫情,孤單躲在光影美人裡,洗盤子、端碗筷、看著稀稀疏疏的客人、聽著不成曲調的表演,直到佳芸帶著我早已遺忘的童年出現,直到你咬上我的喉嚨。」
說到最後,聖耀有些哽咽,他低頭看著拼盡一切將自己救出來的怪力王,已變成灰白色的屍塊,他終於流下不知道為何的淚水。
是啊,亡黑道者。
這裡就躺了一個。
而早上,另一個為你擋住冷血的追擊。
「現在呢?」上官閉上眼睛,他不想給聖耀壓力。
魚窩的氣氛變得有些異樣,悠游的成吉思汗停下,看著聖耀與上官。
「我依舊是臥底。」聖耀的聲音有些發抖:「我不能允許吸血鬼傷害人類。」
「很好,我也一樣。」上官睜開眼睛,微笑:「但我同樣不允許人類傷害我們。」
聖耀了解,也能接受。
之前也許有過懷疑,但現在,躺在地上的壯漢、飛舞的血花,已告訴他身為吸血鬼的價值。
「老大,那現在我們該怎麼辦?」聖耀繃緊的心突然打開,卻又有一絲隱憂。上官不知何時會被凶命淹沒。
上官聽見聖耀仍舊稱呼他老大,有些安慰,有些驕傲。
「雖然我們處於最險惡的命運,但我可從未放棄。」上官看著怪力王,說:「幾十年的漫長旅行,並不光是戰鬥跟戰鬥而已。」
聖耀奇異地看著剛剛歷經死亡邊緣的上官。
上官看著電腦,說:「遠在美國的BJ為我準備的大軍,應該開始動身來台了。」
BJ,Black Joker,美國東岸首屈一指的吸血鬼強豪,上官的老友。
「扶我到電腦旁。」上官說,嘴角帶著一絲希望的笑。
搞不懂BJ是何方神聖的聖耀於是攙扶著上官,兩人坐在電腦前,上官指示聖耀進入位於美國雅虎下的全球吸血鬼訊息網站<可笑的氣球>。
<可笑的氣球>是個擁有三十一種文字界面的超大「祕密」網站,號稱是全世界七大吸血鬼社群網站之一,網名<可笑的氣球>是個跟吸血鬼八竿子打不著的名稱,也因為吸血鬼對人類政府不是採取敵對、就是採取絕不合作的態度,所以人類政府並不知道有這個網站的存在。至少吸血鬼們是這麼認為的。
這個網站的首頁羅列出今日吸血鬼世界的十大新聞,其中榜首新聞就是「日本凌晨入侵台灣,上官生死未卜。」其餘六則新聞也是今日血戰的相關報導,而新聞的討論區更是回應不斷,世界各地的吸血鬼以各種文字猜測著上官傳奇會不會真的倒下,但更多老成穩重的吸血鬼開始擔心圈養派的囂張行徑會加劇與人類世界的緊張,導致可怕的戰爭再度摧毀彼此的存在。
所以,今日第三大新聞便是「第三次世界大戰?血價飆漲三倍!」
「原來你們都是在網站上買血的啊?」聖耀恍然大悟。
「是<我們>才對。進入我的信箱,ID是GloomySunday,密碼1004。」上官說,聖耀臉紅了一下,佳芸的生日正是10月4日。
上官兩個小時前已確認過一次電子信箱,但他的信箱裡只有黑奇幫其他堂主關切今日大廈激鬥的信件,但上官並沒有回信,只是等待著來自美國的強大奧援。
「沒有新信件。」聖耀瞥眼看見許多慰問的信件,忍不住問道:「是其他堂主的信件吧?怎麼不尋求他們的幫助呢?」
「他們都在詢問今天激鬥的結果卻不表態,顯然只是西瓜型的觀察者,雖教人失望,但並不值得期待。」上官冷淡地說:「我一封也沒回,一方面也是怕暴露出自己的位置。」
此時戲劇性的,上官的信箱閃著紅光,是封來自ID「PureDamned」的信件,信件的標題是「親愛的上官哥敬啟,來領你的小弟吧」。
上官面露喜色,說:「八寶君的信,至少……」
聖耀趕緊打開信件,說:「至少還有人活著,活著就有希望。」
這是封影音檔案,八寶君坐在血池裡,倒吊在天花板上的十幾個女人被剖開的陰部,掙扎滴下的血液正淋在八寶君的腦袋上,模樣恐怖得令人畏懼。
八寶君哈哈大笑:「嗨!上官哥!好久不見!現在的你應該是用老二敲鍵盤吧?因為雙手都被我給折了嘛!那樣也好,要是你的手還是跟以前一樣的話,我可不敢邀請您來我這裡,領回你那兩個走失的寶貝小弟呢。」
八寶君的笑極盡小人得勢之態,上官卻無一絲怒意,只想看看誰在八寶君的手上。
「你看,偷王阿海,現在好端端地在我這邊作客。」畫面帶到阿海身上,阿海瘦小的身子精赤倒掛在天花板上,被尖刺攻擊的傷口正緩緩結痂中,突然「碰!」的一聲,阿海慘叫搖晃、大腿猛噴血,八寶君對著鏡頭看著手上的槍,哀道:「雖然我們沒經費買銀子彈餵海哥,但好像也是會痛的樣子。死不了的,我會讓海哥喝幾盆經血,儘快讓傷口復原的。」
「至於鬼影螳螂啊,他更是四平八穩地在我這邊賴著不走。」八寶君吃吃地笑著:「他替你挨了小弟不少拳,真是好漢一條。」
鏡頭帶到螳螂不斷點頭的微笑臉上,再帶到螳螂慘不忍睹、被綁在地板上的身軀,幾百隻螞蟻正漫爬啃食著螳螂被活活剖開的肚子。
八寶君拿著殺蟲劑在螳螂裸露的腸子上猛噴,笑著說:「大哥不用擔心螞蟻,小弟饒不了牠們的。」
上官看著畫面中不斷點頭的螳螂,大笑:「有你的。」
聖耀忿忿說道:「有什麼好笑?」
上官笑道:「八寶君活了那麼久,卻連摩斯密碼都不懂。螳螂笑著告訴我,他痛扁了八寶君一頓,可惜八寶君有幫手。」
聖耀無法理解這有什麼開心之處,畢竟為了上官奮力一搏的螳螂正在極度被虐的痛苦中,甚至隨時會被殺死。
上官知道聖耀的不明白,說:「有些事,你得跟朋友一起開心才行。朋友開心,當然也值得你開心。」
鏡頭回到血池中興奮的八寶君,八寶君露出尖銳的犬齒笑道:「上官哥,給你十天好好活動你的手腳、或是去找不知從哪生出來的幫手吧,我等你,希望你知道你的寶貝健健康康以後,能夠打起精神來堅強活下去。」
八寶君歪著頭,吐著舌頭,說:「至於你該到哪裡領回失物,我忘了,想到再告訴你吧。」
檔案結束。
上官平靜地說:「八寶君給我十天,實際上這個閒置的時間毫無意義,他那邊也受到重創,需要休息十天來恢復元氣,或是等待日本本部的支援,等到一切備妥後他才敢敞開大門。」
聖耀同意上官的想法,問:「你那個叫做BJ的朋友,從美國到這邊來得及嗎?」
上官點頭,說:「BJ是個信人,他知道我需要他,他可是得意的不得了,要不是他跟他的夥伴臨行前遇到狀況不明的阻撓,今天早上的情勢一定是一面倒向我們的。」
聖耀退出上官的電子信箱,回到吸血鬼網站的首頁準備將網站逛翻時,首頁的榜首新聞卻更新成「芝加哥機場炸翻!Rath VS. BJ?」
上官瞪大眼睛,難以言喻的錯愕讓他無法將視線從新聞標題上移開。
「誰……誰是Rath?」聖耀小心翼翼地問,想轉移話題。
「給我十分鐘,讓我靜一靜。」上官閉上眼睛。他知道他的朋友恐怕不會來了,更恐怕,他的朋友現在也許更需要他的幫助。
聖耀心裡叫苦,誰都看得出來所謂「強大的奧援」反被困在遙遠又偉大的美利堅合眾國,只好自行點選「芝加哥機場大爆炸」之類的相關新聞看看,而電視機也傳來美國總統對蓋達組織攻擊芝加哥機場十餘架飛機憤怒的咆哮。
電視畫面中,被倒楣透頂的蓋達組織毀滅的芝加哥機場一片火海,四十台消防車的強力水柱在滔天烈焰下顯得渺小無力,而許多飛機的機身上都紋上張牙舞爪的上萬彈孔與大塊塗開的誇張血跡,記者在火海前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哭喊全世界站起來,向國際恐怖主義宣戰之類的。
而一台波音747客機的殘骸上,寫了腥紅色的「RATH BACK」八大字。
「Rath是美國最機車的吸血鬼之一,圈養派的基本教義份子,極端欠扁欠倒欠幹,卻也極端恐怖,恐怖到二十一年前,圈養派自己費了好一番工夫把他給做了,雖然我跟BJ都知道Rath不可能真的死掉,欠扁的他倒底還是隻恐怖的怪物。但他什麼時候會爬出來宰了所有人,誰也說不清。」上官睜開眼睛就是一連串平靜的叫罵。
「說不定不是Rath,而是有人栽贓啊。」聖耀說。
「不管如何,BJ是不可能來了。」上官落寞道:「而且,就算我的腳及時復原,我的手在短短十天內也回復不到以前的靈敏了。」
上官看著右手,嘆道:「右手也許還行,畢竟跟了我一個世紀了,但新接的左手恐怕又報廢了。」
聖耀從剛剛心中便一直琢磨著一件事,但不知該不該開口,上官看了聖耀一眼,便問:「想說什麼就說吧。」
聖耀有些靦腆,說:「不如我連絡山羊,叫他幫我們把八寶君的巢穴搗破?」
上官臉色一陣青,但他不怪聖耀。
「我不反對倚靠人類的幫助贏得這一場戰爭,因為這場戰爭關乎的標的正是人類自己。但,倚靠山羊是行不通的。」上官苦悶地看著聖耀:「話又說回來,可能的話我也不願跟人類合作,因為我們最終的敵人絕非圈養派,而是人類。」
「喔?」聖耀不解。
聖耀看過許多恐怖電影,電影中的吸血鬼被視為是主宰地球上食物鏈的主人,當然了,這些電影的結尾總是人類艱苦獲勝,吸血鬼以各種慘狀滾回地獄,但才剛剛當了幾天1/2吸血鬼的聖耀,十分瞭解吸血鬼凌駕人類血肉之軀的優異生存力,更甭提吸血鬼令人咋舌的高強攻擊力了。
人類怎麼會是對手呢?
然而擁有吸血鬼「最強」稱號的上官,竟給予孱弱的人類如此之高的評價。
「在秘警署時,你應該聽說過我曾經殺了山羊最好的朋友,那件事害得我的腦袋身價暴漲。這件事我也是聽賽門貓轉述才知道的。」上官的眼神有些渙散,好像正說著與自己無關的事。
「嗯。」聖耀應道,但心裡已開始盤算如何藉山羊之力救出夥伴。
但,救出夥伴後呢?
夥伴兩字突然變得沈重起來,今早半個小時之內,聖耀背負的凶命已令一群「夥伴」驟死。所以,聖耀心中默許,如果能救阿海跟螳螂逃出生天,自己便需頭也不回地揮別這一群新朋友,尋找地球上最罕有人跡的邊疆地域獨居。
夥伴終究只是他生命中意外的過渡。當然,也包括眼前這位愁腸千結的老大哥。
「害怕嗎?」上官發覺聖耀的眼中也注滿憂愁。
「怕。」聖耀看著自己的手紋。
「當初兄弟們也是不計一切代價救你出來。」上官看著扭曲斷折的雙腕,眼神卻突然散發出無法壓抑的自豪,說:「我們救夥伴,不是在算公式。不考慮勝算,更不考慮是不是以多換少,這就是兄弟的義氣,也是兄弟可愛的愚蠢。」
「我不是怕死。」聖耀的眼神卻依舊悲傷,說:「我只是為人生裡不斷的告別感到很幹。」
「現在就煩惱這些會不會太樂觀了?也許你該開始自己練習飛刀了。」上官似笑非笑,眼睛看著門把,像是等待著什麼。
「來不及的。你也說過,力量來自<專心致志>。」聖耀若有所思地看著自己的手,說:「所以……」
「所以?」上官。
聖耀彎身抽起插在怪力王身上的玻璃碎片,在左手心上輕輕一劃,鮮血撒出,上官訝異地看著聖耀問:「你幹嘛?」
聖耀額上冒汗,右手用力地抓緊左手臂,顫抖地說:「所以,我也許可以找到這十幾年來,凶命<專心致志>搜刮來的力量。」
聖耀的左手心上的傷痕慢慢合攏,鮮血不再噴出,甚至以奇異的節奏「被吸回」逐漸聚攏的傷痕裡。
上官瞪大眼睛,沒有說話。
「沒錯,」聖耀眉上的汗珠滾落,和著眼中不知喜憂的淚水:「這都是這些年來,大家被我吸進來的力量。」
手心上的傷口已完全密合,一點也看不出痕跡,聖耀握緊拳頭也不覺得疼。
直到此刻,上官才完全信服聖耀口中的「凶命」,臉上的表情十分複雜。
「還不夠。」上官終於開口。
「我知道。」聖耀點頭,拿著玻璃碎片往左手臂上用力一劃,在聖耀牙齒的吱咧聲中,左手臂立刻皮開肉綻、筋骨分明。
上官看著聖耀手臂上的切口內,細微的血管與神經在血水中慢慢接合,聖耀看著深可見骨的傷口一陣暈眩想吐,卻又痛的神智清明。
「厲害。」上官張大嘴巴,看著聖耀的手臂在三分鐘內慢慢回復原樣。
聖耀擦著額上的汗水,臉上的肌肉都揪在一起。
「挪。」上官斷折的手努力從抽屜裡翻出一把掌心雷手槍,將手槍交給嘴唇蒼白的聖耀,說:「還要再快。」
聖耀咬著嘴唇,拿著沈甸甸的掌心雷,將枕頭放在自己的大腿上,閉上眼睛。
「咻!」
聖耀花了九個小時,用各種可以拿到的器具傷害自己,刀子、玻璃、手槍、桌腳,在身上又戳又刺又開槍的,但不管傷口多麼嚴重,聖耀恢復原樣的速度越來越快,凶命的力量正逐漸因痛苦的訓練而甦醒。
但在第四個鐘頭來到時,聖耀在腹部猛刺的一刀令他痛得幾乎把自己的拳頭咬碎,然而跑出來的腸子卻遲遲不逆流回肚子裡,裂開的肚子也合攏得非常緩慢,聖耀激烈地在地上打滾,腦袋霹哩趴啦搥著,直到上官著急地將兩包血漿撕開,濃稠的血液流進聖耀的喉嚨裡,聖耀才勉強安靜下來,尿水潺潺。
血液的魔力舒活了聖耀衰微的血管,凶命奇異的力量重新復活,硬是將被刀子扯出的肚腸拉回,敞開的肚子像含羞草般迅速閉合。
而上官在聖耀「自殺」的危機解除後,便疲憊地躺在怪力王身旁睡著,任由聖耀一邊用頭敲著魚缸,一邊繼續用圓規把大腿剖開。
大腿剖開,再來是把碎玻璃留在大腿裡、留在肚子裡、插進小腿裡,看著碎玻璃被肌肉組織包圍,慢慢消融成自己身體的一部份。痛苦的一部份。
聖耀也不大明白自己為什麼要瘋狂凌虐自己,因為凶命並未將痛覺抽出他的身體,只是給予他驚人的再生能力,讓他無論如何都能從閻羅王的鬼門關前飛回。
是因為聖耀想在短短十天內鍛鍊出足以營救出阿海與螳螂的「能力」?一開始也許是的。
但,當聖耀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拋棄害怕痛苦的心理,拿著刀子瘋狂往胸口上刺下六刀後,他在殷紅的鏡子前看著鬼魅般的自己,先是發呆、哽咽、顫抖、然後在稀爛的傷口復原後,終於號啕大哭。
號啕大哭中,聖耀手中的刀已切斷自己的喉嚨,鮮血滂沱瀉下,聖耀陷入意識模糊、無法呼吸的抽蓄時,聖耀竟有種解脫的舒坦,好像一條百年來全身插滿漁鎗的大鯨魚終於可以沈入海底,變成小魚小蝦的餐點那般自由自在。
直到。
直到成千上萬的漁鎗再度將大鯨魚拔向海面。
聖耀看著鏡中的血人,一個承受再多痛苦都無法將自己推向死亡深淵的血人。
「怪物!」聖耀大叫,悲憤得難以自己,一頭將鏡子撞碎。
變成吸血鬼後的聖耀,或許由於第一次接觸到的同類便是上官一行人,所以並未對吸血鬼的異種身分感到特別的恐懼與極端排斥,唯一支持他建立臥底意識的,只有稀薄空虛的使命感、與父仇不共戴天的情結。也許聖耀自己還沒發覺,在他的深層心底,他根本未曾真正臥底過。
但現在的聖耀,這個無法被殺死、也無法殺死自己的「東西」,已經不是吸血鬼了,而是一頭「怪物」。真正的怪物。
這種瀕死復生的能力或許是聖耀現在極為需要的,但,聖耀已自溺於「掙扎在沒有邊際的邊際的無助感」中。
上官隆隆的鼾聲中,聖耀趴在地上滴滴答答敲頭,滴滴答答,滴滴答答。
「這就是你嗎?這就是你的執著嗎?」聖耀在血泊裡舔舐自己的血,看著血裡哀傷的眼神。
遠離死神鐮刀最遠的男孩,卻讓至親好友與死神靠得最近,這個男孩的眼神擁有不屬於他年紀的悲傷落寞。
那可是幾千年的孤獨才能風化出的蒼涼啊!
「告訴我,你是誰。」聖耀看著血中那雙不屬於自己的眼睛,將最後一顆子彈填進掌心雷的彈莢,槍口抵著兩眉之心。
血中的眼睛閉上。
淚滴下,子彈飛出。
飛出
飛出
飛出
飛出
飛出了日
飛出了月
飛出了千年
飛出了萬里殷紅
「嗚呼!昊天蒼蒼,何故待我如此?」
書生啼泣,看著井邊被馬賊姦污刨殺的妻女,陰森的樹林裡吊著滿村子人,夜鶯哀鳴,老狗哭吠,書生看著井底水波幽冥,閉眼跳下。
飛出
飛出
飛出
飛出
「江山負我!國破!國破!天亡我也!」
帝王舉劍大吼,身邊家臣將相身上插滿羽箭,個個雙目瞠大疑惑地看著帝王,嬪妃乘坐的馬車化成火球滾落山堐,帝王頹然看著滿山谷的兵屍,看著寶劍上的寂寞眼睛。吞下。
飛出
飛出
飛出
飛出
「Why?」
金髮大盜拿著酒瓶,酒瓶上映著彎彎曲曲的人形木炭,木炭的眼睛黑窪窪地凝視大盜,燒焦的味道遊蕩在西部大賊窩裡,大盜打了個嗝,眼神迷濛喃喃自語:「It’s gone……everything left me alone……」拿起左輪手槍,眼睛瞇起看著槍管裡的子彈。他沒這麼近地看過子彈。
飛出
飛出
飛出
飛出
尼羅河上十艘小船浴在耀眼的火焰裡,一個女人尖聲擁抱著火焰。她的家人被王室的火焰吞噬,她只能擁抱孤獨的火焰。
鐵軌上,一個男人舉起雙臂迎接冒著黑煙的火車。昨天最後一個親人,他的小兒子,終於死於龍捲風般的黑死病。
高塔上的小女孩變成一只風箏,落下落下,想捕捉她記憶中逐漸模糊的一切。
飛出
飛出
飛出
飛出
數以百計失魂落魄的亡靈選擇自我毀滅的解脫
解脫可怖的命運鎖鏈
解脫無法掙扎的孤單
所以
不斷的飛出
繼續飛出
含著淚飛出
飛出
飛出
飛出
飛出
承受不了的凶煞
承受不了的一望無際
承受不了的拋棄與被拋棄
拋棄了自己
拋棄了
最孤獨的它
一個不被需要不被渴望不被允許的存在
然而
被一切遺棄的它卻無法遺棄自己的存在
所以
它安排了強大的連鎖巧合
帶來無可抗拒的黑洞命力
甚至銷融一切的阻礙
子彈殺不死
刀劍砍不倒
陽光自由行
炸彈被溶解
「這就是你嗎?」
聖耀看著血中的眼睛,聲音不再顫抖。
「不想再被拋棄了吧?」聖耀摸著平滑的眉心,說:「所以,你選擇了我?給我無法被毀滅的生命?」
聖耀撕破最後一包血漿,飲下黑暗世界的生命。
他已經心如死灰,卻不再怨憤。
聖耀原以為自己早嘗盡孤獨的滋味,現在卻發現他身上的詛咒,才是世界上、歷史上,最永恆的孤獨。
飲下了冰冷的鮮血,聖耀站了起來,看著鏡中支離破碎的自己。
「黑道王者,亡黑道者。」聖耀摸著裂開的鏡子,說:「並不是我的使命,對不對?」
「我的使命,只是陪伴著你吧。」聖耀捏碎鏡片,手指迸出鮮血,卻又在下一秒回復。
「好,那就幫我,幫我奪回我的朋友。」聖耀的聲音單調機械。
聖耀坐在魚缸下,閉上疲憊的眼睛。
「然後我們就一起離開,永遠在一起。」聖耀喃喃囈語,進入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