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在兩、三個月內才能完成的八堡圳,在眾志成城下,一個月內就進入最後尾聲。大家原本避而不談的跑引水話題,也公開談論起來。
這天中午太陽太大,大到連白髮都快烤成了黑髮。
送飯的小秋遲遲沒來,忠仔跟阿明無聊透頂,竟在圳上搖搖晃晃地倒立快走,不時用腳踢擊對方的身體。
今天他們比的是倒立,誰先失去平衡摔地誰就輸了。
「我覺得八堡圳挺堅固的,很難想像會被水衝垮。」阿明漲紅著臉,一踢。
「大家都說林先生是神仙來著,神仙教的引水法,本來就一定成。」忠仔頭昏腦脹閃過,血液逆流快要衝爆他的腦袋。
「神仙會吃飯嗎?上次林先生就盛了一大碗飯,坐在廟口跟大家吃飯啊。看招!」阿明的左腳與忠仔的右腳在半空中鬥了起來。
「也許只是吃給我們看的,神仙哪能隨隨便便就騰雲駕霧給我們看,那樣豈不是觸犯天條?我還看過林先生打噴嚏咧,一定是故意的。」忠仔嘿嘿嘿,快要失去平衡。
「也是,這次你說得有道理。」阿明迴身朝忠仔的屁股一踹,一腳將他踢倒。
他們口中的神仙,其實是一個揭榜而至的老先生。
就在八堡圳陷入引水不斷失敗的夢靨中,無奈的村民在各處貼出了佈告,徵求懂得治水工法的能人賢士出面指導。
不久後,一位兩鬢霜白、齒髮動搖的老先生帶著撕下的榜紙來到村莊,教導村民編製籠仔篙,然後將籠仔篙放置堵水處,尖端向外、內藏石塊、再將底部套蓋而成,攔阻水流的效果出奇的好,令眾人欽佩不已。
神祕的老先生推卻大家集資的賞金,更沒提起過自己的身分。
一被深問,就只是微笑。
要不,就是頗有深意指著身後的樹林不發一語,所以大家管他叫「林」先生。
有人說,林先生是神仙下凡。有人言之鑿鑿,林先生是前朝遺臣,想幫助墾民卻不想露了形跡,所以刻意隱姓埋名。
但不管林先生究竟是什麼身分,村人對他的感念可是千真萬確。
而就在忠仔被踢倒的瞬間,阿明也體力不支倒地,兩人頭昏眼花的視線同時停在圳邊一位正在嗑瓜子的老人上。
那老人,正是寄住在村長家裡的林先生。
兩人汗流浹背,坐在地上看著他。
「林先生,大家都說你是神仙,那你到底是不是神仙啊?」忠仔直截了當。
「神仙?我?」林先生輕撫白鬚,逗道:「或許真的是喔,哈哈。」
哎,哪有神仙自承是神仙的?阿明有些失望。
「如果你真的是神仙,幹嘛不吹口氣,幫我們把八堡圳造好啊?」忠仔不信。
「哈哈哈……可能我法力不夠喔。」林先生大笑,露出沾黏碎瓜子的牙齒。
兩個大孩子,就這麼跟德高望重的林先生瞎扯起來,毫無規矩,還逕自伸手抓起林先生放在地上的瓜子嗑。
「我說神仙先生啊,這個世界上真的有河神嗎?」忠仔啃起瓜子。
「這個世界上,真有土地公嗎?」林先生反問。
「應該有吧?大家每天都在拜,想來是有的。」忠仔想也沒想。
「如果有土地公,那麼,這世上有河神也就不奇怪了。」林先生笑笑。
兩個孩子不由自主點頭。
「那神仙先生,大家都在議論紛紛,說跑水的精神根本不是幫水引路,而是把活人獻祭給河神。」阿明瞇著眼:「這是真的嗎?」
「河神並不殘酷,而是好強。」林先生莞爾。
「好強?」忠仔。
「人們造圳,不等於將河神每天巡視的路線給改了?濁水溪是此島第一長河,水勢剽悍,責司此河的河神當然眼高於頂。想想,如果負責跑引水的人無法跟河神好好較量一番,一下子就輸得一敗塗地,教河神怎麼服氣?」
「可是,跑的人常常會死啊。」阿明不解。
林先生肅容,深深說道:「孩子啊,取引河水乃與神爭道,豈能不付出代價?與水競跑,豈不是與神競技?祭神?不如說是競神!」眼中有股難以言喻的威嚴。
祭神,競神!
——那就是與神競技的意思嗎?
兩個大男孩眼神綻放光芒,突然從恐懼中解放出來。
「跑贏了水,就是跑贏了神嗎!」忠仔摸著鼻子,站了起來。
「那可真是當仁不讓啊。」連阿明都蠢蠢欲動,一雙腳開始發熱。
這真是,太熱血的理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