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了,八堡圳的工程已接近尾聲。
這圳非同小可,光主幹就綿延了三十三公里,一旦取引濁水溪中游成功,十幾條支線將灌溉整個半線地區,無數荒煙蔓草之地將滋潤成一畝一畝良田。
與其說工程之浩大讓人讚嘆,不如說工程的成功迫在眉睫……
失敗太多次,要不溪水遲遲不來、秧苗枯槁;要不就是水勢強襲、一下子衝垮了圳防,釀成更大的水患。
再無法控制水,就不能發展漢人最擅長的農業。
沒有農業,別談安居樂業,自給自足都有問題。
所有墾民,都需要一場大勝利。
—— 一場足以讓所有人都能勇敢活下去的大勝利。
大雨不肯停,圳邊的土地公廟簷下擠滿了人。
幾個到溪邊幫忙挑石的小孩子圍著筋疲力盡的大人們瞎扯,阿明跟忠仔的年紀正值十七,是全村孩子們的頭頭。兩人赤著上身坐在地上,小秋則為大家添茶水。
雨水如鼓,敲得廟頂嗚隆嗚隆響沒完。
這些村民不管怎麼天南地北,話題終究扯不離八堡圳的成敗。
忠仔摸著又酸又痛的肩膀:「我實在不明白,為什麼這麼多村造了這麼多圳,老沒辦法成功?」
阿明也不以為然:「我也不懂,不就是挖路給水走,怎麼會一直失敗?」
「挖路給水走,水就不得不走嗎?哪裡來這麼便宜的事!」其中一個大人嗤之以鼻,幾個工人哈哈大笑,卻見孩子們還是一臉霧煞煞。
見識較豐的工頭說:「造圳引水是一門偉大的建築技術,也是風水的至高境界,看要是山窮水盡?還是能風生水起?一點也馬虎不得。我們幹粗活的人不懂,就照著懂的人做就是!」
大家點頭稱是。
「不過這次的工法不同以往,依我看,成的機會很大。」打鐵張揉著腿。
「林先生的籠仔篙工法是有道理的多,但跑引水的人要是不濟,我看也是兇多吉少。你們聽說了上仁村跑水的事嗎?」剛跑貨回來的誠仔摳著腳。
大人們面面相覷,孩子們則興致高昂地圍了過來。
兩個月前,上仁村造的引水圳號稱完工,舉行了盛大的跑水祭。
號稱「麒麟腿」的張毛子身穿蓑衣、頭綁紅巾,威風凜凜地站在距離閘口準備開衝。八百村民搖旗吶喊為他打氣,熱烈非常,還有人嚷著要把寶貝女兒嫁給凱旋歸來的張毛子。
時辰一到,村長點著了鞭炮尾巴,先讓張毛子跑上一陣,等到第一串鞭炮盡了,圳閘口在第二串震耳欲聾的鞭炮聲中慢慢打開。
據說大水像一隻八首八爪的惡獸追湧而出,嚇白了村民的表情。
什麼麒麟腿?張毛子甚至跑不過兩百尺就被大水追上,整個人被吞進夾帶滾石與汙泥的怒水裡,連慘叫都省下來了。
跑水失敗,大水怎麼服得了小小的圳?那辛苦大半年築成的引水圳沒兩天就給沖得支離破碎,還順手將十幾頃半墾的田衝向大海。
半個月後,終於有人在出海口發現張毛子泡爛浮腫的屍,臉上充滿恐懼。
「既然那麼危險,為什麼還要跑水呢?」小秋想像張毛子那張臉,不禁有點兒害怕。
「跑水就是跑引水,圳落成啟用之前,我們村裡人會湊上一大筆錢,懇請村子裡最快的飛毛腿在圳道裡穿蓑衣、綁紅巾快跑,在前面為出閘的河水引路。只要那人能從圳頭跑到圳末的岔口,在後頭猛追的河水就識得了以後該走的路……」工頭頓了頓,為自己倒了一大杯茶說:「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原本一鼓作氣出海的河水就願意分點支流給我們灌溉,不會跟我們計較了。」
阿明看著從屋簷摔下的雨水瀑布,不發一語。
忠仔深深吸了口氣,打了個冷顫:「記不記得以前張毛子跟我們比賽過……」
阿明閉上眼睛。
……怎麼不記得?張毛子將我們兩人甩得遠遠的,還在山的那頭放聲大笑。
不過當時離現在大概也有個兩年、還是兩年半了吧?
現在再比一次,說不定……
忠仔猛地坐了起來。
「阿叔,你剛剛說大家合湊了一大筆錢給張毛子,那筆錢有多大啊?」忠仔看著沾了泥土的腳指,又看了看阿明丟在角落的鞋子。
「不是金山銀山,但夠讓你成家的啦!」不知是誰說,引起一陣大笑。
忠仔家裡窮得很,就因為窮到沒什麼好留念的,乾脆舉家渡海來台開墾,看能否闖出一片天。但忠仔的爸爸在前年底染了急肺病,三天都捱不過,後來媽媽也累垮,沒等忠仔長大成人便撒手人寰。
這一年來,忠仔就在村子裡造圳、幫忙農事維生,可說十分辛苦。
「報酬多有什麼用?那是買命錢!沒命花的啊!」打鐵張忍不住咕噥:「跑引水……這種祭典十有九死,說是要獻祭壯丁給河神果腹還差不多!就怕河神吞了人還不滿足,還一口氣毀了圳,我說這真正是……」
工頭打斷打鐵張的話,瞪了一眼:「喂,飯可以亂吃,話不可以亂講!」語畢,朝地上重重吐了口口水。
「呿!」嘴巴闖禍的打鐵張也識趣地啐了口痰。
這些話要嚇壞了忠仔,還有誰可以代表全村跑引水?
更嚴重的,若給神通廣大的河神聽了,大水一發,大家還有命在嗎?
「祭神嗎?」阿明嘆氣。
「這麼大一筆錢嗎?」忠仔嘆氣。
雨說停就停。
捲起袖子,又得幹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