臥底 (九)

上官,白夢,三十坪方的亡命空間。

一個是擁有台灣「最強」稱號的名字。

一個是日本圈養派數一數二的大長老。

「怎敢勞動大駕?」上官冷眼看著坑坑洞洞的血蘋果。

「因為我的對手不多。」白夢的白色瞳孔亮得可怕。

「你不會失望的。」上官說。

「喔?」白夢低吟,突然覺得胸口一陣煩噁。

痛楚之前,白夢的煩噁來自久未品嚐的恐懼。

白夢知道上官的飛刀很快,他甚至不敢怠慢上官還不靈光的左手,但,白夢還是不敢相信當流光刺進自己的心口時,那種痛撤心扉的恐懼感。他已有兩百年未曾感到恐懼。

上官手中的飛刀消失了。

白夢皺著眉頭,不理會沒入胸口的飛刀。因為他知道上官刺進他胸口的,不是銀,而是不由自主的戰慄。

跟著飛刀恐懼而來的,是恐懼的主人,上官飛身!

「死!」上官心道,他的掌刀已來到白夢的頭頂心兩寸的距離。

「刷!」上官的掌刀劈落,鮮血塗開,白夢的左手突然擋在頭頂心上,硬是架住上官宛若雷擊的右手刀,但白夢的左手掌卻也被上官凌厲的右手刀裂成兩半。

白夢並未慘叫或逃走,反而任由上官的右手刀停在他頭頂心的半寸上,因為他知道上官已經沒有辦法繼續往下劈了。

上官的確無法往下劈了,這點連上官自己也極感訝異。

上官的身體陷入精神的黑洞裡,所有一切都被吸入不知洞口在哪的大黑洞底,四周的景物劇烈扭曲,空氣凝結成吱吱作響的塊狀,上官感到全身的細胞都要被捲入另一個空間。

突然,上官的額上、胸口、四肢,全都流出滾滾汗漿,上官吃力地看著自己歪七扭八的右手,彷彿走入哈哈鏡裡,身上的一切都錯亂了。

這正是白夢八百年的功力,以強大的精神力量束縛住上官,將上官的意識世界連根拔起,徹底扭曲摧毀。

上官心知肚明,這一切都是白夢製造出來的恐怖幻境,但上官卻無法控制身上的一切,他咬著牙,想將右手往下切去,卻發現右手已脫離自己的意識掌握,變成扭曲空氣中的海市蜃樓。

「糟糕。」上官全身恍若墮入蒸籠,他使盡一切力量要掙脫白夢的精神控制,急得全身汗如雨下。

「一定要搶先一步。」白夢瞇著眼,雙曈白光有若明晝,力量不斷催化,使得胸口的傷口湧出一道道醬紫色血箭。

此時,白夢右手腕上的機關彈出一柄鋒利的銀刀。

慢慢的,白夢腕上的銀刀顫抖地逼近上官的壇中穴,上官卻依舊保持僵固的姿勢,全身微微顫抖,骨骼間發出輕爆聲。

上官手刀上的汗水滴在白夢的臉上,白夢也感到非常艱困吃力,因為他知道上官不是等閒之輩,自己套在上官意識裡的精神枷鎖,遲早會被意志堅強的上官破繭而出,所以白夢將絕大的精力都花在圍困上官的意識上頭,絲毫不敢托大。

白夢的銀刀距離上官的壇中穴,只剩一寸的距離,只要輕輕往前一推,這個阻礙圈養派大膽西進的大石頭,就會化作碎泥,而白家的榮耀將永遠壓過牙丸組。

「白家的運勢還沒倒下呢。」白夢心想:剛剛運氣實在太好,上官只剩一支純鋼飛刀,要是剛剛刺進我胸口的是柄銀刀,我早就挨了他那一掌,全身裂成兩半了吧?這表示老天爺並沒有遺棄我白家啊,即使八寶君臨陣脫逃,我一個人還是能掌握全局!

上官在渾沌中竭力尋找零散的肢體意識,卻無法找回迷失的神經,甚至,他連痛覺也完全喪失,絲毫感覺不到自己的心口,正被銀刃慢慢破入——

「結束了。」白夢的胸口冒著鮮血,但嘴角卻帶著九死一生的笑容。

此時,白夢的眼皮跳了一下。

然後,又跳了一下。

「……」白夢突然感到手軟,兩隻眼皮像遭到電擊般抓狂的鼓動,一股前所未有的精神壓力惡浪般向白夢左翼捲來,幾乎要將白夢攔腰撞倒。

「怪!這是什麼惡魔的力量!」白夢大吃一驚,忍不住瞥眼向左一瞧。

一個臉上撒滿血滴的年輕人,手裡揮舞著一條剛剛從地上撿起來的鎖鏈。聖耀。

「魔鬼!」白夢慘叫,飛身往後一彈,自己摔出房間,而上官就像斷了線的木偶,全身頓時鬆散跪下,但右掌居然仍不忘生猛一劈,破空聲獵獵作響。

聖耀緊張地看著行止倉皇的白夢,立刻明白是怎麼一回事:這老頭感應到我的凶命了!

「上官老大!」聖耀拿著鎖鏈,衝到全身虛脫的上官身旁。

白夢跌落在房間外,氣喘吁吁、白瞳黯淡,一看到跑到上官身旁的聖耀,白夢登時死命鬼叫,想要撒腿就跑,無奈剛剛氣力放盡,胸口重傷未復,只好靠在牆上,消極地閉起眼睛,心想:「這小鬼哪來的,身上居然釋放出如此絕望的能量!可怕的魔星!」

「搭。」八寶君輕巧地躍到白夢面前,低頭看了看威嚴盡失的白夢,又看了看眼神迷亂的上官。

「老大,快醒醒!」聖耀看著八寶君,害怕的幾乎要嘔吐,但上官卻閉上眼睛。

八寶君笑了。

 

站在兩個絕頂高手的中間,八寶君似乎很滿意。

「快逃!」白夢掙扎著,面對凶氣焰盛的聖耀,白夢根本不願與之為敵。

「快逃。」上官的眼睛慢慢睜開,他已找回了部份的意識,知道眼前的敵人是實力高強的八寶君,他要聖耀獨自逃跑。

八寶君忍不住笑意,右手出其不意插進白夢的雙眼,白夢慘然大叫,上官卻毫不感意外,好像八寶君原本就是這樣的角色。

「哇??你幹什麼??」白夢痛喊,想要掙脫八寶君的雙指,但八寶君的雙指卻用力勾著白夢的眼窟,扯得白夢劇痛不已,右手銀刃沒有章法朝八寶君刺去,八寶君輕鬆地伸出左手抓住白夢的手腕,一轉、再轉、又轉,白夢的右手被巨力扭成緊繃的橡皮糖,白夢痛的叫不出聲。

因為白夢的下巴被八寶君的膝蓋輕輕踢歪。

「臭老頭!」八寶君開心地抓動手指,在白夢的眼窩裡大肆攪動,黃白汁液與鮮紅血色流出眼窟,白夢像垂死的蟑螂痛苦地扭動身體。

上官知道八寶君趁機殺掉白夢的簡單理由:如果八寶君不殺掉白夢,八寶君在台灣能夠取得的資源,永遠都附屬於白夢,日本吸血氏族給予的一切支援,永遠都加諸於身為大長老的白夢,而八寶君只是一個得力的傀儡罷了。

殺了白夢,又殺了上官,八寶君就能得到日本氏族的全力支持,接收前進遠東大血庫的絕大資源!

「日本吸血鬼?好了不起!最後還不是要靠我幫你們打天下!」八寶君輕蔑大笑,雙指往前一推,整個手掌都沒入白夢的臉孔裡,直到碰到白夢腦後的牆壁為止。一代魔將,就此喪命在小人之手。

「哼。」上官勉強站了起來,看著不願走近的八寶君。

聖耀靈機一動,朝著八寶君打開手掌,惡魔掌紋凶氣畢現,但八寶君不諳命術,並不理會聖耀,眼睛只是狐疑地盯著上官。

「真的假的?」八寶君噘著嘴,從懷中掏出一把手槍,瞄準全身無力的上官。

「逃。」上官咬著牙。

「不要!」聖耀害怕地大叫,擋在上官面前,用力甩出銀錐鎖鏈!

八寶君隨手揮開鎖鏈,鎖鏈刺進身旁的牆壁,同時連續扣下板機,子彈颯颯射出,聖耀閉眼大叫,十數發銀彈穿透聖耀的身體,旋又在上官身上爆開,血花四濺。

「哈!」八寶君瘋狂大笑,聖耀頹然一跪,兩眼茫然,上官往後翻倒,倒在沙發上。

「再來!」八寶君欣喜若狂,丟下發燙的手槍,雙拳緊握,力量頓時飆到頂點。八寶君的力量跟自信絕對正比,此刻的他,就算是平日的上官也不能小覷。

而他,要一拳一拳,將「最強」身上的每一片肉都轟掉!

上官倒在沙發上,看著跪在他面前的聖耀,這個曾經救了他心愛的女人,現在又試圖拯救他的大男孩,但他卻一點力氣也使不出來。銀彈雖未刺進他的身體,卻削去上官強悍的力量。

八寶君慢慢走到房間中央,一腳踢開垂軟身體的聖耀,來到上官的面前。

「先從哪裡開始好呢?」八寶君咬著自己的拳頭,興奮地說,血從拳頭上慢慢流出。

「看著我。」八寶君低頭看著上官,這真是令人愉快的角度。

上官沒有抬頭,他連抬頭的力氣也沒有。

八寶君深深吸了一口氣,他突然不想用拳頭將上官全身上下都轟碎;至少現在不想。

八寶君心癢難搔,小心翼翼地用拇指扣著中指,在上官的耳朵上一彈,就像逗弄著小孩子一樣,八寶君不禁笑得全身打顫。

這比殺了上官還要令人開心啊!

上官大字形攤在沙發上,任八寶君將他的耳朵彈出血來,心中卻平靜異常。他正積聚體內每一滴的力量,想給八寶君迅雷不及掩耳的一擊。

「上官哥,我幹你娘的上官哥!」八寶君用力拉扯著上官的眼皮罵道,口氣卻是欣喜無比。

「刷!」上官突然從血泊中暴起,右手刀直取八寶君的頸動脈,左手拳打八寶君的丹田。

只聽得「喀!喀!」兩聲,上官重又倒在血泊中,兩手腕均被清脆折斷。

八寶君搖搖晃晃地站著,摸著差點被斬斷的脖子笑道:「上官哥,你的左手怎麼那麼沒力啊?新的嘛!我全力格擋你的右手也就是了。」

上官沒有說話的力氣,索性閉上眼睛。

「看著我啊!」正當八寶君用力扭著上官紅鼻子的時候,「嘶~~~~~~~」沙發後面的大玻璃突然出現輻射狀的裂痕,每道裂痕又錯綜相接,綠色的身影迅速穿透複雜的玻璃裂痕,站在沙發椅背上。

「小角色。」八寶君冷冷看著綠色的身影。凌虐上官的興致突然被打斷,八寶君微微發怒。

「夠了。」綠色的身影雙臂成鉤,嘴角還留著剛剛攫取的血跡。螳螂。

八寶君眼神冒火,一拳閃電揮出,沈悶的拳風向螳螂面門襲來,那可是凌空碎石的強大氣勁!

螳螂飛快避開這沈重的拳壓,全身彈出,一腳掃向八寶君的腰仔,八寶君右肘下蹬,不只想化解螳螂這一腳,還想蹬碎螳螂的腳踝。

但,螳螂不愧是「鬼影」螳螂。

八寶君的肘擊還沒碰到螳螂踢出的腳踝,螳螂腳踝便迅速放棄攻擊,彈簧般收回,左手螳螂臂斜側掄出,直擊八寶君的右肩,八寶君右肩不縮,右拳從下暴起,想毀掉螳螂的手腕,但螳螂隨即在千鈞一刻之際收回鐵腕,一個頭錘轟向八寶君的下顎,八寶君閃避不及,大叫往後一跌。

螳螂凝神站穩,雙臂胸前上下成鉤,寒風帶著碩大雨滴,從身後的破洞飛向八寶君,八寶君摸著脆弱的下顎,怒目看著螳螂。

此時,一個巨大的身影默默地從走廊的裂縫中走進房間,無視八寶君與螳螂的存在,蹲了下來,一手扛起上官,一手肩起聖耀,站了起來,頭也不回地走出房間的裂縫。

「保重。」螳螂看著巨大的背影嘆息。背影殘破,卻堅強。

就在紅色的背影淡出裂縫時,強有力的雨勢驟然停止,好像命運突然打了個嗝。

八寶君的嘴角流出鮮血,憤怒地大叫:「你擋得了幾分鐘?我幹掉你以後,回頭照樣掛了你大哥!」

螳螂的腹部與大腿滲出鮮血,雙手各鉤半圓,或掌或刺,平靜地說:「你大概是什麼地方搞錯了,我站在這裡,並不是要擋著你。」

八寶君不怒反笑:「喔?」

「我站在這裡,是要殺了你。」螳螂全身氣息飛轉,渾身冒起白色蒸氣,說:「就算你發誓要當一個有用的好吸血鬼,也來不及了。」

「好!」八寶君大怒,一拳揮出。

怪力王一句話也沒有說,他沒有多餘的力氣花在沒有意義的言辭上,他知道肩上的兩個人需要他身上每一滴可能存在、或不存在的力量。他只有默默踩著走廊上的碎石子,一步步朝樓下走去。

「對不起。」上官垂著頭,額上流下鮮血。

「……」怪力王沒有說話,看著擋在走廊盡頭七個手持鎖鏈的冰怪。

冰怪不急著出手,反倒慢慢挪動腳步,眼睛死魚般盯著怪力王肩上的上官。這個時候怪力王實在沒有辦法與之對抗。

剛剛以一打五的怪力王,在狂亂的激戰中揮出生平最強的十七記鐵拳後,雖然將草菇的臉轟陷、將浪人的脊椎撼斷,卻也在槍炮、利刃、尖牙、巨刀、飛刺的圍攻中倒下,所幸張熙熙及時出現解圍,要不然怪力王已成一團碎肉。

以一打三的張熙熙能夠活下來嗎?怪力王並沒有時間擔心,他只求能將他的老大、以及老大的請託救出去。

怪力王額上的汗水順著他堅毅的臉龐流下。咚。汗水滲進地板的縫隙中。

三個冰怪的鎖鏈飛出,四個冰怪沒身欺上,怪力王腳下一沉,「嚨!」地板脆裂,灰沙四起,怪力王迅速墮入樓下。

冰怪並不猶疑,迅速跳進怪力王踩破的洞裡,卻聽見數十粒小銀珠呼嘯而過的破空聲,全都立刻以詭祕身法藏在大柱子後,尋找槍聲的來源。這一樓是寬敞的居民交誼廳。

「喀!」散彈槍重又上膛。

冰怪聽清楚,敵人在噴水池的石像後面,而怪力王也漫步走向噴水池,迎向他的戰友。玉米、熱蟲,還有渾身浴血的麥克。

「老大!」玉米看見怪力王肩上奄奄一息的上官。

「慘了。」熱蟲皺著眉,迅速估計出藏在石柱後敵人的數目。

怪力王停了下來,看了胸口插著一根細長鋼棒的麥克一眼,麥克攤坐在地上,指了指手中的手槍,點點頭。

怪力王眼眶溼潤,慢慢走過噴水池,往另一個樓梯口走去。要是怪力王繼續踩破地板往下逃,那些冰怪也會鑿地往下追,如此一來,怪力王負傷的夥伴就無法掩護他了。

所以怪力王選擇將敵人交給他的朋友。

而熱蟲卻注意到玉米的眼睛,流露出焦急與徬徨。

「妳去保護老大吧,這裡有麥克跟我。」熱蟲說,麥克的眼睛卻幾乎要閉上。

「好。」玉米頭也不回地跟在怪力王身後,一跛一跛消失在大廳的轉角,熱蟲的鼻頭有點酸。

「喂,醒醒。」熱蟲用手指刺了麥克一下,麥克眼睛睜大,看著柱子後蠢蠢欲動的冰怪。

麥克指了指腰上兩顆可以立即引爆的手榴彈。

「你媽啦。」熱蟲哀叫。他知道手榴彈的爆炸速度無法追上冰怪撟捷的身手,唯一的有效距離,就是引得冰怪將自己團團圍住,然後拉開保險。

麥克輕蔑地看著熱蟲,熱蟲憤怒地將散彈槍交給麥克,拿起兩顆手榴彈,身體卻不由自主在顫抖。熱蟲不是一個勇敢的吸血鬼,也不是個好戰士,他從來不懂上官為何視他為朋友。

但現在,他多少可以體會一些。

「一、二、三!」

麥克跟熱蟲一齊站起,麥克一手手槍,一手散彈槍,朝著石柱猛烈開火,冰怪低身迂迴衝出,身法迅速詭異,紛紛閃過子彈與銀珠,鎖鏈甩出!

麥克大叫:「拉!」霎時身上被四道鎖鏈貫穿,兩把槍卻對準最近的冰怪齊發,一個冰怪轟然倒地;鎖鏈想從麥克身上拔開,但麥克丟下雙槍,緊緊握住刺穿身軀的鎖鏈。

快,熱蟲。麥克心想。

「咚。」手榴彈的保險卻沒有被拉開,因為熱蟲的雙腕被鎖鏈斬斷,手榴彈跟著兩隻斷掌落地。

麥克不能原諒地看著熱蟲,熱蟲愧疚地低下頭,看著一條鎖鏈將他的腸子拖出,一條鎖鏈又自背從他的肩胛穿出。

兩顆手榴彈孤單地在地上旋轉,旋轉。熱蟲心中酸楚。

 

 

「你後悔成為吸血鬼嗎?」一個熟悉的聲音,漫天銀錐飛舞。

不知什麼時候,玉米全身裹著鎖鏈,拾起地上的手榴彈。

「怎麼可能。」熱蟲幾乎要笑了。

十一樓的玻璃帷幕筐瑯震碎,火舌捲起血塊烈烈迷盪,大廈輕輕一震,怪力王踩著樓梯,眼淚又流了下來。

「嗡嗡嗡嗡翁~~~~」螺旋槳的聲音蓋滿了陰鬱的天空,山羊拿著軍事望遠鏡,監看著十一樓噴出烈焰的大廈。

此時距離大廈的血戰開端,不過二十一分鐘而已。

「長官,現在該怎麼作?」小隊長透過無線電,連絡另一架直升機上的山羊。

小隊長當然知道此次任務的程序,但,若有一絲可能,他實在不願執行命令。

「你想被革職嗎?」山羊拿著望遠鏡,監視著滿目瘡痍的大廈。

「是,長官。」小隊長說道:「所有人注意,準備第一階段攻堅。」

八架直升機中的四架,盤旋在大廈正上空,垂下繩索,四十八個精銳祕警全副武裝緣繩跳下,迅速撬開大廈頂樓的天門,熟練地交叉掩護,進入此刻全世界最危險的地方。

但,強如上官等人,也得在祕警署中失去十一個夥伴才能救出聖耀,雖然主因是祕警署特殊機關甚多,卻也可見祕警絕非庸碌之輩。

「請自由回報。」山羊使用著無線電,坐在對面的馬龍摸著下巴,拿著望遠鏡觀察著大廈。

「D組發現聲響,正前往處理。」

「B組遭遇兩隻,已清除。」

「A組遭遇一隻,已清除。開始埋管。」

「C組在34層遭遇D.R.狀況,生還者二,重傷者一。」

「清除。」山羊淡淡地說,心卻沉了一下,在對講機中聽見槍聲。

接下來的一分鐘裡,無線電裡傳來零星的生還報告,以及吸血鬼逃逸的消息。

但山羊最想聽到的訊息,卻還沒從無線電中傳來。

「今天真是吸血鬼打群架的好天氣啊,現在不知道是哪邊佔了上風。」馬龍頓了頓,說:「其實你該考慮先對付圈養鬼。」

「是嗎?」山羊看著街上越來越多因為大廈爆炸聲聚集的民眾,說:「我比較擔心該怎麼善後。」

「只好公開了,圈養的勢力正式向人類世界宣戰了不是?」馬龍說。

「暫時不可能,聯合國還沒有命令下來。」山羊無奈。

「那就交給我們獵人吧。」馬龍說,另外一台直升機上坐滿九個一流獵人,還有五十七個獵人正從城市的其他地方趕來。

山羊正要回答,無線電便傳來急促的聲音:「D組遭遇攻擊!啊!找掩護!」

「B組發現疑似上官!上官可能負傷!」B組。

「哪裡!」山羊大叫,一手緊握著微晶片控制器。

「五樓靠窗!開始掃射!」B組。

山羊拿起望遠鏡,看見五樓一門窗戶爆碎開,一個巨大的身影背著兩個負傷的同伴轟然跳出大廈,往地面直墜!

是上官跟聖耀!距離絕對在半公尺內!

山羊第一時間按下微晶片控制器的爆炸鈕,大叫:「結束了!」

 

「剛剛市警抓到的毒犯提到,在廢棄的B廈裡曾經看過額頭上有個青疤、酷似上官長相的人走動,說不定真是上官,我要帶幾個人去查。」世一在電話那頭的語氣有些興奮。

「我帶三隊秘警去支援,你先不要行動。」年輕時的山羊也是相當謹慎。

「不了,我這裡共有十七個獵人,什麼情況都可以應付,等你帶人到的時候上官說不定早離開了,你等我的好消息吧。」世一自信滿滿。

「等等……」山羊覺得有點不妥。

「別忘記,我是中部第一的獵人。」世一大叫:「你們說對不對?!」

電話那頭傳來一群獵人的歡呼聲,山羊只好說:「你千萬要小心,我十五分鐘內趕到。我答應過你爸,無論如何都要照顧你的。」

「知道了,老友。」世一掛上電話。

十五分鐘後,山羊跟二十幾個全副武裝的秘警,在廢棄的B廈裡目睹了著名的「血廈」之役現場,他最好的朋友拿著衝鋒槍倒在浴缸裡,像遭受間接電擊般抽蓄著,脖子上留下死神的印記。

山羊不能閉上眼睛,他知道他必須接受囑託,否則他最好的朋友將變成半死不活的殭屍。

「殺……了…我…」世一勉強吐出三個字。

「我會為你報仇的。」山羊紅著眼,舉起裝滿銀彈的手槍。

「碰!」

 

「結束了!」山羊大叫,按下爆炸遙控器,與上官的血仇糾纏終於到了盡頭。

巨大的身影轟然墜地,數千片碎玻璃雪花般飛圍,瘋狂的槍擊聲驟止。

怪力王流著眼淚,咬著牙,血箭不斷自他的背上射出,他的兩隻膝蓋俱碎,身旁圍觀的民眾尖叫不已,不知道是被怪力王的慘狀嚇到,還是驚懼受傷如此嚴重的「人」的眼神,竟然是如此堅定、充滿勇氣。

怪力王一提氣,衝出尖叫聲不斷的人群,留下地上一灘灘血跡。

山羊俯瞰著怪力王隱沒在小巷裡,又看看爆炸遙控器。

不僅遠距遙控炸彈沒有炸開,連追蹤聖耀的光點也消失了。

「快追!」山羊大吼,完全沒有平日冷靜老成的模樣,手指歇斯底里猛按遙控器的爆炸鈕。

「所有獵人注意,追殺地面的上官!降落!」馬龍精神抖擻,用無線電命令另一台直升機上的獵人準備降落在大馬路。能夠在大城市裡緊急降落的直升機,只有秘警署能夠辦到。

「知道。」駕駛直升機的秘警喊道,獵人不禁深深吸了口氣,摩拳擦掌。

直升機微微左傾,準備切往較大空間的馬路上空,突然間,一道尖銳的金屬磨擦聲劃破機身,一個靠窗的獵人大叫:「有人朝我們開槍!」

「咻?碰!」突襲的子彈仍不歇息,靠近螺旋槳軸不到兩寸的地方冒出黑煙。

「報告!降落必須取消,請允許緊急迫降在附近大樓頂樓!」駕駛罵道,將直升機往右邊大廈駛去。

「他媽的!四小隊快找出偷襲直升機的走獸!」山羊幾乎失去理智。

「咻?碰!」山羊乘坐的直升機居然也遭到攻擊,駕駛連忙拔高轉彎,山羊隔著防彈玻璃,彷彿看見破碎的大廈十一樓中,一張熟悉的臉孔正對著他微笑。

「好久不見。」賽門貓說道,雙手平舉著只剩幾發子彈的手槍,繼續用子彈向老長官打招呼,腳下踩著一根染血的粗大鋼棒。

「賽門貓在十一樓!」山羊大叫,爆炸遙控器幾乎被他捏碎。

「收到!」急促的腳步聲。

「會怎麼結束呢?」賽門貓知道槍裡的子彈只剩下一發,不禁看著冒著白煙的槍口發笑,又看看老長官的直升機越拉越高,越拉越高,賽門貓注意到高高天空上的烏雲似乎就要散開。

「不要動!」賽門貓的身後呼喝著。

賽門貓再往前一步,就是連吸血鬼也足以粉身碎骨的高空,轉身呢,卻要面對以往並肩作戰的同袍。

「慢慢轉過來!放下手槍!」秘警大叫,十二支烏茲衝鋒槍對準賽門貓,賽門貓緩緩轉過身來。他認得其中穿著小隊長制服的秘警,那是他的直屬學弟,心宇,而其他將槍口對準他腦袋的秘警,全都是他以前的屬下。

「嗨。」賽門貓無奈地打招呼,將手槍丟到牆角。

「報告長官,已抓到賽門貓,請問要格斃還是要活捉?」心宇冷冷地看著賽門貓,對著無線電問道。

「格斃那個叛徒!」山羊的聲音大到連賽門貓都聽得到。

「是!」心宇領命,十二個小紅點在賽門貓的身上遊走,這是對付行動快速的吸血鬼採取的移散瞄準。

賽門貓點點頭,閉上眼睛,他似乎很滿意這樣的下場。的確,這是一個叛徒應得的懲罰,他背叛了與他生死與共的夥伴,背叛了曾經烙印在心口的秘警信條。

「為什麼?」心宇的眼睛冒著怒火,切斷了無線電,其他的秘警跟著做,但紅點仍緊抓著賽門貓。

「對不起。」賽門貓苦笑:「我是為了……」

「攻擊大樓居民的是你們嗎?」心宇扣下板機,一顆子彈擦過賽門貓的臉頰,鮮血流下,也許賽門貓將被以前的下屬凌遲致死。

「不是,是我們的敵人。」賽門貓依舊閉著眼睛。

「Fire!」心宇大吼,槍聲大作,數百發子彈將原本就已破碎不堪的磚磚瓦瓦擊成灰煙。

賽門貓睜開眼睛,看著昔日戰友忿恨的背影在灰煙中緩步離去。

「不管你是為了什麼,我們相信你不是為了要活下去。」一個秘警頭也不回地說。

「太陽快出來了,這棟樓也要塌了。」一個秘警說,將一把裝滿子彈的手槍、一條繩索丟在地上。

「12樓樓梯左側還有兩個小孩子。」心宇說:「你知道山羊的。」

「嗯。」賽門貓。

心宇領著其他的秘警繼續往樓下布陣搜索,賽門貓依稀聽見心宇對著無線電大叫:「報告,賽門貓被同夥救走!所幸弟兄無事!」

賽門貓的心頭像是被什麼梗住,他看著地上的手槍與繩索,撿了起來,卻像失落了什麼,也撿起了什麼。

「你們不會失望的。」賽門貓熱淚盈眶,將手槍插進腰際,往樓上走去。

「報告,所有弟兄撤出,大廈淨空。」秘警。

「三十秒。」山羊。

「是。」秘警。

直升機離開大廈上空,三十秒後數聲巨響,城市的中心揚起黑色的煙爆,充滿血腥與絕望的大廈在黑色瀑布中慢慢沉陷,罪惡卻沒有跟著隱沒在黑煙裡。

這是人類一貫的手法,他們習慣將恐懼的真相用各種方法掩埋,暗殺、焚毀、媒體、以及最有效率的TNT。

黑煙遮蔽了城市的天空,原本亟欲掙脫烏雲的太陽再度被阻擋在城市之外,兩台及時從黑煙中鑽出的巨型箱型車裡慢慢避過市警的臨檢。

「重傷的上官可能逃出大廈嗎?」只剩半張嘴的哀牙喃喃自語。

幾乎被腰斬的丘狒、失去一隻眼睛的夏目,沈默地看著他們的新主人,八寶君,等待他的回答。

八寶君看著腳下被緊緊縛住的螳螂與阿海,卻無法開口說話。他的胸口仍然喘不過氣來,中國五千年的「氣」似乎還在他的體內橫衝直撞,令他悶得想吐。

真是不愉快的經驗。

八寶君看了聯手將螳螂擊倒的「無面」與「冷煞」一眼,心中更是悶得想把車門撞破,在街上殺幾個人——丟臉的事都叫人窺破了,這比沉重的內傷更叫人坐立難安。

「面對螻蟻才能發揮的實力,根本沒有用處。」

八寶君想起腳下的螳螂在十分鐘前將他刺倒在地上時,所說的冷言冷語,不禁憤怒地往螳螂的臉上糊踩,螳螂滿臉是血,卻咯咯地笑著。

我不可能連上官的跟班都打不過啊,更何況他還受了重傷!想到這裡,八寶君的拳頭簡直要炸裂,尤其是他強烈懷疑「無面」跟「冷煞」也抱著這樣的想法。

八寶君深深吸了口氣,將體內的煩噁感壓制住,看著車上剛剛成為自己手下的五人說:「有了他們,上官自然跑不掉。」

這個答案不稀奇,許多電影中經常可見。

「但,」八寶君突然雙拳往前強擊,原本毫髮無傷的無面與冷煞頓時被一股勁風擊碎腦袋,腦漿濺上黑色皮椅,他們甚至來不及變換出驚訝的表情。

「但,暗算白夢尊者的代價,就是死。」八寶君嚴厲地看著哀牙三人,隨即不禁開懷大笑:「我等著殘廢的上官呢。」隨手伸進螳螂的嘴裡,扯出一條血淋淋的舌頭。

黑煙不只將城市包圍住,還漂浮懸掛在每一寸空氣裡,跟遙遠城市另一頭的濃煙烈焰沉默擁抱,每一個正在熟睡的心靈都醒了,打開電視,看著鐵青著臉的播報員在SNG轉播車前大聲譴責恐怖份子的暴行。

大衣底全副武裝的獵人們,戰戰兢兢川流在小巷窮街裡,尋找每一個可疑的血跡與氣味。他們都想用手中的刀與槍創造歷史。

距離魚窩只有半條街的喘息,碎裂的膝蓋迸開,巨人終於倒下。

怪力王滿足地看著躺在眼前的上官與聖耀,垂著頭、跪在巨大的垃圾箱旁。

記不清是多久以前,自己也是這樣扛著老大在蠻荒叢林裡,一夜又一夜。

老大總是這麼信任我,我的肩膀一向是老大最安全的藏身之處,幾十年前如此,今日也是一樣。

可惜,我好像快睜不開眼睛了。

「水牛。」上官搖搖晃晃站了起來,說:「換手。」卻又斜斜摔倒。

水牛是怪力王還是人的時候,所擁有的名字。

怪力王欣慰地閉上眼睛。

怪力王的後腦被炸了一半,胸口整塊靡爛潰敗,腰際被咬了一大口,裸露出的內臟虛弱微動,生命的汁液不斷自傷口流出,背上盡是碎玻璃與彈孔。

也許,也許吧。

「上來。」上官奮力爬起,彎著腰背對怪力王,示意他爬上。

怪力王搖搖頭,聲音很輕很輕:「每個吸血鬼死前,都想再看看陽光的樣子。」

上官沒有說話,他整顆心都懸著。

怪力王繼續說道:「但我沒這個福氣。」

黑煙遮蔽了天空,不知還要持續多久,連呼吸都很艱辛。

上官身體一晃,單膝跪地,說:「快上來。」

於是,怪力王將他巨大堅實的身子靠在他最敬佩的老大背上。

上官紅著雙眼,用力揹起這個大個子,一手勾著昏迷不醒的聖耀,步履維艱地走向魚窩。上官的身子一直顫抖著。

「老大?」怪力王靠著上官的脖子,聲音只剩下空氣中虛弱的震動。

「嗯。」上官忍不住流下眼淚。

「你在哭?」怪力王問。

「嗯。」上官幾乎慟聲大哭。

「謝謝。」怪力王閉上眼睛,笑著。

突然間,怪力王的頭變得好沉、好沉,上官的腳步卻越來越虛浮。

這個世界上,沒有聲音比起男子漢的哭聲,更教人哀慟。

上官的哭聲很大很大。

很大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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