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棒傳奇・哈棒不在(星期二)

星期二

(14)

第二天,整條走廊只剩下我們班的班牌,沒有附加上「五年一班」的頭銜。

早自習的時候,我趁著去走廊洗手臺用水桶裝水的時候,觀察了各班情況。

五年二班……喔不,是五年一班之甲,裡面只剩下一半數量的同學。

我蹲在後門,偷偷問他們其他人去了哪。

一個眼睛腫起來的女生說,很多同學一大早就被轉學去五年一班重讀的國中生帶走,說他們很幸運抽中了免費早餐,要去大禮堂領來吃。不去領的人,直接被打到沒胃口吃早餐,扔在廁所裡的掃地工具間。

前身是五年三班的五年一班之乙,也不遑多讓,一半以上都不見了。

剩下的同學勉強擠出笑容跟我說,消失的那一半不是被殺掉,沒那麼恐怖啦,他們只是比較熱心,自告奮勇擔任五年一班的無期限值日生,從早自習開始的每堂下課都去幫一班教室打掃。

為了徹底清潔,他們把穩潔噴在舌頭上,再伸出舌頭,恭恭敬敬地舔玻璃、舔地板、舔燈管、舔板擦、舔黑板,仔細舔好舔滿後然後再擦乾淨。噴在舌頭上的穩潔,除了方便開舔,更有消毒殺菌舌頭的保健功能,而且穩潔的貨源就來自五年一班的銷售部門,負責舔好舔滿的無期限值日生必須自掏腰包購買,以免發生不必要的浪費。

「那個……」提供情報的同學壓低聲音。

「怎樣?」我蹲在地上。

「哈棒老大什麼時候會……回來啊?」他的聲音充滿卑微的期待。

「秘密。」我只能這麼說。

五年五班,也就是現在的五年一班之丁,教室裡不僅沒有少人,還擁擠得多。

五年一班之丁教室裡多了很多台夾娃娃機,機台裡放的都是很無聊的東西,比如說,長得很像皮卡丘但不是皮卡丘的娃娃、酷似米老鼠但絕對不是米老鼠的米老鼠、笑得很尷尬的魯夫因為它不是魯夫的假魯夫、印了王霸旦笑臉的手機殼、印了王霸旦裸照的塑膠墊板、王霸旦鼻孔造型的抽取式面紙盒、還有超多條令人匪夷所思的號稱本草綱目之王的巨大肉太歲,等等一大堆沒什麼真正用處的日常用品,爛死了。

各種夾娃娃機台把教室兩旁擠滿,五十張課桌椅只能完全並排,毫無走道空間。同學們分成兩派,成績好的同學就直接在桌子上面行走,成績爛的同學只能小心翼翼地桌子底下鑽來鑽去。

雖然擁擠,但比其他班幸運的是,五班一班之丁的同學都沒人抽中免費早餐,通通被允許留在教室裡。他們看起來很忙,我在窗邊偷瞄一下,原來他們都拼命在寫作業,不只連同一班平常的作業份量一起寫,就連一班累積的超大量罰寫也一併接案,還預寫了五年一班未來一年的寒暑假作業,忙到連上廁所都沒時間,直接包尿布解決。

「喂同學,你在窗邊鬼鬼祟祟什麼?」在講台上巡視眾生的慈母班長發現了我。

「喔,我想說能不能進去投一下夾娃娃機啦。」我隨便講講。

「原來如此,早說嘛。」慈母班長的臉色一亮,綻放出光輝:「我們班很自由開放的,一向很歡迎全校同學進來消費,不過你要先把錢兌換成最流行的王幣,才能使用各種自動販賣機喔。」

幹。為了摸清底子最厚的五班真正的狀況,我忍痛把五十塊錢,換成了一枚有夠爛的塑膠王幣,站在夾娃娃機前,假裝考慮要夾哪一個王霸旦周邊商品。我東看西看了很久,實在是不知道要夾哪個垃圾回去。

此時,一位長相可愛的女孩與我不小心四目相接,嗯……看三小。她向我點點頭,便從座位往下鑽,經過許多同學的臭腳跟屁股,終於鑽出了座位區,來到我旁邊。

我有一萬個理由相信,我們的相遇一定不是巧合。完全是我剛剛站在夾娃娃機前,不由自主散發出的躊躇與哀愁,深深吸引了她。

「你好,我叫陳筱婷,我們新設的夾娃娃機裡面的有許多王霸旦特色娃娃,這一款,跟這一款,都很推薦喔,尤其是這一款王霸旦的黑頭粉刺鼻頭特寫布娃娃,不管是縫在書包上還是祭拜祖先,都霸氣十足,男子氣慨滿滿呢!有什麼不懂的地方儘管問我。」陳筱婷從疲憊的臉上擠出笑容。

慈母班長遠遠向她點了點頭,贊許她自告奮勇的推銷行為。

陳筱婷也對慈母班長報以尊敬的小鞠躬。

「喔,我叫高賽,很高的高,很帥的賽。」我研判著教室的方位。

「帥?很帥的賽?」陳筱婷楞住。

「帥妳放心裡就好了,不需要一直提醒我。」我盡量迴避外表的話題,太膚淺。

在剛剛無意義的對話中,我悄悄轉換腳步,不知不覺讓陳筱婷的身體擋在我跟慈母班長的中間。這樣,慈母班長就不會看見陳筱婷在跟我偷偷說什麼。

「你是四班的吧?我常常在哈棒老大旁邊看到你。」陳筱婷注視著我的眼神,讓我全身發燙。

「我不否認,哈棒老大旁邊的四大天王之首,就是我。這次趁早自習來到五班,就是想感受一下你們班真實的情況……」我假裝研究著夾娃娃機裡肉太歲的擺放角度,臉貼近機台的玻璃說話:「看起來,你們已經徹底被五年一班奴役了,尤其有慈母班長當王霸旦的代理人,大家連好好說話都辦不到。」

「聽著。」陳筱婷用氣音說話:「哈棒老大還沒有消息嗎?」

「哈棒老大跟我們秘密保持聯繫,但有很多細節,我暫時還不能說。」我裝出很謹慎的態度,故弄玄虛:「妳知道的,關於哈棒老大的一切都很神祕。但總之,你們五年一班之丁千萬不要……」

「是五年五班。」陳筱婷堅持。

「是,妳們五年五班,千萬不要放棄希望。」是我不好。

「放棄希望?喔不,你完全誤會了。」陳筱婷的表情變了。

「喔?」我不懂。

「如果哈棒老大可以抽空回來打倒五年一班的話,的確很完美,但我們班不能把希望都放在一個身影遙遠的哈棒老大身上。我們五年五班每天一定會看見的,是我們班自己,每一張同學的面孔。」陳筱婷雖然用氣音跟我說話,但她的眼神卻充滿了力量:「我們,從來就是我們。」

這種眼神,不像是住在地獄裡能夠發出的神采。

我凝視著陳筱婷的眼睛。

……不!這恰恰就是活在狗屎地獄裡,才有辦法覺悟出來的眼神。

「從昨天開始,我們在桌面上一直很努力幫一班寫各種作業,但在桌子底下,已經串連好了第一波反撲。」陳筱婷略顯激動,氣音都快要不是氣音了:「明天午間靜息,我們會推倒教室裡所有的夾娃娃機當做信號,發動一場罷免慈母班長的大規模抗議,預計在走廊上集合,一路示威遊行,沿途會經過你們班,五年三班,跟五年二班,最後來到五年一班前面,集體靜坐絕食。」

「妳希望我們配合加入嗎?」我抓抓頭。

「……」陳筱婷的眼睛瞬間蓄滿了淚水。

這麼感動啊?糟糕,我只是隨便講講。

「我應該可以命令四大天王排名第二的楊巔峰,叫他說服我們班,一起加入你們的遊行。」不想看到她失望,我說著自己根本無法保證的話。

「不,我們將被擊倒。」

陳筱婷的身體在發抖:「但我們希望,至少可以拼命將遊行的隊伍推到你們班前面的走廊,讓你們透過窗戶,好好看看,五年一班是怎麼血腥鎮壓我們的文明,又如何踐踏粉碎我們的自由。讓我們的屍體倒在你們面前,成為最悲傷的證據,點燃你們班團結一心,對抗五年一班的火焰。」

我將王幣投進夾娃娃機裡。

「陳筱婷同學。」

我平靜地操控三腳鐵爪,夾中了一個王霸旦造型的肉太歲。

「請妳務必活下來。等到六年級的畢業旅行,夜遊鬼屋的時候,我要吻妳。」

醜陋的王霸旦造型肉太歲掉落在取物間。我彎腰,一把抓起。

「那個時候,王霸旦早就已經……」

我用力扯掉肉太歲上王霸旦的頭,一半給我,一半給陳筱婷。

她接過那一半肉太歲的時候,手指碰到了我的手指。

在那一刻,時間到底是暫停了,還是加速前進,我已經失去判斷。

總之,毫無疑問。她的手指,短短的,軟軟的。

有點香。

「高賽同學,你在勃起嗎?」陳筱婷臉紅了。

「是的。」我拒絕否認。

「我就當做是讚美了。」陳筱婷拿了王霸旦的斷頭,轉身鑽回桌底。

我沒看清楚陳筱婷轉身前最後的表情。

我緊緊抓在手上的,破碎的肉太歲身軀。

想像著,期待著。

明天午間靜息時,五年五班在走廊上燃起的燦爛煙火。

(15)

我將破碎的肉太歲塞進口袋,來到被遺棄的五年六班。

五年六班的班牌已換成了嶄新的「五年一班之戊」,曾用愛與勇氣,寫下女力抗暴歷史的光榮教室,如今整間都是空的,維持在戰後滿地瘡痍的模樣。可怕的是,當初石晴羽寫在黑板上大大的三個字「羞羞臉」從中間裂開了,黑板放射龜裂,其最深處,還差點從五班的教室後佈告欄穿出。

我仔細一看,竟然是一個……拳印?

回想起來,昨天一班軍團從六班空手而歸、怒氣騰騰地往我們班走來前,我聽到了一聲可怕的巨響,推敲連結,那聲巨響恐怕是千里迢迢從彰安國中趕來,卻找不到女人可打的北煞信安,轟在黑板上的洩恨一拳吧?

好可怕的力量,即使是哈棒老大,我也沒看過他的拳頭展現過這等雄力!

這就是傳說中的國中生嗎?這就是放棄背元素週期表,忽視正常作息,鄙夷學校營養午餐,把所有精力全都濃縮在「純粹打架」的國中生,所擁有的實力嗎?

我打了個冷顫。

我從沒看過哈棒老大做伏地挺身、仰臥起坐或是深蹲之類的,老大把時間都花在正常上下學,跟養蠶炸蛾養小鬼這種不正常的小事上,連在大熱天操場的朝會都會偶爾去參加一下,體育課的時候也會跟大家猜拳分組,體適能測驗時雖然發生了很多插曲但人也都有到,如此樸實無華的老大,真的可以對抗這麼愛打架的頂級國中生嗎……

我不敢再想下去。

我回到教室,跟大家說明了我所偷看到的一切,並透露了五年五班壯烈的計畫。

大家都嘆了一口氣,早餐瞬間變得很難吃。

「肥婆,還是沒感應到老大嗎?」楊巔峰咬著蘋果。

「沒有,我很認真舔水晶球,但目前還舔不出來。」肥婆吐出長長的舌頭,舌頭表面都乾裂了,好噁。

「我昨天放學後去老大常常叫大家請他吃的那一家狀元糕攤,站到收攤了,老大還是沒出現。」王國傻傻地摸著肚子:「害我吃好多狀元糕喔,飽到現在呵呵。」

「我去彰化肉圓、北門口肉圓、阿三肉圓、阿璋肉圓都繞過好幾遍了,老大也都沒有出現。」我舉手:「我認為北門口肉圓炸到皮都脆脆的,可能比阿璋肉圓更好吃。」

「夜市的木瓜牛奶大王跟小木屋冰店、孔廟附近的木瓜牛奶大王,加上彰化戲院店面的挫冰店,通通都沒看到老大。我有問老闆,老闆說最近兩天都沒印象,嗝~~~」林千富打了一個很長的、充滿木瓜味的嗝。

「我家…也…沒…有…看到…老大…來…買…檳榔…」阿財很遺憾。

「哈棒老大以前也沒吃過檳榔吧?」我狐疑。

「我去彰女對面的金石堂跟諾貝爾買參考書跟螢光筆,也都沒有看到老大。」謝佳芸想了想:「文化中心對面的大間諾貝爾也沒有。」

「……妳真的有打算找到老大嗎?」我更疑惑了:「那三商百貨呢?」

「三商百貨也沒有看到老大,至少髮飾區那邊沒有。」謝佳芸堅定不疑的眼神。

「好吧,大家一定要繼續找下去。話說我今天來學校,有看到幾個工人去校門口搞測量,他們應該是王霸旦派去做老大的等身黃金像的。」楊巔峰罕見地憂心忡忡:「暫時還可以騙一下老大隨時都會回來,但再怎麼唬爛,一個禮拜是極限了。對了,林俊宏呢?」

「我喝完豆漿去丟垃圾的時候還有看到。」林千富回想。

「我去丟狗屎的時候也有看到。」我覆議。

「狗屎?」楊巔峰皺眉。

「來學校的路上正好看到一條狗屎,就順手撿起來了。」日行一善,維護市容正是我的強項,我不好意思居功:「大概是因為,我恰好就叫高賽嘛。」

知道林俊宏還在垃圾桶裡就放心了。

早自習結束後的第一堂課是國語,昨天一共消失六節課的簡老頭終於出現。

「咳咳……咳咳咳咳,各位同學注意一下啊。」

簡老頭慢慢吐了一口痰在衛生紙裡,小心翼翼地包妥。

看到簡老頭這個萬分珍惜痰包的動作,每個人都坐挺挺,不敢吭聲。

「民生國小校譽遠播,很多人都想就讀本校,咳咳……大家鼓掌歡迎新同學。」簡老頭清了清喉嚨:「不鼓掌就吃痰。」

大家豁盡全身的力量鼓掌。

停不下來的掌聲中,陸陸續續走進教室的,是十個身材高大的超齡國小生。

十個新同學,頭髮統一走國際化路線,染得金金的,與英美接軌。大概是為了訓練脖子的肌肉力量,他們的脖子上都掛著好大一條金屬粗項鍊。沒有人穿制服,清一色穿著鬆垮的黑色T恤,上面分別寫著「南無」、「情與義」、「相挺」、「友誼長在」、「江湖再見」、「我行我愛」、「惡之蓮華」、「黑白兒女」、「菩薩道」、「龍之淚」之類的白色書法體大字,煞氣,俗又有力。

很明顯……這十個同學就是超不良的國中生啊!

這幾個國中生一走到講台上,馬上用很誇張的姿勢蹲下,兩腿超開,雙手手肘架在往前突起的膝蓋上,抖啊抖,抖啊抖……東張西望,好像有在看東西,又好像沒在看東西,完全不知道在看三小。

簡老頭點點頭:「抖完腳,就自我介紹吧。」

第一個抖完腳的是穿著「惡之蓮華」的大齡金髮男孩,他一站起來就用力拍拍胸膛,大聲嚷嚷:「我東星阿華啦!有需要幫忙的說一聲,同班的挺你到底啦!」

一個操著外省口音的金髮男孩穿著「友誼長在」,第三個抖完腳:「兄弟間不多說,一個字,感念在心啦!」也不說自己叫什麼,只知道他數學不好。

抖完腳的一個接一個,在台上大聲爆出自己的堂口跟混名。

「我基隆廟口的秋條!整個基隆,全廟口,我最秋!」

基隆很遠耶,你來彰化幹嘛。

「南強的大白就是我!就是不分青紅皂白的那個大白!」

好恐怖,好險不是白痴的白,嚇死我了。

「絕不說再見!對!我絕不說再見!跟我說再見不是你死,就是你全家死!」

好,知道了,但你叫什麼啊?

「老師好,各位同學好,我幹你娘!我機歪仁!」

嗯嗯嗯嗯嗯有點難懂,好像很有禮貌,又好像很沒禮貌,弄得我很混亂啊……

「你一定沒聽過我強恕忠仔,不要緊,我下課就讓你全身都記住!」

好恐怖,我可以假裝如雷貫耳嗎忠仔大哥!

「人不犯我,我犯人。不然為什麼要混黑的,對不對?我青仔,叫我青哥。」

青哥解說得真透徹,一句話講解完黑社會。

「不要惹我……真的不要惹我……哈哈哈我開玩笑的啦!大家好!我阿銘!」

我看還是不要惹你好了,阿銘哥。

「江湖兩個字,一個江,一個湖,我是江湖傳說的暴哥,的小弟,小暴。」

這個好像有聽過……啊啊難道是等一個人咖啡裡面的暴哥嗎?暴哥收小弟啦?

十個新同學自我介紹完,便逕自走到教室裡,把十個坐在最前面的同學踢下椅子,簡單把桌上的東西掃到地上後,便一秒趴在桌上就呼呼大睡起來。完全可以理解啦,晚上的事業太輝煌了,白天當然要好好補眠。

那十個座位被搶的同學不敢出聲,但也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只好站在教室走道面面相覷。

「報告老師,他們很明顯是……小學畢業很久了吧?」美華舉手。

「資料上面說,這十個來自五湖四海的新同學,以前念五年級的時候,有些地方念不懂,念不透徹,不想遺憾,決定再念一次五年級咳咳咳。」簡老頭手拿著剛剛出爐的轉學資料,一邊打開痰包,將剛剛新咳出來的濃痰再加碼進去:「本校有教無類,非常歡迎有心學習的所有人士再讀一次五年級咳咳咳。」

這我相信,他們一定是有很多地方念不懂。不過他們勤奮好學的時間點也太巧了吧,偏偏在五年一班四處併班的時候一起暴發出求知慾,實在是太可疑了……

(16)

謝佳芸舉手。

「報告老師,但我們班本來就有五十個人,現在加上十個,不就六十個人,老師不覺得太擠了嗎?」

簡老師面無表情:「有太擠嗎?太擠又怎樣咳咳咳……」

謝佳芸又想舉手的時候,一個橡皮擦飛過了我頭頂,直接命中了她的後腦杓。

謝佳芸跟我同時轉頭,看著楊巔峰。

楊巔峰果然手裡拿著一管漿糊,作勢抹著嘴巴,表情非常嚴肅。

但謝佳芸的手就像裝了彈簧,咚隆,直彈向上。

謝佳芸看著不由自主舉起來的手,想了想,還是忍不住說道:「報告老師,現在六班的教室完全空了,這些新同學可以改去六班上課啊,這樣我們班也不會太擠,原本六班的老師也不會沒事做。再說,他們為什麼不穿我們學校的制服啊?每個人都穿著很像……很像黑社會去參加幫派頭目喪禮穿的衣服,頭髮又那麼金,這樣造型真的合適來我們班上課嗎?看起來真的超怪。」

簡老頭的眉毛揪了一下:「咳咳咳家裡貧窮沒錢買制服,錯了嗎?參加喪禮又錯了嗎?」

謝佳芸有點錯愕:「報告老師,我不是這個意思。」

「頭髮金金的美國人可以讀五年級嗎?金髮法國人可以讀五年級嗎?金髮英國人可以讀五年級嗎?超級賽亞人可以因為強就不讀小學五年級嗎?」

「報告老師,嗯,對不起我錯了。」謝佳芸連耳根子都紅了。

「黑社會不能一心向學嗎?黑社會不能讀小學五年級嗎?」

「報告老師,可以,但小學五年級不能加入黑社會……吧?」

簡老頭有點不悅:「黑社會可以讀小學五年級,但小學五年級不能是黑社會,謝佳芸,你是歧視黑道還是歧視小學五年級?」

謝佳芸百口莫辯,連話都說不清楚:「報告老師,我……」

簡老頭還是面無表情:「妳的座位有被踢倒嗎?」

謝佳芸楞了一下:「報告老師,沒有。」

簡老頭面無表情:「沒有就吃痰。」

謝佳芸呆住了,我們也都嚇了一跳,謝佳芸只是問問,為什麼……

楊巔峰長長嘆了一口氣。

簡老頭捏著沉甸甸的痰包,就像捏著一團小籠包的包尖。

我距離那包痰大概有七個座位那麼遠,依然可以感覺到它的溫度、重量、與濃度。

我快吐了。

王國倒直接在牛皮椅上吐了出來,大概是嘴巴裡面的觸感再度被回憶起。

謝佳芸無法接受:「為什麼我要吃痰?」

簡老頭:「因為妳自私自利,用各種狡辯剝奪新同學的受教權,高傲,臭跩。」

謝佳芸還想據理力爭,眼眶卻迅速紅了:「我……我沒有。」

簡老頭看向那十個站在走道上不知所措的舊同學:「你們覺得教室很擠嗎?」

那十個舊同學連忙說:「沒有沒有……」連書包都來不及收,就跑到教室的最後面席地而坐,一副非常滿意新位子的表情。

簡老頭沒放過謝佳芸,瞪著她:「大家都說沒有,就妳一個人自以為是,過來吃痰。」

別說離開位子走到講台前面吃痰了,現在謝佳芸全身僵硬,連嘴巴都動彈不得。

簡老頭捏著濃痰包,走下講台,來到謝佳芸旁邊。

謝佳芸已經完全石化,簡老頭手中的濃痰包邊緣碰到了她的鼻尖,毛骨悚然。

肥婆拍桌,全身肉塊瞬間從位子上拔起:「老師!你不可以這樣!」

全班都嚇了一大跳,只有十個特別講義氣的新同學還趴在桌上昏睡。

簡老頭楞住:「不可以怎樣?」

肥婆義正辭嚴:「你不可以餵同學吃痰!」

簡老頭指尖搖晃,手中的痰包像小鐘擺一樣,輕輕地撞著謝佳芸的鼻尖。

啪。     啪。      啪。

楊巔峰鐵青著臉,小聲地提醒肥婆:「不要再嗆了,根據……」

這時教室後方的垃圾桶蓋子打開,林俊宏從裡面站了起來。

在一陣陣混雜著狗屎味的酸臭裡,林俊宏手裡拿著一本民生國小學生自治法大全,裡面畫滿了橫七豎八的筆記線,折頁數十,書側滲透出螢光筆獨有的光芒,顯然是徹夜熟讀。

扛著黑眼圈的林俊宏說:「報告老師,根據民生國小學生自治條例第五十二條,學生除以下犯行,老師不得餵食痰包。一,在課堂上公然污辱師長。二,在司令台公開毆打校長。三,桌面收拾不潔且屢勸不聽。四,在走廊上追逐嬉笑。」

簡老頭沒有一點遲疑:「背得很熟,所以你也想吃痰嗎?」

林俊宏:「報告老師,請問謝佳芸同學違反了學生自治法哪一條,被處罰吃痰?」

哇靠,現在劇情是要進入大高潮的法庭戲了嗎?

簡老頭連皺眉也沒有:「當然是,在課堂公然污辱師長這一條咳咳咳。」

林俊宏的臉上還有狗屎的痕跡:「報告老師,謝佳芸只是問您能不能邀請這十位新同學去六班的空教室上課,態度溫和,謙卑有禮,與公然在課堂上污辱老師的行為相差甚遠,還請老師懸堐勒馬,手下留情。」

在林俊宏變成古人的時候,簡老頭手上的濃痰包持續撞擊謝佳芸的鼻子,痰包隨時破裂,情勢非常緊張。

簡老頭語氣冷淡:「咳咳咳……你在垃圾桶裡面看得還挺清楚的嘛。說到有沒有被公然,現在教室裡面有六十個人,百分之百就是公然,至於有沒被被污辱,當時是以老師我的感受為主,老師我有感覺到備受污辱的話,罪責自然就成立了。我呢?當然是覺得被徹底污辱了,心中不只非常難受,還心生恐懼。來,嘴巴打開,吃痰。」

痰包不斷撞擊謝佳芸的鼻頭,越撞越大力,濕潤的外皮差點就黏在她的鼻子上。

林俊宏仍不放棄:「報告老師,若此條罰則成立與否,完全依照老師您的個人感受,在實務上是不是有點太過偏頗?依照學生自治法第三條規定,如師生之間對罪責成立與否發生爭議,經過全班過半數同意後,得送交學生會主席逕行裁判,再做出最後公平裁決。」

解除臥底身分的林俊宏,徹底發揮了死讀書的精神,說著沒人聽得懂的怪話。

簡老頭皮不笑,肉也不笑:「咳咳……學生會主席又是誰呢?」

大家都怔住。對啊?從來都沒有聽過學校有什麼學生會,主席又是哪位?

簡老頭語氣瞬間強硬:「前天家長會長在緊急校務會議裡,除了頒佈學生自治法,同時任命了第一屆的民生國小學生會會長——王、霸、旦!」

全班遭到重擊!謝佳芸的臉上也同時遭遇重創!

啪。

痰包破了一小口,濃濃地黏在謝佳芸的臉上。

啞口無言的林俊宏跌坐回垃圾桶裡,無力再戰。

「破了還是要吃。」簡老師居高臨下,睥睨著謝佳芸:「嘴巴打開,吃痰。」

謝佳芸嘴巴緊閉,難道是要表演死不吃痰嗎?

濃痰從衛生紙包包裡流出,傾瀉在謝佳芸的臉上,即將流到嘴角。

太噁了,真的太噁了,我很想閉上眼睛,但又不想錯過謝佳芸吃掉臉上濃痰的歷史畫面,只能拼命抓著自己的臉降低嘔吐感,然後用力睜大眼睛。

簡老頭熟練地抓住謝佳芸的下巴,一扣,一轉,扭開了謝佳芸的上下顎。

皺皺的手指伸進嘴裡,使勁上下一撐,撬開了她緊鎖的嘴巴。

謝佳芸眼神死。

「民生國小四大美女之二。」簡老頭眼睛流露出異光:「吃痰。」

此時。

就在此時,一個藍色身影從走廊上飛奔進來。

是一個光頭。是一個奮不顧身衝進教室的光頭。

在無限華麗的慢動作中,藍衣光頭在走道間滑壘,張開紅色大嘴。

嘴巴是紅色的,本來不需要強調。但這張嘴也未免太紅了。

還紅到每一顆牙齒、每一道牙縫、每一條牙溝,都發出赭紅色的光芒。

「……酒氣。」楊巔峰眉頭一皺。

是的。與舌頭,一起從嘴巴裡綻放出來的,是濃郁芬芳的酒氣。

謝佳芸的眼睛瞪大。

清澈瞳孔反射出一條巨大的舌頭,正捲上了她的臉頰。

舔!

謝佳芸臉頰上的濃痰被陌生的舌頭舔起,捲進那張深紅色的巨嘴裡。

全班目瞪口呆。簡老頭瞠目結舌。謝佳芸杏眼圓睜。

時間彷彿停止,又彷彿未曾存在。

深紅色的巨嘴緊緊閉上。

時間重新被意識。

教室裡所有人的心臟怦然巨震。

扶著桌緣,藍衣光頭從地上慢慢站起來,喉頭鼓動。

「有我飲酒郎阿化在,我絕對不會讓班上任何一個同學……」

咕嚕。

藍衣光頭用手指抹去殘留在嘴角的痰液,再吸了吸鹹鹹的指尖。

「吃痰。」

第十一個轉學生,酒氣沸騰,被動登場。

(17)

把謝佳芸臉上的痰吃掉的,是姍姍來遲的第十一個新同學。

現在是盛夏,滿身大汗的他卻不穿短袖制服,而是穿一件藍色的長袖素襯衫,再把袖子捲高高。大概也是因為太熱,熱到他的腋下汗水滲出了兩團黑色漬圈,汗流浹背的他不以為意,索性把頭髮都剃光,乍看之下好像蔣公轉世。

一口氣來了太多新同學,教室已經擠到沒有座位。這位嚴重遲到的新同學像是有先見之明,自帶了一把小凳子,默默在垃圾桶旁邊選了一個小小的空間坐下。

沒有桌子,所以新同學從書包裡拿出來的那瓶藍標威士忌,只好先放在地上。

等等,沒有桌子?

不!重點是那瓶威士忌!而且還只剩一半!

不過,一大早就喝剩一半的威士忌雖然非常可疑,不穿制服也很奇怪,理光頭抗暑也算矯枉過正。但,疑點重重的新同學身上最大的謎團,卻是他極端糙老的外表。

毫無疑問,他至少六十歲!全宇宙有這麼巨齡的小學生嗎!

擁有非凡巨齡的新同學,在同班同學與老師的目光聚焦下,不疾不徐,從書包裡拿出兩個杯子,拿起威士忌倒了滿滿兩杯。站起來,大搖大擺走到簡老頭旁邊。

「報告老師,今天特別特別高興來到貴班,真是久聞簡老師金口餵痰之大名,如雷貫耳。話不多說,小弟我先乾為敬!」一大早就渾身酒氣的新同學舉杯,一飲而盡。

這樣的出場實在太奇幻了,就算是經常餵學生吃痰的簡老頭也不敢小覷,只能先接過新同學遞過來的酒,疑神疑鬼地喝了一小口。

「你哪位?」簡老頭狐疑地打開轉學生資料:「上面沒有你的名字。」

「報告老師,你看我高興到忘了自我介紹!小弟我,複姓蔣幹,又名你娘,哈哈,開個無聊的小玩笑,我自己先罰一杯,不好笑不好笑。」巨齡新同學自斟自飲。

大家都有點莫名其妙,我個人是有點失望,如果他沒有開玩笑那該有多好笑啊!

巨齡新同學倒了新酒,繼續嬉皮笑臉說道:「小弟家祖先原本複姓練肖,練習的練,十二生肖的肖,但因祖先非常崇拜三國名將蔣幹,故全家族在清朝末年集體改姓,從此人人複姓蔣幹,小弟自己,單名一字,曰化。老師如不嫌棄,可以直稱我蔣幹化,或是叫小弟飲酒郎阿化,老師怎麼稱呼,都行,重要的不是名字,而是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對吧!」

蔣幹化同學又替自己倒了一杯:「老師隨意,我自己再罰一杯!」又是一飲而盡。

「我是在問你,資料上怎麼沒看到你的名字?」簡老頭只好又小飲一口。

「是,報告老師,小弟飲酒郎阿化自小愛打架,就讀小學時都在鬼混,正所謂能混就混,能撈就撈,導致小學竟沒能念完,卡在五年級,升不了六!這幾十年在社會上歷練,賣酒,喝酒,品酒,醉酒,借酒裝瘋,嚐盡人間冷暖,不敢說小學肄業是人生唯一的遺憾,但午夜夢迴,每每念及當年小學五年級被退學,就覺得食不知味,心想,總有一天!等我有一點小小的成就,一定要回到小學,好好重新學習!」

蔣幹化同學不意外,又自己倒了一杯:「來!老師,學生這杯一定要敬你!」

太狂了,一杯接一杯,整間教室都是酒氣騰騰,還一大早!

每次看到教室裡出現驚人的異象,我都會下意識地望向楊巔峰。

只見楊巔峰笑得眼淚都滲出來了,還一直拍手叫好:「好玩!這個好玩!」

原來藍衣光頭是個搞笑人物?於是我也跟著拍手大笑,表示自己好聰明好幽默。

「我是在問!咳咳咳為什麼資料上沒看到你的名字?你跟我啦哩拉雜說這麼多做什麼?」簡老頭雖然努力嚴肅,但伸手不打笑臉人,態度始終保持一定的和氣:「入學手續辦了嗎?四年級同等學歷附加上去了嗎?制服的尺寸去量了嗎?家長都同意你轉學了嗎?」

「是,報告老師,連學生我的入學手續都讓老師如此操心,這酒我實在是……不得不醉了啊!」蔣幹化同學突然拿起酒杯,以自己為圓心,朝教室四面八方轉了一圈,大喝:「好!老師!各位五年四班的同學!大家!好!這杯酒,我敬大家!今後我蔣幹化就是大家的好同學,好朋友,人生苦短,然而學海無涯,英雄氣短,來日方長,人生的旅途我和你,相偎又相依!」

句子說了很長,但資訊量實在有限,翻譯過來就是「大家好」。

大家沒有酒喝,只好拿起自己放在抽屜裡的飲料意思意思一下。

「大家隨意啊,隨意!」蔣幹化喝得興起,又是一杯:「小弟先乾為敬!」

豪氣啊!

少吃了一口痰的謝佳芸只好將桌上的麥香紅茶喝掉,王國快快樂樂吸乾一瓶養樂多,我連忙將阿薩姆奶茶喝光,林千富一邊打嗝一邊將一整瓶黑松沙士喝乾淨,美華拿了一顆雞蛋直接在嘴巴上敲破吃掉,阿財打開一罐伯朗咖啡萬分珍惜地喝光。小電最可憐,她喝的是珍珠奶茶差點沒有噎死,林俊宏從垃圾桶裡拿起一罐還殘留一點份量的芭樂汁吸光光,楊巔峰則拿了鉛筆盒假裝裡面裝了酒做作樣子喝掉。

就連簡老頭也不得不在熱烈的氣氛下,捏著鼻子,把手中的威士忌慢慢喝乾。

蔣幹化將酒杯高高舉起,腋下露出一片濕透的汗漬。

手一轉,酒杯倒置,滴酒未落。杯杯接乾,真乃民生國小第一酒國奇男子,好!

「青山綠水!同窗之誼!」蔣幹化豪吼,又是一杯。

「好!」大家也跟著豪邁起來。

就這樣,班上來了十一個新同學。

前十個很明顯是專混堂口的國中生。第十一個則是連國小都沒畢業過的六十多歲嗜酒光頭,共同點都是迷途知返,勤奮好學,值得鼓勵。

只是。

究竟,為什麼六十巨齡的蔣幹化要一直喝酒?

究竟,為什麼蔣幹化要舔掉謝佳芸臉上的痰來吃?

究竟,為什麼有這麼多人當初不好好念五年級,等到長大了才後悔莫及?

在撲朔迷離的氣氛裡,簡老頭隨便叫值日生念了一點課文。

下課鐘聲響起。

(18)

下課大家都捨不得去尿尿,圍著坐在垃圾桶旁邊的蔣幹化問東問西。

「蔣幹化,你這是真名還是一個笑話啊?」王國第一個搶問。

「誰的人生不是一場笑話?今朝有酒今朝醉,天天有酒天天睡。」蔣幹化自己又斟了一杯酒:「哈哈!我敬你!」

每個人的人生都是一場笑話嗎?真的嗎?我確定王國的人生是,林俊宏的人生是,肥婆的人生是,但楊巔峰的人生裡有謝佳芸可以一直喇舌,看起來不像個笑話啊?林千富只要國中不要繼續跟我們同班,他們家那麼有錢,他的人生也不會是一場笑話。而且再怎麼說,我們都認識一個人,那個人的人生絕對不是一場笑話。

無論如何,蔣幹化的敬酒姿勢倒是毫無疑問,非常豪邁!

「蔣幹化,你之前都在哪裡工作啊?為什麼還在讀小學?」小電問。

「哎呀,讓大家看笑話了,來,我自罰一杯!」蔣幹化輕輕敲打自己的光頭,自己又喝了一杯,馬上哈哈一笑,似乎很釋懷:「小弟我之前失學了幾十年,但我花了很多時間沈潛,我不斷思考,沒有止盡的反省,為什麼,我們每天這麼汲汲營營,卻還是沒辦法小學畢業,不只畢業,連升上六年級都很有困難。所以我決定,重新回到學校,以一種服務的精神,一種特別特別謙卑的姿態,轉心換念,再念一次五年級。」

講著講著,蔣幹化突然慷慨激昂起來,雙眼閃爍著淚光,舉杯:「這一次,我,飲酒郎阿化!不只要我自己升六年級,我也要,帶領所有有志向學的好同學好朋友們,跟我一起,升上六年級!」

聽起來是滿熱血的,但……不是哪裡怪怪的,是所有地方都怪怪的啊!

我兩手一攤。

「我不知道你是怎樣啦,但我想,當初你沒辦法念完五年級應該是嚴重酗酒吧,我們正常沒在喝酒的,應該隨隨便便都可以升上六年級。」我說話就是這麼直啊。

但不意外,王國已經被感動到哭了。

「真的嗎?我也可以一起升六年級嗎?」王國哽咽。

「喂喂,你本來就可以好嗎。」我忍不住打斷王國的自暴自棄。

「是嗎?」蔣幹化向我伸出手:「小弟複姓蔣幹,單名一字,曰化。還沒請教?」

「我叫高賽。」我有點不好意思,但也只好握手:「但沒有蔣幹化好笑啦。」

「不不不,我只是蔣幹化,你是高賽,高~~~~賽!哈哈哈哈應該是你比較好笑哈哈哈!」蔣幹化熱情滿滿,手中忽然多了一個杯子:「來來來……讓我蔣幹化敬高賽一杯,兩個名字都搞笑!今天真是特別特別高興,來!」

「我長大以後再喝好了。」我趕緊推辭。

蔣幹化渾身酒氣,好臭。我也一起喝那種東西的話,不就一樣臭嗎?

「高賽,好兄弟,你有讀過六年級嗎?」蔣幹化終於鬆開我的手,但他的手卻轉換陣地,用力摟著我的肩,把我全身晃啊晃啊,好像跟我從小一起長大那麼好。

「還沒。」我得承認。

「不是還沒,是沒有。」蔣幹化爽朗地笑。

「啊?」我真是嚇了一跳。

蔣幹化說話時左顧右盼:「說出來不怕你笑,我以前念小學四年級的時候,也一直以為,遲早有一天我一定會讀五年級,你猜怎樣?哈哈,我還真的升上了五年級!」

我友好地陪笑:「呵呵。」

蔣幹化悠悠說道:「那一次的順利升學讓我開始大意,太過忽略五年級的課本整體而言比四年級還要難上百倍,後來呢?我就遭遇挫折了,卡關!哈哈!真的,雖然很慚愧,但相逢自是有緣,同班一場,不怕大家笑話,哈哈,後來我陸陸續續花了很多年,在很多很多世界各地的小學都讀過很多次五年級之後,才發現,哎呀,不管我有多努力,在五年級的這條路上一直過不了關。所以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事情原本預期很順利的,卻充滿了你當初意想不到的挫折,跟打擊,比悲傷更悲傷,哈哈。但大家別擔心,關於卡關這方面,飲酒郎阿化已經很有經驗了,今天來到貴班,就是想把我挑戰直升六年級的這份熱情,帶到,民生國小,帶到,五年四班,讓全世界,都認識我們五年四班,讓全宇宙,都相信我們五年四班,是一個,值得升上六年級的一個班!一個,好班!」

蔣幹化一口氣說了好大一段,圍著他聽講的大家卻不嫌長,因為蔣幹化的每一個句子,都搭配簡潔有力的抑揚頓挫,加上意義不明的手勢,整體生動有趣。

滿多人給面子鼓掌的,但也有人跟我一樣充滿疑惑。

因為明明就不對啊!我不需要轉頭去看林俊宏或楊巔峰的表情確認,也能自己判斷出,這個藍衣光頭的蔣幹化,完全就是在講幹話啊!哪有一點點可能我念不過五年級?我百分之百,萬分之萬,一定會念六年級啊!

但伸手不打笑臉人,我沒有當眾戳破蔣幹化的幹話,反正大家都聽得出來吧。

「蔣…幹…化…你…到底…念…過幾次…五…年級…啊…?」阿財好奇,從口袋裡掏出一盒檳榔:「要…吃…嗎…?」

蔣幹化看到阿財好像很高興,抓了一顆檳榔扔進嘴裡。

「這位來自五湖四海的朋友,小弟複姓蔣幹,單名一字約化,還沒請教?」蔣幹化嚼了嚼,眼睛一瞪,比了一個很帶勁的讚:「這檳榔,好!」

「阿…財…」阿財也有點高興:「就…那…個…啊…去掉…口字…邊…和氣…生…財…的…財…」

「和氣生財,這真的是太有學問了,簡單,但特別不容易做到。小弟報告阿財哥,就在半分鐘前,我已經提過了,每一年我都在念小學五年級,我也的的確確念過世界各地,從尼泊爾旁邊的阿爾卑斯山一路唸到喜瑪拉雅山山上的小學,通通都是念五年級……」一邊嚼著檳榔的蔣幹化又開始滔滔不絕之術。

林千富舉手打斷。

「但你剛剛跟高賽說的,和你跟簡老頭說的不一樣啊。你跟簡老頭說你以前小學沒畢業,想了很多年都覺得很遺憾,所以才回來民生國小念五年級。但你跟高賽說,你是每年都一直卡在小學五年級沒破關,所以每間小學都念了一遍五年級,等於現在是正好輪到來念我們民生國小的五年級,這個跟那個,很不一樣耶。」林千富忍不住插嘴。

蔣幹化伸出友誼之手:「小弟複姓蔣幹,單名一字曰化,還沒請教?」

林千富大氣地握手:「喔,我是五年四班的首富啦,叫我林董就可以了。」

拜託,根本沒人叫你林董。

「是,首富真的不容易,容易的話豈不是人人都當首富了嗎?林董辛苦了,日理萬機還特別來到這邊跟大家一起學習,虛懷若谷,真的很讓人感念。」蔣幹化彎腰,本以為他要躬身緊握林千富的雙手,沒想到這一彎腰彎過了頭,直接蹲在地上,幫林千富綁鞋帶。

只是林千富的鞋帶本來就繫得好好的,蔣幹化要綁鞋帶,只得先解開,然後再進行重綁……這動作看似非常多餘,我真不知道蔣幹化在重綁三小,卻見林千富的表情從一開始的很震驚,隨即轉為一臉尊爵不凡,我瞬間感覺到……嗯嗯嗯嗯嗯……這綁鞋帶的境界很深啊!

「那就讓小弟阿化來報告林董,我想重點不是哪一個版本才是真的,重點在於態度。俗話說,千里之行始於足下,不管是相隔多年才重讀小學,還是日復一日重複讀小學,都是一種希望人生可以繼續突破!向上!奮發的一種精神!」蔣幹化綁完鞋帶,還蹲在地上跟林千富說話:「任務簡單清楚,但實務上,飲酒郎阿化還有很多不足,希望林董有任何建議,任何指教,都能夠傾囊相授!」

林千富一臉飄飄然,不禁連連點頭:「好,這哪有什麼問題。」

蔣幹化壓著大腿,奮力嘿呦一聲,好不容易才站起來,林千富趕緊過去攙扶。

「蔣幹化,天氣這麼熱,你為什麼要穿長袖啊?」美華只是隨便問問。

「阿化自幼家貧,事業有成時,又愛仗義疏財,所以至今仍是一介庶民。我們打開天窗說亮話,制服我不是買不起,而是每一分錢都得來不易,取之於民,用之於民,買制服的錢,我可以拿去捐給比我更需要的老百姓,更有意義,更有效率,這就是苦民所苦。」蔣幹化說到眼眶泛紅。

喂喂喂,你就是那一個很需要穿制服的那一個人啊!

而且,為什麼硬是穿長袖啊你還是沒回答耶!

「喂,酒鬼,你是禿頭還是光頭啊?」連楊巔峰也來湊熱鬧了。

蔣幹化看著楊巔峰,想了想,還是露出一點點笑容。真的只有一點點。

「據我所知,您是……您就是……」蔣幹化伸出手。

「民生國小創校以來第一鬼腦袋,楊巔峰。」楊巔峰爽快地跟他握手。

「是是是,第一鬼腦袋,真好,真聰明,如雷貫耳!智商至少一百五十七以上吧?要是我有您百分之一的鬼靈精怪就好了,一定可以一次!一次就把五年級的課業念好,升上六年級。」蔣幹化一邊握手一邊彎腰壓低身體,極盡謙卑。

「的確是這樣沒錯,但酒鬼,你到底是禿頭還是光頭啊?」楊巔峰老神在在,沒有要配合彎腰握手的意思。

「楊先生喝過酒嗎?」蔣幹化微笑,但其實沒在笑。

「沒有。」楊巔峰鬆開手:「我都喝飲冰室茶集跟左岸。」

「不是沒有,是還沒。」蔣幹化也鬆開手,語氣惆悵:「等到楊先生經歷更多小老百姓的喜怒哀樂,柴米油鹽後,一定會碰到許許多多需要跟好朋友乾一杯的場合,這是,不可避免的,也可以說是,我們庶民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種交際,一種好朋友之間的,開開心心。」

蔣幹化又開始左顧右盼,兩隻手像指揮交通一樣,在空氣中比來劃去。

楊巔峰打了一個小呵欠,但蔣幹化看起來一點也不介意。

「當然,我們不鼓勵過量,凡事都要適可而止。認識我的人都知道,我不是一個嗜酒如命的人,當然,也不是所謂的,酒鬼。」蔣幹化語氣有點感傷:「絕對不是。但今天真的特別開心,來到一所新的學校,一間,特別特別的,一間,非常好的學校……民生國小,看到這麼多有使命感的同學,心中,特別特別的歡喜。真的,非常想跟每一個同學,都來上一杯!」

說到使命感,我發現周遭的大家都忍不住站直,胸膛也挺起來了。

只有謝佳芸有點怪怪的。

一直都沒有說話的她,好像在發抖,不知道是不是感冒在畏寒。

「喂,妳好像還沒跟蔣幹化說謝謝。」我用氣音提醒謝佳芸。

但她好像身體很不舒服,沒有鳥我。

「三五好友小酌一番,是我的待客之道,也是一般小老百姓的人情世故。真的,正所謂賓主盡歡。酒一杯又一杯,朋友,一個接一個,我們庶民就是這樣,不需要魚翅!魚翅我們吃不起,魚翅,也不環保,對吧?大魚大肉?我們庶民也沒辦法天天這麼吃,膽固醇高是一回事,但價錢高更是無法忽視的現實。大家要知道,也都認可,整體大環境已經沒有以前那麼好了,我們雖然愛招呼朋友,朋友聚聚,再窮,手頭再拮据,也從不小氣,有什麼就拿什麼,一定是傾盡我們所有,威士忌,紅酒,米酒,啤酒,都無所謂,配點花生米,小魚乾,重點是大家開心。真的,什麼酒都不要緊,重要的是跟你一起喝酒的人,來!說到這裡又特別特別開心了……」

大家聽得搖頭晃腦,好像迷失在大海裡。

眼看大家就快暈船了,蔣幹化趕緊從書包裡拿出很多小酒杯,依次發給圍著他聽講的每個人,為大家斟酒。儘管光是聞到從杯中散發出的酒氣,很多人就已經有點茫然想吐了,但蔣幹化彎腰斟酒的盛情難卻,大家也只能繼續拿著酒,不敢偷偷倒掉。

「所以我說心痛,真的是心痛。」蔣幹化好像有無限感慨:「五年十班不需要分裂,也沒有分裂的本錢,不要在……」

「是四班。」林俊宏舉手,糾正:「五年四班。」

「是,不管是四班,還是十班,重要的不是數字有多少……」蔣幹化微笑,還想繼續講下去:「重要的,是我想傳達給大家的資訊,是一種態度……」

「民生國小的五年級只有一到六班,再加上情況特殊的A跟B,也只有八班,沒到十班啦。」林俊宏最愛現了,逮到機會就一直背資料。

「是,不管我們是五年四班、十班、A?還是B?還是五年級任何一個班級,都沒有分裂的本錢,如果有人總是在背後說一些蔣幹化是酒鬼,或是堅持四班不是十班或ABCDE之類的話,那些耳語,就像小牙籤,戳戳戳,沒意思。真的,一點意思也沒有。」蔣幹化舉起酒杯,一飲而盡:「大家隨意,小弟,先乾一杯!」

大家尷尬地拿著酒杯,你看我,我看你,也只能試著小喝一口。

好難喝啊,這個世界上怎麼會有那麼難喝的東西啊?為什麼大人不喝阿薩姆奶茶就好了,喝什麼酒!為了交際應酬,蔣幹化每分每秒都在喝這麼難喝的東西,真的是有點偉大。

「隨意啊!大家隨意!」蔣幹化熱絡地握了握每個人的手。

「是是是……」我被握到手的時候,只好逼自己又吞了一口酒,超不隨意。

上課鐘響時,大家已有點微醺。

自然課老師在教什麼,已經沒有人在意,只看見蔣幹化不斷上台跟老師敬酒,大聲談笑,大家也就嘻嘻哈哈地鼓掌,好像不管聽到什麼都好好笑。難道這就是酒的魔力嗎?

下一堂上社會課的時候,有一半的同學都沒有在聽老師說話,而是圍著蔣幹化,你一杯,我一杯,不管是天下國家大事,或是海賊王最新的連載進度,只要同學想聊,蔣幹化都能說上兩句,認真傾聽,並用力附和,大家笑聲不絕於耳。

整個上午,就在大家首次體驗酒醉的恍惚中,滴滴答答地結束。

(19)

中午吃飯的時候,沒有訂營養午餐的蔣幹化,自己帶了一小碟花生,配一支二割三分的純米大吟釀,雖然他一口酒,配一把花生米,還大聲擊桌唱歌,看起來快樂似神仙,但營養明顯非常不均衡。

就連那十個新來的黑幫國中生,都跟楊巔峰買現烤的香腸來吃,雖然香腸含有很多致癌物,但加上含有豐富維他命的烤肉醬之後,肯定比純米大吟釀還要有營養。

蔣幹化連制服都捨不得買,肯定很窮吧,正當大家想分蔣幹化一點飯菜充飢的時候,兩個胖胖的中年人提著好多外送塑膠盒走進教室,氣喘吁吁地放在講台邊,然後走到教室後面跟蔣幹化收錢。咦?

蔣幹化給錢後,拍拍手,吸引大家注意。

「大家,各位五年十班的好朋友,今天特別高興……」蔣幹化高聲嚷嚷。

「是四班。」林俊宏還是在垃圾桶裡舉手。

「沒錯,我剛剛說的就是四班。」蔣幹化不為所動,繼續談笑風生:「五年四班的大家,各位好朋友,小弟飲酒郎阿化,今天……」

「你剛剛說五年十班,不是說五年四班。」林俊宏不知道在堅持什麼。

蔣幹化點點頭,臉上一樣堅持帶著微笑:「不管我們是四班,十班,還是ABCDEFG班,只要是民生國小的好朋友們……」

「四班就是四班啊。」林俊宏真是死腦筋。

「……」蔣幹化笑笑,但其實沒在笑:「我們都是好朋友,小弟飲酒郎,今天特別特別感謝大家給小弟一個機會,融入五年……四班,這個溫暖的大家庭,為了表達我由衷的感謝,今天無論如何一定要讓小弟做個東,在這個盛夏時分,請大家品嚐看看彰化木瓜牛乳大王最富盛名的,紅豆牛奶冰!」

全班歡呼。

「每一碗都加了布丁!還有雙份的煉乳!」蔣幹化舉起雙手,振臂巨吼。

全班都好開心啊,大家放下吃沒幾口的營養午餐,衝到講台搶奪紅豆牛奶冰加布丁,雖然肯定人人有份,但搶來的東西就是比較好吃,就連那十個黑幫國中生也緊急從夢中驚醒,一人搶了一盒挫冰,吃得津津有味。

「幹你娘咧好吃!這學校的營養午餐比我以前混的那間好吃一百倍!」

「塞恁老師咧!熱死人了,午餐吃冰就對了啦!」

「呵呵呵呵轉學轉對間了啦!幹!布丁哈哈哈哈哈!」

「好吃!冰好吃!如果吼以前我念的國小中午餵我吃這個!我就不逃學啦!」

不良少年很高興,我也超高興,不,是特別特別高興,因為我最喜歡紅豆牛奶加布丁啦!而且我人生要首次吃到加了雙倍煉乳的豪華combo版!天啊!雙份煉乳耶!以前怎麼都沒想過可以這麼加!

「看到大家人手一碗挫冰,真的,小弟的心中,比自己吃到還要感動,還要,好吃!」蔣幹化目眶泛紅,語氣也忍不住高亢了起來:「一碗小小的紅豆冰,加煉乳,雙份,加布丁,而且不是頂新味全的布丁,良心滿滿,誠意無限,加起來不到五十塊錢,卻能夠讓我們五年十班在這中午時刻,緊緊相依,我們老百姓真的要的不多,只是……」

「四班。」林俊宏自己也拿了一碗,吃得滿嘴都是:「就跟你說是四班。」

這次不等蔣幹化微笑加自我修正了,大家都對著林俊宏大叫。

「靠背啦!四班十班沒差啦!」

「幹嘛一直打斷別人講話!沒禮貌!」

「十班又怎樣!講錯了會死嗎!」

「重點是態度好不好?態度!態!度!」

「要吃人家請的冰,就不要一直機歪人家!人真的很差!」

「口誤OK?口誤!你自己就不會口誤嗎?還品學兼優咧!」

「鑽牛角尖真的很煩耶你!吃冰啦!」

「品學兼優有什麼了不起!有種學蔣幹化請吃冰啊!」

「四班也好,十班也好!只有一直挑人語病的你不好啦!」

「好好吃你的冰啦!」連我也忍不住開嗆,落井下石我最會。

林俊宏被嗆習慣了,也沒生氣,只是照樣在垃圾桶裡吃他的冰。

蔣幹化沒有一副大獲全勝的屌樣,而是謙卑、謙卑再謙卑地開了一瓶全新的白蘭地,倒了滿滿,站在小凳子上,雙手恭恭敬敬地自乾一杯。

「小弟,先乾為敬!」

感覺起來,真的是一個很好的人啊。

很快,教室後面滿滿的都是挫冰吃完的空塑膠碗,營養午餐則剩下了八成。

午間靜息的時候,大家都摸著涼涼的肚子,心滿意足地趴在桌上。

「所以,蔣幹化到底是光頭還是禿頭啊?」躺在牛皮椅上的王國突然問。

「……我覺得是禿頭,然後因為不想被發現是禿頭,所以乾脆把頭剃光。」

「是喔。」

「我哪知道,是我亂猜的。」我承認。

「不用猜啊,楊巔峰有問他啊。」王國一派天真。

耶?對喔!都忘了還有這一題齁!

「……我不知道。」我努力回憶蔣幹化的回答,但只能抓抓頭。

實在是想不起來他是怎麼回答楊巔峰這一題的。

「那,蔣幹化以前是做什麼工作的啊?」王國一時睡不著。

「喔,他剛剛有說……他說……」我好像有聽到。

但想了半天還是一片空白,哇靠,他根本沒有回答到這題?

「好想知道他以前是在做什麼的喔,沒關係,等午間靜息結束後我再問他好了。」

「……也好。」

迷迷糊糊的,我好像有點懂了。

不管你問什麼,蔣幹化都不會直接回答是或不是,對或錯,好或不好,他非得繞好大一圈,加上超級多的抑揚頓挫,與各式各樣的比喻加成語來回答你。不管你的問題有多簡短,他的答案永遠很長很長很長。

有時候我難免會猜,蔣幹化他是不是都趁著拐彎抹角的時候來想真正的答案,但後來才發現,真正的答案是什麼,可能對他一點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確講了很多很多個句子來回答,每個句子都很長,長度就是誠意,每一次回答都誠意滿滿,第一時間大家聽到了,都會以為他肯定已經好好回答了,一時之間聽不懂,或聽到有點恍神,一定是自己昨晚沒睡好的問題,也就不好意思再追問下去。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沒有人會在意然後之後的然後……就連問問題的楊巔峰也不在乎。

除了死腦筋的林俊宏。

只要是林俊宏認為很重要的東西,通常都很不重要,這麼想,我就放心了。

教室後面傳來陣陣酒氣,以及中年男子獨有的深層喉管打呼聲。

蔣幹化是好人,只是常常喝醉,不過那是他自己的事,不是嗎?而且話又說回來,「酒後吐真言」這句話如果有道理,那蔣幹化隨時都在喝醉,一定隨時都在講真話,四班或十班,到底念了幾次小學五年級,都沒有差,一時口誤了真的沒什麼,重要的是態度。

蔣幹化的態度很好,因為他都請大家吃冰,這個新同學絕對沒辦法更好了。

(20)

下午的課是作文,帶課的是喉嚨很癢的簡老頭。

簡老頭的手裡拿著一大瓶家庭號的林鳳營鮮乳,邊喝邊走進教室。

其實我也不清楚簡老頭到底是教哪一科,很可能是國語吧,總之他在黑板上寫下今天的作文題目:「五年一班是我的班」,真的是有夠瞎,誰要寫啊。

「不寫的就零分。」簡老頭面無表情宣布:「嗝~~~~」

零分沒在怕啊。坐在最前面的那十個黑道國中生也沒在怕,連午覺都沒打算醒。

「零分,就吃痰。」簡老頭冷冷地說,喝了一大口林鳳營。

原來如此,為了要製造大量的痰,簡老頭決定喝完一整瓶鮮乳,幫助氣管在短時間內大量生痰,而且還是混著頂新集團氣味的乳白色濃痰,對人格的破壞力更添百倍。

大家開始不安躁動。

「報告老師,根據民生國小學生自治條例第五十二條,學生除以下犯行,老師不得餵食痰包。」林俊宏再度從垃圾桶裡復出,一開口就咄咄逼人:「一,在課堂上公然污辱師長。二,在司令台公開毆打校長。三,桌面收拾不潔且屢勸不聽。四,在走廊上追逐嬉笑。請問老師……」

「大家都不交作文,你覺得身為老師的我是不是會感到備受污辱?」簡老頭看著林俊宏的表情,就像看著低能兒:「還是你又要提出異議,交由學生會會長仲裁?」

雖然簡老頭非常容易就受到污辱,但慣性死讀書的林俊宏也不是簡簡單單就被放倒的角色。

「報告老師,學生並非質疑老師是否比一般人更容易受辱,學生只是想確認一下,根據民生國小學生自治法,第三章作文課管理條例中,第十一條指出,學生如果過半數看不懂作文題目,得要求老師增列至少一項命題。」林俊宏鍥而不捨地翻著學生自治法手冊:「學生認為,可以請大家投票確認,現在的作文題目是不是有很多人都……看不太懂!」

哇!死讀書也死讀出一條奇特的機掰之路啊!

簡老頭微微皺眉:「五年一班是我的班,這麼簡單的題目有誰看不懂?」

全班一起舉手,嚷嚷:「太難了啦根本就不知道在寫什麼!」、「五年一班在哪裡啊我真的不知道啊!」、「我好困惑啊完全不明白五年一班跟我有什麼關係啊!」、「改題目啦!連題目都看不懂是要怎麼寫啊!」「換!換!換!換!換!」

簡老頭也不生氣,在民意的呼喚下,轉身在黑板上寫下第二個待選的作文題目……「在量子力學的架構下,試探討在莊子夢蝶的自我物化懷疑論,如何與愛因斯坦廣義相對論發生關係,並聯合推動核融合近二十年的發展。」

我聽到全班嘴巴一起打開,靈魂同時出竅的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聲。

每個字都看得懂,湊在一起就幹你娘。

「尊重大家的選擇。」簡老頭又灌了一大口林鳳營。

林俊宏又舉手站起來了。

林俊宏的眼鏡甚至沒有起半點霧,很有自信地滔滔不絕:「報告老師,雖然這一題對我來說是易如反掌,但又根據民生國小學生自治法第三章第十二條,如果被授課之同學還是看不懂新的作文題目,經過半數表決後,得請求老師斟酌同學智商的現實狀況,摒除艱澀哲學,以最新的社會時事為核心,命題出絕對符合淺顯易懂定義的第三個題目。這點,還請老師多多包含。」

好像……有點帥啊!要不是正在跟簡老頭作對的,是品學兼優好學生林俊宏,我們一定熱烈鼓掌。但我們只是小學生嘛,當然是對人不對事。

簡老頭點點頭,還是不生氣,在黑板上寫下絕對是超級好理解的一道題……

「四十五根紅色粉筆的悲哀。」

幹!這題果然是時事題!簡單明瞭到不行,但誰有臉答啊!被違反人權的投票重擊過的大家都痛苦死了,甚至不敢面面相覷,怕視線一不小心,就會對到謝佳芸飽受屈辱的目光上。

「可以嗎?夠了嗎?各位同學?」簡老頭又豪飲了一口林鳳營,漱漱口,吞下。

「報告老師……夠了。」林俊宏一陣暈眩,跌坐回垃圾桶裡。

林鳳營在簡老頭的體內迅速起了化學作用,過敏反應滲透了支氣管。

簡老頭又咳了三口痰,吐在三張衛生紙裡,包了包,捏成了痰餃子。

「不寫可以,吃痰。」簡老頭抹抹嘴。

大家乾瞪著桌上遲遲未能打開的作文簿,一種即將吃痰的噁心感襲上喉嚨。

三個題目,三桶滾燙的油鍋。

第一題不能寫。第二題不會寫。第三題不想寫。

這就是傳說中的選擇嗎?明、明、就、沒、有、選、擇。

「寫太少,零分。」簡老頭吐了一口痰。

「文不對題,零分。」簡老頭又吐了一口痰。

「鐘響後才交,零分。」簡老頭吐了一口非常糾葛的痰。

午睡前喝的那些酒,空腹時吃的那一大盒挫冰,加上這一連串的咳痰聲,後座力已經開始讓大家的肚子翻滾起來,卻無人開始動筆。

「盡量發呆,我很期待把這一整盒衛生紙都包完咳咳咳……」

簡老頭抽出一張衛生紙,吐了一口白色的痰進去,像包水餃一樣妥妥地捏好,放在一旁後,馬上又喝了一口林鳳營。清了清喉嚨,隨即又咳出兩份濃痰,分別包了兩沱厚重的水餃。

蔣幹化站了起來:「報告老師!老師真是辛苦了,大家都知道,這個奶蛋跟小麥,是亞洲人體質最常見的過敏源,林鳳營,又是頂新集團底下的味全公司,最容易低價促銷的王牌商品,為了鼓勵各位同學認真作文,老師不惜!以身犯險!壯烈豪飲,認真咳痰,我想今天真的是特別特別的高興!」

在這種噁心時刻,蔣幹化也能夠特別高興,真是一個特別容易特別高興的人。

蔣幹化拿著沒喝完的白蘭地,一邊倒酒一邊走向簡老頭,酒氣散漫了整個走道。

「夠了夠了,上課盡量不要喝太多。」簡老頭難以拒絕這種邀酒,只好以林鳳營代酒,在嘴巴裡倒了一大口。

「報告老師!老師隨意,學生我,失敬失敬,不得不乾一杯!」蔣幹化兩杯都自己乾了,還向四面八方展示空掉的酒杯。

不過大家都沒心情鼓掌,蔣幹化有空跟老師敬酒,不如幫大家寫作文。

「好巧啊。」謝佳芸故意放大音量:「剛剛好有一個題目很適合發揮。」

幹幹幹幹幹幹好尷尬啊!如果桌上有洞,大家一定馬上把頭埋進去。

桌上雖沒有洞,倒是有個大抽屜,阿財就這樣把頭插進去抽屜裡吃檳榔,逃避可怕的作文題目。

謝佳芸依舊提高音量,自顧自寫著專為她設計的考卷,大聲嚷嚷:「有個好簡單的題目真好寫啊,一寫就停不下來了呢!大家真的不試著寫看看嗎!」

大家連呼吸聲都充滿了痛苦。

有人開始拿三角板的尖尖戳自己的大腿,戳到失去知覺。有人把鉛筆的頭都折斷,然後用沒有筆心的頭在紙上亂劃,發出可怕的聲音。有人用立可白塗滿十隻指甲,意義不明但好像是一個充滿悔恨的動作。有人脫掉鞋子,把桌子抬起來一支腳,再狠狠壓在腳趾頭上,用劇痛緩解尷尬。更多人在死撐,假裝自己正在努力對付第二個題目。

「那個……莊子我不熟啊!他沒事幹嘛不夢遺,要夢蝶啊!」

「我只是問一下……愛因斯坦是發明愛滋病的那個偉人嗎?」

「不是啦,是留一個爆炸頭,拍照一直吐舌頭那個老人啦!」

「喔喔喔喔喔喔喔就發明燈泡跟吹風機那個!」

「量子力學月考好像沒考過啊?那我還是寫內個內個五年一班什麼的好了?」

「核…融…合…好像…有…點…難…還…還是…來一粒…」

吃痰很可怕,就算再怎麼不喜歡讀書,也不會喜歡吃痰的,那十個坐在講台附近的黑道國中生勉為其難地醒來,隨便在作文簿上寫幾句……不,是幾個字,就交出去了。

簡老頭接過他們的作文簿,連翻都沒翻,就點點頭:「寫得很好,都一百分。」

幹,這樣就一百分。

交出作文以後,他們就再接再厲趴回桌上,睡得很香甜。

「要隨便寫寫就交嗎?」小電握緊鉛筆。

「那老人一直在咳痰,隨便交一定會吃到。」美華咬牙,儘管為了在體內飼養蛔蟲跟蟯蟲,她超愛吃掉在地上的東西,也不介意吃過期的食物,但老人的痰……老人喝了林鳳營之後再吐出來的痰……還是不能接受吧!

「想也知道他對那些國中生的標準,跟我們絕對不一樣。」我也很氣。

正當大家六神無主的時候,就跟往常一樣,不約而同把希望射向楊巔峰。

說好的班長自薦的提名期限,就在明天。我敢說,如果沒有要選班長這種事,不管是什麼爛題目,楊巔峰一定毫不猶豫寫滿十頁交出去。但今天的情勢,偏偏就是五年一班處心積慮想要吞併我們五年四班,而班長最基本的任務,就是保護我們班平平安安直到畢業。

雖然楊巔峰現在的呼聲最高,但如果楊巔峰太爽快地寫好這個命題狡詐的作文,一定會被大家瞧不起,很可能以高票落選班長。

現在,大家都在等楊巔峰最新的眼神。

「還記得當年作文課的大事件嗎?」楊巔峰淡淡地說。

誰忘得了。那堂經典的作文課上,寫在黑板的命題是:「我最好的朋友」。

不用說,大家都卯起來寫哈棒老大,還寫得驚天地泣鬼神。唯一沒有寫哈棒老大、而是寫林俊宏的轉學生可洛,明明是個很可愛的女生,隔天就沒能來上學了,而倒楣被寫的林俊宏也在洗手臺漂浮了好幾節課,絕對不可能有人忘記。

「然後呢?」肥婆皺眉。

「當年大家為了生存,都那麼認真寫哈棒老大,錯了嗎?」楊巔峰語氣輕鬆。

大家堅定地搖頭。在哈棒老大的統治下,服從是唯一的選擇,苟延殘喘一向是大家的強項。

「今天的作文題目,很明顯只有一題勉強能寫。為了不吃痰,只要不零分,作文隨便寫一寫得個兩三分就好,對大家來說應該不算太恥辱吧。」楊巔峰不卑不亢,心平氣和地講解,大家聽了不禁頻頻點頭。

本來就是嘛,寫個作文是能有多恥辱,吃老人的痰才恥辱好嗎?最重要的是,大家心知肚明一切都是為了生存,這種題目沒人真的放感情在寫,都在亂蓋,只要彼此別互相看不起,就不會橫生枝節。

這時大家終於敢把頭抬起,打開作文簿。

只剩一個題目能寫,該面對的還是要面對。為了生存,幹什麼都不可恥,我決定隨便寫一寫交一交就好……但問題是,我跟五年一班完全不熟,是要怎麼寫成是我的班啊?邏輯根本不通啊!

難度好高,一時之間完全沒有靈感。你看看我,我看看他,真的很不知所措。

「鬼扯的技巧就是,先寫一篇<哈棒老大是我的神>的作文,寫好以後,就把哈棒老大四個字用橡皮擦擦掉,然後改填上五年一班,四個字換四個字,剛剛好,然後再把神這個字擦掉,改成班,一個字換一個字,這樣就可以敷衍過去了。」楊巔峰隨意就說出了活命的關鍵。

「等等……這樣寫,只是換名字,讀起來邏輯不會怪怪的嗎?」林千富提出異議。

「就算你寫五年一班是我的班,掰得再好都不會有邏輯的,不通就不通,因為本來就不會通,重點是,也沒有人會介意通不通。」楊巔峰淡淡地說:「寫得噁心就對了。」

大家聽歪了頭,這什麼繞口令啊。

「還不明白?負責出題的簡老頭滿腦子只想餵大家吃痰,自己都不相信自己出的題目,他也更不可能看得懂大家在寫什麼。簡老頭連自己都騙,我們如果不騙自己,又怎麼能敷衍得過他?」

懂!

楊巔峰一說完,大家馬上靈感大爆發,振筆疾書。

「為什麼大家一定要寫五年一班是我的班呢?不是就不是!幹麻花時間自己騙自己?」謝佳芸寫得搖頭晃腦的,越說越大聲。

哇哇哇,這對情侶開始意見分歧了。

「是啊,核融合這種題目我平常就有在鑽研,量子力學也是睡前的讀物,莊子更是老朋友了,大家先玩個跳棋或跳繩,等一下我寫好就借大家傳,記得不要完全抄啊。」林俊宏蹲回垃圾桶,把蓋子從裡面關上,進入閉關。

唉,死讀書就是死讀書,怎麼那麼看不開呢?雖然寫五年一班是我的班很可恥,但吃痰更丟臉啊!我們加快速度,對哈棒老大好好歌功頌德一番。

在數學的意義上,我們只有兩天沒看到老大,感覺起來卻像是兩年那麼久,本來作文只是想充充字數就好,但越寫,對老大的思念就越熱烈,不知不覺就真情流露寫了好幾頁。當我意識到膝蓋很酸的時候,我才發現自己正跪在椅子上,以抄錄佛經的姿勢寫完了整篇作文。

此時,我聽到咚咚咚咚咚咚咚咚的立體環繞音效充滿了整間教室。

一轉頭,原來大家都不約而同跪在椅子上,恭恭敬敬地對著作文簿磕頭。

「我想到要把哈棒老大擦掉,就覺得好捨不得喔。」美華拭淚。

「雖然哈棒老大總是忽然想到就打我們,但他連不好好講笑話的老師跟校長也一併揍下去。有時候放學,也會遠遠看到哈棒老大在巷子裡教附近的國中生做人。說老大霸道,不如說老大對待宇宙眾生都非常公平,不管是誰,通通一律當成大便踩,我真是……」小電泣不成聲:「真不想用橡皮擦把老大的名諱擦掉,感覺會有報應。」

「真的,看到林俊宏每天都要幫老大寫功課,我難免會疑惑,老大只要跟老師說他不寫作業就好了,老師一定不敢對老大怎樣。」我有點鼻酸,看著教室最後的垃圾桶:「但老大從來!從來沒說不交!只是隨便一句話叫林俊宏幫他寫,連命令都稱不上,如此謙卑的心胸真是異常偉大。」

「毫無疑問,老大真的非常謙卑。他要錢,直接叫身為五年四班首富的我把所有的零用錢轉帳給他就好了,我一定馬上搞定。」林千富感嘆:「但老大宅心仁厚,只是碰巧路過傢俱行,我好死不死就在他旁邊,他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那張豪華董事長專用按摩牛皮椅一眼,我就主動去買單罷了。一想到這裡,我就很感念老大。」

「說到這個,只要老大想要更多的錢,他可以幫全班同學保險,唯一受益人寫老大自己的名字,然後叫大家手牽手一起跳樓就好了……但老大沒有啊!」肥婆舔著水晶球,說著很恐怖的奇想:「老大他腳踏實地養蠶炸蛾,再花費心思強迫賣給大家吃。雖然大家都不喜歡吃,可哈棒老大這種捨近求遠,一步一腳印地從我們榨取血汗零用錢,真的是非常罕見的高尚人格啊!」

「從小到大,大家都說是我智障、低能兒、白痴、兩百塊、腦殘、傻蛋、呆瓜。」王國呆呆地說:「但老大再怎麼打我揍我扁我把我丟到垃圾桶,都沒叫我滾過。」

大家怔住了。

「跟你們說一個秘密……」王國忽然壓低聲音,語氣神祕。

「啊?」大家都把耳朵豎起來了。

「每一次老大把我丟到垃圾桶的時候,都正好把我丟到有飲料空瓶的那一桶,那裡面啊,常常有一些人沒有把飲料喝完就丟了,有各種口味,我就躺在裡面偷喝,真好,有時候還可以喝到謝佳芸喝剩一點點的牛奶,間接接吻喔!」

大家都哭了。

王國這麼北七,老大真的一次都沒叫他滾過!

哈棒老大!我們真的好想你啊!

(21)

原本應該很順利就交出去的作文簿,因為大家一時太過緬懷哈棒老大,遲遲不用橡皮擦把老大的名字給擦掉。距離下課還有一段時間,可能的話,大家都想多磕幾個頭再開始改,肥婆甚至還用很痴迷的眼神在舔老大的名字。

這時,始終在講台上走來走去的簡老頭停下腳步,摸了摸自己飽滿的膀胱,宣布:「喝太多林鳳營了,我要去廁所尿尿,在我回來以前沒有把作文簿放在講台上的,一律零分。」

大家整個驚慌失措地停止對哈棒老大的意淫,拿起橡皮擦狂擦。

大概是看到大家火燒屁股很有趣,捨不得少看一秒,簡老頭乾脆拿起空空如也的家庭號牛奶瓶,走到講台後面,沉著地拉開拉鍊,直接尿在空牛奶瓶裡。

說好的去廁所尿尿呢!

「尿完的那一瞬間就是截止的期限,遲交等於零分。」簡老頭好舒服的表情跟他的規則一樣賤。

橡皮擦擦掉,鉛筆重寫,真的是超級忙碌,尤其是一邊聽到簡老頭的尿簌簌簌簌簌簌簌簌簌簌簌簌簌簌簌簌簌簌地噴發在牛奶瓶裡的聲音,比炸彈的倒數計時還要恐怖。

真不愧是家庭號林鳳營!尿水真的好多,但尿水再多也不可能尿一輩子啊!

「我好了!」小電尖叫,拿起作文簿衝向講台。

「偶…也…好…了…」阿財一向慢吞吞,為了不吃痰竟飛奔講台。

「我好了。」謝佳芸冷靜地從座位站起,真難為她寫那種自我毀滅的題目。

「我!我寫好了!」肥婆雙手舉起作文簿在走道上狂奔。

許多人爭先恐後衝向講台,有人還邊跑邊修改,激烈推擠叫罵。

有人作文簿乾脆直接用丟的,丟到同學的後腦。

肥婆在走道上跌倒,瞬間絆倒了五個人,五個人摔倒散開,八張桌子東倒西歪。

「吵三小啦吵!」原本在睡覺的國中生大怒站起,對著推擠的同學就是一拳。

「幹你娘是不用睡覺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一個起床氣發作的國中生拿起桌子就摔,把大家摔得頭破血流。

儘管如此,大家還是不要命地往前推往前踩,務必把作文簿交到講台上。

簡老頭打了第一個哆嗦。

「簌簌簌簌……簌簌簌……簌簌……簌簌簌簌……」

慘了慘了!簡老頭的尿開始斷斷續續的了,時間所剩不多啊!

「我剛好寫完!我好強!」挑戰寫量子力學題的林俊宏從垃圾桶裡噴出,氣勢如虹,用力將作文簿丟向講台——即時命中!

「我出十塊!誰幫我拿去講台!」林千富邊跑邊出價:「二十塊!誰!」

「幹幹幹幹幹我也寫好啦!」我直接跳上桌子,在桌子上跳啊跳啊跳向講台。

「等我!等我!」王國光著屁股大哭:「我想尿尿!」

簡老頭打了一個很長的哆嗦。他一瞪眼,拉鍊唰地一聲,從講台下方高高舉起一整桶深黃色的林鳳營尿水,宣示性地、用力地砸放在講台上,咚!

整桶尿,堅定不移地壓住一大堆作文簿。

「截止!」簡老頭喉頭鼓動,在衛生紙上吐了一口鮮濃帶白的痰。

還擠在走道上的人數至少佔了全班一半,大家難以置信地看著彼此,看著手中的作文簿,看著講桌上的滿滿的濃痰水餃包,又看了看時鐘……

我站在距離講台只有一公尺的桌子上,悔恨不已。

「報告老師……說好鐘響是最後交作文的時間,現在距離下課至少還有十分鐘,你臨時把作文繳交期限改成你尿尿尿完就不收了,這不太合理吧?」我手中的作文簿已被不甘心的手汗濕透。

肥婆還趴在地上,轉頭看向林俊宏:「那個什麼學生自治法的,一定有規定……類似的東西吧!」

林俊宏咬牙,額頭上瞬間出現許多冷汗:「依照民生國小學生自治法第三章作文課管理條例,第二十五條,作文簿必須在下課鐘響前繳交,並以恭敬的態度、友善的笑容,井然有序地放置在老師指定的位置上,如發生緊急天然災害如地震火災水災風災等,作文簿得以延長十分鐘繳交。」

簡老頭嗤之以鼻:「選擇性忽略啊?那第二十六條呢?念出來聽聽?」

林俊宏也只能硬著頭皮念下去:「第二十六條,如老師想要在課堂結束前批改作文完畢,得要求學生提早繳交,提早時間不得多於十五分鐘。」

慘了,難怪那本學生自治法看起來那麼厚,竟然羅列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規矩。

「是啊,改作文不用時間?」簡老頭面不改色指了指時鐘:「距離下課只剩十三分鐘,我已經很優待你們了。下次,你們就祈禱我喝更多林鳳營,尿更多尿吧。」

跟我一樣來不及把作文簿交出去的同學,大概有三十幾個人,而王國更是沒有寫完,慘中之慘。大家的表情都想殺人,勝過於想吃痰。

「你們幾個,等一下吃痰。」

我肯定是面如土色,趴在地上被很多人踩過的肥婆也很崩潰,林千富身家千萬,卻聘請不到人幫他緊急快遞作文成功,也一臉深受打擊。王國卻因為有很多人跟他一樣要吃痰,露出安心的表情。

簡老頭檢查起桌上的作文簿,一一翻閱:「恭敬的態度,友善的笑容,井然有序的放置,是嗎?這些,通通都不跟你們計較……」

我大叫:「幹嘛不計較!這是校規耶!」

林俊宏吼回來:「不是校規!是學生自治法!」

我超級不爽:「要吃痰一起吃啊!林俊宏你用丟的耶!」

林俊宏在垃圾桶裡氣得發抖:「我完全命中!而且我是用恭敬的態度加上友善的笑容,井然有序地命中!」

簡老頭沒有理會我想拖大家下水吃痰的惡意,注意力全放在手中的作文簿上。

「很好,大家都寫得很好,五年一班是我的班,寫得文情並貌,感人肺腑。只有少數的同學寫得有問題,必須給零分。比如說……」

簡老頭拿出林俊宏的長篇大論,說:「故意寫這麼長,你以為我真的會看啊?」

林俊宏閃爍著在短短不到一節課就爆發出的黑眼圈,據理力爭:「報告老師,這篇絕對可以得到高分的,甚至直接投去科展還會得獎,畢竟對於量子力學……」

簡老頭不留情面:「零分,吃痰。」

林俊宏臉紅脖子粗:「為什麼!我真的是很認真寫的!為什麼零分!至少也有一分!莊子跟我很熟的!愛因斯坦我也略懂!至少一分!一分!」

簡老頭嚴厲地說:「我連我自己在出什麼題目都不知道了,隨便拿幾個名詞瞎湊出題,你還洋洋灑灑臭蓋這麼多字,擺明了污辱你自己。零分,準備吃痰。」

林俊宏全身一鬆,四肢皆軟,一屁股跌坐回垃圾桶裡。

我有點不忍心,但要吃痰,還是越多人一起比較好,以後大家才不會針對我笑。

「還有妳,謝佳芸。」簡老頭拿著謝佳芸的作文,眼睛快速掃視一遍:「四十五根紅色粉筆的悲哀,這麼好發揮,妳寫這什麼東西交上來?整篇都錯了,完全錯了,不僅數字的焦點沒有對,連悲哀也沒有正確表達,妳這種故意遠離主題的亂寫一通,就是標準的譁眾取寵。看樣子上次妳沒好好吃掉我的痰,很遺憾是吧?沒關係,等一下就實現妳的夢想。」

謝佳芸整張臉都紅了,連耳根子也很燙。

有幾個身材比較高大的同學在竊竊私語,我好像聽到一些類似「一起上」、「幹你先啊」、「為什麼不是你先」、「幹掉老師真的可以嗎」、「我們是小學生」、「做什麼都會被原諒」、「打到他無法指認」、「就說是老大突然回來」、「數到三一起」、「數到十啦」、「數到十一票」、「數到十加一」等等內容越來越豐富的氣音討論。

空氣裡的殺氣登時變得很重,連我也跟著緊張起來。

「想反抗的人,千萬不要客氣啊。」

簡老頭吐了兩口純度極高的濃痰在雙手上,握拳,鬆拳,握拳,鬆拳。

濃痰在一緊一鬆的拳頭裡,攪和進老人味特別厚重的手汗,掌心風壓的驟變,令充滿皺紋拳縫裡的空氣極不流通,手心的苦悶,在極短時間內將濃痰裡富含的頂新集團蛋白質加熱,改變了濃痰的化學結構式後,痰液徹底勾芡化,在溫熱的掌心中產生大量的綿密牽絲,發出古怪的吱吱唧唧聲。

那種濃痰獨有的牽絲怪聲,充滿了邪惡的威嚇。

我聽了,一時之間無法決定要嚇到噴淚、腿軟到漏尿、還是噁到嘔吐。三種截然不同的生理逆境同時拉扯,彷彿就快逼出我身體的第四種逆境——挫賽!

「傳說中的痰膜拳。」肥婆從地上勉強爬起來,靠在桌腳。

「痰膜拳?」小電打了個冷顫。

「據說簡老頭還在帶低年級的時候,除了很熱衷餵痰,還有一次掃地時間,幾個小朋友沒有認真把水溝裡的落葉撈起來,簡老頭就用手汗加熱過的痰,在手掌上瞬間製造出痰液面膜,一掌抹一個,一抹就昏倒。」肥婆乾嘔了兩下,才有辦法繼續往下說:「昏倒後就正式進入VIP的頂級療程,簡老頭用手掌上的痰,幫不乖的小朋友敷臉……整整一節課。」

真不愧是傳說中的禁忌殺術,痰膜拳!

超噁爛!幹幹幹幹幹!難怪簡老頭會被踢出低年級!

一聽到肥婆的註解,空氣裡的殺氣登時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是腸胃的不正常攪動聲。

「隨時,我最享受突襲了。」簡老頭皮笑肉不笑,繼續翻閱作文簿。

還沒完。有老花眼的簡老頭將手中的作文簿拿遠,正看,反看,斜看,罕見地笑了出來。

「不錯不錯,楊巔峰,就知道你不肯端正三觀好好作文,果然把我逗笑。藏頭詩不難寫,難寫的是你不只藏頭,還合了尾,中間兩個交錯的大叉叉也鑲嵌了暗號。像你這種小聰明,就是巴不得別人看不出來你的自以為是。」

楊巔峰的臉看起來很臭。

「藏頭,幹你娘老機掰簡老頭。合尾,五年一班全宇宙最爛。第一個叉叉是要舔王霸旦的屁眼自己去,第二個叉叉是沒屌可彈只好逼人吃痰。」簡老頭收斂笑容:「真有才華,簡直就是民生國小五年四班唐伯虎——你也準備吃痰。」

怎辦!全班加起來有超過一半的人都得吃痰!

強硬抵抗的話,就要被痰敷臉……整整一節課!

怎辦!怎辦啦!

就連詭計多端的楊巔峰,都只能臉色鐵青地轉頭,看向垃圾桶深處,希望林俊宏能即時恢復神智,並背出一個隱藏在學生自治法寶典深處的隱藏法條,暫緩大家吃痰。

但沒有。林俊宏持續半昏迷。

簡老頭展示講桌上大大小小的濃痰餃子,近三十多顆,等一下可說是痰如雨下。

林千富舉手。

「報告老師!我可不可以捐錢贊助運動會……換不吃痰?」林千富的聲音顫抖。

「仗著自己有錢,就以為自己凌駕在學生自治法之上,公然行賄老師,違法亂紀,衣裝不整,罪加一等。」簡老頭絲毫不動不搖:「罰你連吃五包痰。」

光是想像力的衝擊,林千富就直接開始在位子上嘔吐。

簡老頭不知道從哪生出一個盤子,將三十幾沱濃痰餃子移放在上面,走下講台。

這種荒謬的奇景,吸引了霸佔前座的十個國中生醒來,嘖嘖稱奇地轉頭欣賞。

「作文零分的,嘴巴自己打開。」

漫步在走道上,簡老頭用凌厲的目光掃視每一個又驚又怕的大家。

簡老頭用指尖捏起了一個濃痰餃子:「如果嘴巴閉閉,要我親自扭開下顎的,就連吃五包。」

大家只好像金魚一樣,把脖子仰起,張大嘴巴。

眼淚,就這樣從眼角流到耳朵裡。

簡老頭像是餵食金魚飼料,一捏手,就朝一張嘴裡扔下一個濃痰餃子。

濃痰餃子扔進了楊巔峰嘴裡。

濃痰餃子投進了謝佳芸嘴裡。

濃痰餃子彈進了林千富嘴裡。

濃痰餃子空拋進了林俊宏嘴裡。

濃痰餃子一一進了美華、小電、阿財、王國與肥婆等人的嘴,無一倖免。

一下子,也餵到了嘴巴張大的我。

啪答。

濃痰包軟軟地降落在我的舌頭上,靠著還沒破掉的衛生紙摩擦力緩解往下移動的速度,最後卡在喉嚨深處的懸庸垂附近,要下不下。我想放棄思考,用我最擅長的「腦中一片空白之術」把痰一吞了事。

但。

但突然,我有一種「自尊心即將整個粉碎,我這個人也會馬上死掉」的意念,只好緊急煞車。可是濃痰餃子活生生含在嘴裡,也不是辦法,衛生紙材質的餃子皮遲早會被大量分泌的口水完全浸透,最終在口內爆破,釋放出濃痰本人。

這就是傳說中的……進退維谷嗎?這麼艱澀的成語,就在我這一生快終結的時候,總算是用上了!

「報告老師。」

仰著脖子,我用模糊不清的眼角餘光看到的,是在教室最後面舉手的同學。

酒氣。

是酒氣。蔣幹化從小凳子上,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又要敬酒了嗎?又特別特別高興了嗎?帶著一身蒸騰的酒氣,蔣幹化走到簡老頭面前,立正站好,向簡老頭深深鞠了一個一百八十度的躬。

簡老頭有點不知所措地點頭回禮。

依舊壓低著頭,蔣幹化畢恭畢敬地說:「學生不敢對老師的教學方式有任何懷疑,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爸!您要餵痰就餵痰,一定有您鐵打不動的理由。只是,學生初來貴班時,兩袖清風,只帶了一張小板凳,跟一瓶二割三分大吟釀,就蒙受大家張開雙手擁抱,像家人一樣對待,所有的一切一切,都讓飲酒郎阿化,心中無限感激,特別特別的高興。時時刻刻,阿化都一直尋思,要怎麼粉身碎骨,表達這一份對五年十班的愛……」

林俊宏含著痰,語意不清地說:「是……四……」

簡老頭雙手叉腰,皺眉看著蔣幹化:「所以呢?」

蔣幹化結束鞠躬的姿勢,抬起身,已是兩行熱淚:「我想幫各位同學吃痰。」

在大家都不明白蔣幹化是不是在講幹話的時候,他轉過頭,正好站在我身邊。

蔣幹化雙膝跪下,張開雙手,把頭抬起,張大深紅色嘴巴:「來吧,高賽同學,盡管把痰倒吐在我的嘴裡。」

在我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的時候,我已經低頭,朝蔣幹化的紅色大嘴裡吐出那包,快要被我口水溶解掉衛生紙層的濃痰餃子……

蹦!

濃痰餃子肯定在,落入蔣幹化嘴巴裡的那一瞬間,就完全炸裂了。

天啊!我做了什麼!蔣幹化又為我做了什麼!

痰入了嘴,蔣幹化沒有硬吞,反而仔細咀嚼著濃痰。

他沒有閉上眼睛,而是雙眼直視著我,彷彿與我的靈魂對望,將細細咀嚼濃痰的勾芡滋味,透過微微的皺眉,傳達到我心深處。最後才萬分珍惜地吞下。

「蔣幹化……你……」我太感動了:「不!是您……」

「人所能負的責任,我必能負。人所不能負的責任,我亦能負。」蔣幹化微笑。

大概是太震撼了,簡老頭並沒有阻止蔣幹化的義舉,一聲不吭,任憑蔣幹化持續以謙卑的跪姿,移動到每一個剛剛吞下痰包的同學面前,抬起頭,張大嘴,一一轉接住他們嘴巴裡快要爆炸的痰,認真咀嚼後再吞下。

大家無不感激,就連高傲的楊巔峰也在吐痰後,點點頭說了聲謝謝。即使是一直吐槽蔣幹化口誤的林俊宏,蔣幹化也沒有趁機跳過,無私張嘴,吞了令林俊宏靈魂崩潰的痰,換來林俊宏莫可名狀的眼淚。

「十班……跟四班……有時難免會弄錯,最重要是態度!」林俊宏深深反省。

等到蔣幹化在教室裡跪了一圈,終於來到坐在我前面的謝佳芸時,他已經滿身大汗,膝蓋磨破皮,虛弱的身體隨時會倒下,卻還是死命張大嘴,等著謝佳芸吐痰。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蔣幹化嘴巴開開。

只見謝佳芸閉上眼睛,全身發抖。眼淚一直從她的睫毛下流落,兩槓鼻涕也奔出。

含痰那麼痛苦,卻遲遲不將痰吐到蔣幹化的血盆大口。

這個畫面好有既視感。上一次看到謝佳芸莫名其妙發抖的時候,是在……

「不用。」

簡簡單單「不用」兩個字,從謝佳芸的嘴巴裡說出來的時候,說明了那一口痰已經通過她的咽喉,滑進了食道,深深陷入了胃裡。

我呆住了。

大家都呆住了。

謝佳芸吞了簡老頭的痰。謝佳芸吞了簡老頭的痰。謝佳芸吞了簡老頭的痰。謝佳芸吞了簡老頭的痰。謝佳芸吞了簡老頭的痰。謝佳芸吞了簡老頭的痰。謝佳芸吞了簡老頭的痰。謝佳芸吞了簡老頭的痰。謝佳芸吞了簡老頭的痰。謝佳芸吞了簡老頭的痰。謝佳芸吞了簡老頭的痰。謝佳芸吞了簡老頭的痰。謝佳芸吞了簡老頭的痰。謝佳芸吞了簡老頭的痰。謝佳芸吞了簡老頭的痰。謝佳芸吞了簡老頭的痰。謝佳芸吞了簡老頭的痰。謝佳芸吞了簡老頭的痰。謝佳芸吞了簡老頭的痰。謝佳芸吞了簡老頭的痰。謝佳芸吞了簡老頭的痰。謝佳芸吞了簡老頭的痰。謝佳芸吞了簡老頭的痰。謝佳芸吞了簡老頭的痰。謝佳芸吞了簡老頭的痰。謝佳芸吞了簡老頭的痰。謝佳芸吞了簡老頭的痰。謝佳芸吞了簡老頭的痰。謝佳芸吞了簡老頭的痰。謝佳芸吞了簡老頭的痰。謝佳芸吞了簡老頭的痰。謝佳芸吞了簡老頭的痰。謝佳芸吞了簡老頭的痰。謝佳芸吞了簡老頭的痰。謝佳芸吞了簡老頭的痰。謝佳芸吞了簡老頭的痰。謝佳芸吞了簡老頭的痰。謝佳芸吞了簡老頭的痰。謝佳芸吞了簡老頭的痰。謝佳芸吞了簡老頭的痰。謝佳芸吞了簡老頭的痰。謝佳芸吞了簡老頭的痰。謝佳芸吞了簡老頭的痰。謝佳芸吞了簡老頭的痰。謝佳芸吞了簡老頭的痰。謝佳芸吞了簡老頭的痰。謝佳芸吞了簡老頭的痰。謝佳芸吞了簡老頭的痰。

謝佳芸!吞了簡老頭的痰啊!

(22)

掃地時間,大家都在教室後面圍著蔣幹化道謝。

謝佳芸在走廊洗手臺一邊吐,一邊漱口,不知道是吐的時間多,還是漱口花的時間多,搞了半天都沒辦法離開洗手臺。楊巔峰站在旁邊唉聲嘆氣,好像很不懂謝佳芸既然覺得這麼噁,幹嘛不直接把痰吐給蔣幹化吃就好了。

我也想知道,於是假裝有錢掉在地上,蹲在附近偷聽。只聽到楊巔峰一直問一直問,但謝佳芸就是渾身發抖,什麼也不肯說。

教室後面倒是一直很熱鬧。

「不要謝我,真的,不應該謝我,應該是我謝謝大家才對。」蔣幹化拱手向圍繞著他的同學們鞠躬:「謝謝大家給飲酒郎阿化我,一個為大家服務的機會,正所謂天地可破,熱情不破,如果能為大家好,為了五年十班……還是四班?之類的!區區吃幾口痰,又算得了什麼?」

「太謙虛啦!你真的很夠意思!」

「民國以來最棒的轉學生就是你啦!」

「我還以為幫大家寫罰寫已經很了不起了,沒想到你還會幫大家吃痰!」

「有蔣幹化頂著!我們再也不必怕那個髒老頭!」

「別忘了!蔣幹化不只幫大家吃痰,中午還請大家吃紅豆牛奶冰!」

「還加布丁!」

「再加雙份煉乳!正宗飛鷹牌!」

「你轉學轉得正是時候!明天就是班長登記參選日最後一天,你一定要登記啦!」

「對對對!把名字寫在黑板上就算報名了!不過一定要自己寫喔!」

「支持蔣幹化選班長啦!」

「對!一定要登記!蔣幹化選班長啦!」

「選班長!選班長!選班長!選班長!選班長!選班長!選班長!選班長!選班長!選班長!選班長!選班長!選班長!選班長!選班長!選班長!選班長!選班長!選班長!選班長!選班長!選班長!選班長!選班長!選班長!選班長!選班長!選班長!選班長!選班長!選班長!選班長!選班長!選班長!選班長!選班長!選班長!選班長!選班長!選班長!選班長!選班長!選班長!選班長!選班長!選班長!選班長!選班長!選班長!選班長!選班長!選班長!選班長!選班長!選班長!選班長!選班長!選班長!選班長!選班長!選班長!選班長!選班長!選班長!選班長!選班長!選班長!選班長!選班長!選班長!選班長!選班長!選班長!選班長!選班長!選班長!」

哇!教室後面有好多同學都在拱蔣幹化登記參選班長!氣氛好熱烈,雖然我們都是小朋友,但吵起來一點也不會輸給立法院,連蔣幹化這麼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不斷推辭的聲音,都完全被淹沒了。

靠在洗手臺邊的楊巔峰,看了教室後方一眼,卻沒有一點訝異。

「妳怕的是那個嗎?」楊巔峰不置可否:「蔣幹化會出來選班長?」

謝佳芸很勉強地點點頭,把手指伸到喉嚨深處挖來挖去,又吐出一些。

「妳吐痰給他吃,也不一定要投給他啊。」楊巔峰聳聳肩:「幹嘛搞到自己真的把痰推掉,萬一懷孕了怎辦?」

謝佳芸滿臉都是汗水與淚水,把力氣都用在嘔吐的她,只剩下微弱的氣音。

「我一口痰的情,都不想欠他。」

「對啊,我也不想欠他情,所以我跟他說謝謝了。」楊巔峰嘻嘻。

楊巔峰對於「還代吞一口痰的人情」的標準,真的有夠低,不過這正是他的強項——厚臉皮,狗腿,加小聰明,屌兒啷噹天下無敵。

教室裡面,蔣幹化雙手抱拳,誠懇地向鼓譟的大家「反拜託」。

「飲酒郎阿化在這裡,由衷!由衷感謝大家的抬愛,但我們五年十四班,擁有美好的歷史傳承,一向是人才濟濟。有品學兼優、又喜歡糾正別人語病的林俊宏同學,也有擅長隨機應變、能混就混的楊巔峰同志,這兩個人可說是我們五年四十四班的兩大支柱,缺一不可。」蔣幹化高聲讚美,但又好像不像是在讚美。

我資質拙劣,聽不明白。

「說到女權,我們班有見義勇為,乃至血氣方剛,跑去別班打人滋事的謝佳芸女士,也有對宗教無比虔誠,接近迷信詐騙……只是接近而已,的肥婆女士,都是我們班女權抬頭的鮮明標誌。談論到人權,王國同學種種匪夷所思的一舉一動,都代表著智能殘缺人士,在我們班上得到多大的保障,這是多難能可貴啊!還有,中立的高賽,總是說著公正、公平、公道的風涼話,也是我們班分析時事,落井下石,絕對不可或缺的一名智將!」

說到我了,我真高興,原來在蔣幹化的眼中我也是個角色!

「我們五年十四班,上有首富,下有庶民。首富林董!繼承他老爸辛苦打拼的工廠,完美展現了富二代苦幹!實幹的實業精神,雖然不知人間疾苦,雖然高高在上,卻!卻!卻!」蔣幹化越說越激動,高舉酒杯露出濕透的腋下:「大家說對不對!」

好像沒說完,不過大家倒是很捧場地大叫:「對!」

林千富也點點頭,左右微笑揮手,好像很有面子。

「庶民阿財,不只賣檳榔,還吃!這個班上還有誰比阿財哥更懂檳榔,更懂得怎麼把檳榔交出來的庶民呢?哈哈哈哈哈開個玩笑,無傷大雅,我自罰!自罰!」蔣幹化又嘻嘻哈哈喝了起來,大家歡呼聲不斷。

阿財也高興地用力拍拍蔣幹化的肩膀,好像從小一起長大這麼親暱。

「所以大家想想,有這麼多賢人義士,寶地!我們班真的是潛力無窮的寶地啊!小弟我只是幫大家吃幾十口痰,小小份內之事,怎麼可能輪得到我來當班長呢?有我?沒我,我們五年四十四班都一定蒸蒸日上!成功不必在我,飲酒郎阿化,純粹是要來服務大家的,偶爾大家給個機會,讓小弟做東,吃吃冰,喝喝酒,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天下皆朋友,豈不樂乎?對吧哈哈哈!」蔣幹化越說越開心,忍不住又拿出一瓶貴州茅台酒:「我不是個貪酒的人,但今天真的特別特別高興,大家一定要賞個臉給小弟……」

話還沒說完,蔣幹化忽然劇烈咳嗽起來,一咳就無法停止。大家趕緊把他手中的茅台酒搶走,幫他找個好位子坐下休息。

「一定是幫大家吃了太多痰,唉蔣幹化你也真是的,有病痛怎麼不說呢?」

「要多休息,多喝水啦!」

「從來沒有人為我們做到這樣,吃痰……吃大家嘴巴裡的痰!弄得自己多憔悴!」

「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苦民所苦嗎?」

「蔣幹化才剛剛轉學一天,就這麼為大家付出,班長一定要選他啦!」

「林俊宏就只知道死讀書,楊巔峰怎麼看都很賊啊,那兩個人不能相信啦!」

「蔣幹化你如果不出來選,我就轉班表示抗議!」

「對,非蔣不投!」

「非蔣不投啦!唯一支持蔣幹化!唯一支持蔣幹化啦!」

「非蔣不投!沒蔣切龜頭!」

「等一下!等一下啦!沒蔣真的要切龜頭?我不要切龜頭啦!」

「不想切龜頭就唯一支持蔣幹化出來選啊!唯一支持……」

「可是我也不想切龜頭啊!」

「我也不想!」

「我沒有龜頭可切……還是我投別人?」

「不可以投別人!唯一支持蔣幹化!來!大家一起跟我說!唯一支持蔣幹化!」

「唯一支持蔣幹化!」「唯一支持蔣幹化!」「唯一支持蔣幹化!」「唯一支持蔣幹化!」「唯一支持蔣幹化!」「唯一支持蔣幹化!」「唯一支持蔣幹化!」「唯一支持蔣幹化!」「唯一支持蔣幹化!」「唯一支持蔣幹化!」「唯一支持蔣幹化!」「唯一支持蔣幹化!」「唯一支持蔣幹化!」「唯一支持蔣幹化!」「唯一支持蔣幹化!」「唯一支持蔣幹化!」「唯一支持蔣幹化!」「唯一支持蔣幹化!」

「好!再來!一二三……唯一支持蔣幹化!非蔣不投!」

「唯一支持蔣幹化!非蔣不投!」「唯一支持蔣幹化!非蔣不投!」「唯一支持蔣幹化!非蔣不投!」「唯一支持蔣幹化!非蔣不投!」「唯一支持蔣幹化!非蔣不投!」「唯一支持蔣幹化!非蔣不投!」「唯一支持蔣幹化!非蔣不投!」「唯一支持蔣幹化!非蔣不投!」「唯一支持蔣幹化!非蔣不投!」「唯一支持蔣幹化!非蔣不投!」「唯一支持蔣幹化!非蔣不投!」「唯一支持蔣幹化!非蔣不投!」「唯一支持蔣幹化!非蔣不投!」「唯一支持蔣幹化!非蔣不投!」「唯一支持蔣幹化!非蔣不投!」「唯一支持蔣幹化!非蔣不投!」「唯一支持蔣幹化!非蔣不投!」

「好!非蔣不投!沒蔣切龜頭!一二三一起!」

「我不要切龜頭啦!」「為什麼一定要切龜頭啊?」「到底為什麼一定要押韻啊?」「不要切龜頭可不可以?」「我們是小學生耶這樣的尺度真的可以嗎?」「我媽一定不會讓我切的啦!」「我爸也不會讓我切。」「就跟你說我沒龜頭可以切啊!」「就算我有龜頭我也不想切。」「我也沒龜頭,那我切奶頭可以嗎?」「對耶大家都有奶頭,為什麼不切奶頭啊?」「非蔣不投,沒蔣切奶頭,這樣嗎?」「切奶頭感覺滿色情的,應該有犯法吧?」「切龜頭就不色情嗎?」「切龜頭是痛!哪有色情!」「從剛剛開始我就有一種被性騷擾的感覺,小學生的台詞確定要這樣寫?」「不舒服,拒絕再討論下去」「可以押別的韻嗎?」「好好好,那……非蔣不投,沒蔣香蕉油,這樣會不會比較好?」「香蕉油是撒毀啊!」「乾脆就不要押韻啊!」「非蔣不投,沒蔣踢皮球,怎麼樣怎麼樣?」「為什麼有龜頭不切要去踢皮球?」「就是因為有龜頭所以不想切龜頭才要踢皮球啊!」「踢皮球這什麼梗?」「就非蔣不投就好啦!簡潔有力!」「那那那那非蔣不投!沒蔣腳底抹油!是不是很棒!」「不要再給我押韻了!停止!」

正當大家為了要押什麼韻,吵得臉紅脖子粗的時候,不知不覺,蔣幹化再怎麼超級不想出來選班長,看起來也是不得不選了。

我遠遠看到蔣幹化一副「不要再逼我了我真的只想好好坐在教室最後面、只想特別特別高興地找人喝酒、也不想選什麼班長」的臉,我不禁感到很同情。大家幹嘛一直逼一個,只想安安份份當庶民的蔣幹化出來淌渾水呢?

「為什麼你不怕他?」謝佳芸看著教室後面熱烈的拱人氣氛,忍不住又吐了楊巔峰:「你那麼聰明,難道看不出來,蔣幹化根本恐怖死了嗎!」

楊巔峰笑笑:「是喔,那我就去看看哪裡恐怖喔。」

謝佳芸想阻止:「喂……喂!」

楊巔峰已經走到教室後面,以生活泡沫綠茶代酒,敬了蔣幹化一杯。

蔣幹化顯得有點受寵若驚:「楊大哥!你這是?」

楊巔峰恭敬地說:「唉!蔣幹化你既稱我大哥,我也不好意思再跟你見外了,從今以後我就以哥哥自居,你叫我一聲楊大哥,我就喚你一句蔣老弟!來!今天蔣老弟之於大家,都有吃痰之恩,特別謝謝你了蔣老弟!」

蔣幹化自己先叫人大哥,現在也只好笑笑:「是!是小弟的小小付出而已!」

楊巔峰笑道:「蔣老弟啊,大哥我有一個小小的請求,請蔣老弟務必不能推辭!」

蔣幹化連忙自乾了兩杯,這才鞠躬哈腰說道:「楊大哥是本班兩大棟梁之首,口才之好,腦袋之靈光,一直讓小弟十分感佩,有什麼小弟能夠做的!小弟飲酒郎阿化,一定粉身碎骨!萬死不辭!但話說在先,唯有一件事萬萬不能,那就是選班長,小弟絕對是不夠格的,這件事務必……」

「那就太好了,並不是。」楊巔峰爽朗地打斷蔣幹化的謙卑推辭。

蔣幹化的笑容有點凝結,但馬上用自乾一杯的方式,再度鬆開了臉部神經。

「我的想法是,飲酒郎阿化聽起來太庶民啦,遠遠不夠表達大家對你的感恩,我個人認為,蔣老弟你絕對配得上俠這個字!」楊巔峰舉杯:「大家說是不是!」

許多簇擁著蔣幹化的同學們一起舉起手中的飲料,齊聲喊讚。

「不敢當不敢當!俠字何等鄭重?萬萬不敢當!」蔣幹化再度滿臉堆歡。

「敢當的!一定敢當!」楊巔峰站上椅子,又踏上桌子,在全班最高處雙口捧著生活泡沫綠茶,大聲對著四周同學說道:「從今以後,對大家有恩的蔣幹化蔣老弟,在我們班的新綽號,就叫做——」

大家一起舉杯大喊:「就叫做!」

楊巔峰舉起生活泡沫綠茶,用力一擠,含糖綠茶從吸管裡噴出:「吃痰俠!」

大家想都沒想,直接跟著大喊:「吃痰俠!」

楊巔峰又一高呼:「吃痰俠!」

大家更嗨了,舉杯大喊——「吃痰俠!」「吃痰俠!」「吃痰俠!」「吃痰俠!」「吃痰俠!」「吃痰俠!」「吃痰俠!」「吃痰俠!」「吃痰俠!」「吃痰俠!」「吃痰俠!」「吃痰俠!」「吃痰俠!」「吃痰俠!」「吃痰俠!」「吃痰俠!」「吃痰俠!」「吃痰俠!」「吃痰俠!」「吃痰俠!」「吃痰俠!」「吃痰俠!」「吃痰俠!」「吃痰俠!」「吃痰俠!」「吃痰俠!」「吃痰俠!」「吃痰俠!」「吃痰俠!」「吃痰俠!」

蔣幹化的笑容瞬間變得非常可怕。

不是僵住,不是尷尬,而是非常可怕。蔣幹化還是在笑,但一定有幾條顏面神經默默背叛了原本的排列,笑容在表面看來一模一樣,但給我的感覺已徹底走樣。

「是是是,關於這個吃痰俠……」蔣幹化的笑容還在臉部重新組織,一直詞窮。

「吃痰俠太棒啦!」楊巔峰高呼。

「吃痰俠!讚啦!」大家爽呼。

「吃痰俠好耶!」楊巔峰雙手高舉,興奮狂呼。

「吃痰俠好耶!」大家陷入瘋狂了。

「吃痰俠!」「吃痰俠!」「吃痰俠!」「吃痰俠!」「吃痰俠!」「吃痰俠!」「吃痰俠!」「吃痰俠!」「吃痰俠!」「吃痰俠!」「吃痰俠!」「吃痰俠!」「吃痰俠!」「吃痰俠!」「吃痰俠!」「吃痰俠!」「吃痰俠!」「吃痰俠!」「吃痰俠!」「吃痰俠!」「吃痰俠!」「吃痰俠!」「吃痰俠!」「吃痰俠!」「吃痰俠!」「吃痰俠!」

蔣幹化被盛情難卻的大家拋在半空中,儘管在半空中被拋來拋去的他看起來竭力推辭這個新綽號,但大家只當蔣幹化是在搞謙虛,他越不想要當吃痰俠,大家就越是要他當吃痰俠,一整個事與願違,真滑稽。

楊巔峰跳下桌子,將癟掉的生活泡沫綠茶丟到垃圾桶裡,頭也不回地走出教室,以勝利者的姿態走向還在洗手臺嘔吐的謝佳芸。

「看吧,他就那樣。」楊巔峰老神在在,如果小學生可以抽煙的話,他一定正從嘴裡吐出一個大煙圈:「不過是一個標準的三流選棍,格局頂多到里長,白天在騎樓下的雜貨店門口跟街坊泡泡茶,下午去公園跟老人賭象棋,晚上就跟街坊一邊喝酒嗑瓜子,一邊看政論節目罵政府。如果他要選里長,我也會投他。但五年四班的班長?呵呵,要知道那張豪華牛皮椅,可是哈棒老大坐過的位子,他坐不上去的。」

講的好像很篤定,但那張牛皮椅,現在不就是王國坐得穩穩的嗎?

「是啦,班上同學都知道你很聰明,鬼點子很多,絕對不吃虧,又會烤香腸,但不喜歡你的人跟喜歡你的人一樣多,班長選舉,不一定會把票投給你。」謝佳芸吐到眼淚跟鼻涕都滿臉:「你惹毛了蔣幹化那種即使幫大家吃痰也不痛不癢的老人,他一定不會善罷甘休。」

「我知道啊,這種越是愛裝大器的,實際上的度量往往比屁眼還小。」

「那你還故意惹他?你這麼篤定選得贏蔣幹化?」

楊巔峰沒有馬上回答,而是看向遠方,看像即將放學的那沱夕陽。

「我喇舌的技術怎麼樣?」楊巔峰竟問了一個如此不相干的問題。

「……滿好的。」謝佳芸對夕陽沒興趣,對著水龍頭喘氣。

「滿好是多好?」楊巔峰竟然鍥而不捨。

「九十分。」謝佳芸不明究理,卻還是答了。

「有全身酥麻嗎?」

「多多少少吧。」

「有視線模糊,奶頭慢慢尖起來那麼好嗎?」楊巔峰開始自我陶醉。

「……有時候吧。」謝佳芸繼續吐。

楊巔峰抖抖眉毛,得意地說:「那就沒問題了。」

靠……我到底聽了什麼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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