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擤過鼻涕的衛生紙
打個岔,你知道我寫到這裡,花了多久的時間嗎?
四個月。
也就是說,前面短短幾頁的故事,耗盡了我絕大的精力,但也因為每天持續不綴地寫作,再三地修改,使我的理智暫時得以仍苟延殘喘。
接下來的故事,超過任何人所能想像的駭異,而按照我的退化時間曲線來看,預計要用掉半年的時間,我的退化速度是目前唯一規律的事。
在我下定決心要回到原先的世界以後,我便趕緊按照筆記本上所紀錄的事情重新做一次;這裡簡單列出掉入魔界的前一天我所做的事情跟自然條件:
早上=>沒有早上,因為我睡到12點半。大便,約一個手掌長。
中午=>沒刷牙,吃了兩個麵包加鮮奶。天氣晴。
下午=>翹掉怪老子的線代去看漫畫,看到5點多。天氣微陰。
晚上=>吃烤雞排跟薄荷奶茶。到辯論社跟學弟妹玩牌。月圓。
深夜=>宵夜是臭豆腐。上網路跟女朋友聊天。寢室第一個睡覺。
為了把握任何機會快一些回到原來的世界,我把那杯該死的熱酸梅湯捐給熱心的流浪狗後,就趕緊去看漫畫。說不定只有下午以後的事才有影響。
我在漫畫店裡待到五點多後,就準備去買烤雞排跟薄荷奶茶。
實際上,我只是捧著漫畫書隨便亂翻罷了,別說裡面的”文字”一副陽萎的樣子,畫面更是詭譎乖張,只是圖形的重疊或扭曲的空間感,我看了幾秒便覺得心情煩躁不耐,但又不敢不看,只好看著畫面想別的事,努力撐到我自認的五點(yes,我的錶瘋了)。
買烤雞排花了我另一張名片跟那張塗鴉的紙片,老闆還找了我一塊軟墊板跟一個用過的保險套。
要成功地買到薄荷奶茶就是一項很有挑戰性的智力測驗了,因為奶茶店的產品很多,不像雞排攤販那樣親切地只賣雞排。
我決定裝成聾啞人士,為了不被下午那個白痴店員認出來,我到了另一家店;我拿了軟墊板跟那一個臭的要命的保險套比手畫腳了一翻,裝出一副好清涼的樣子,還扮成乳牛後,終於換得了一杯堂堂正正的薄荷奶茶跟一張擤過鼻涕的衛生紙—我是說,希望它真的是張擤過鼻涕的衛生紙。
想到若我要一輩子裝瘋賣傻外加幸運才能買到想要的東西,我就催緊油門衝回學校跟學弟妹玩牌。
痛苦的玩牌過程。
牌面是預料中的怪異,但是玩法卻是前所未見的,我搞不懂什麼時候該輪到我出牌,該出幾張,但儘管不論我如何隨性地出,大家都能有說有笑地繼續玩下去;有一次我發火,剛剛發完牌(有時拿到5,6張,有時卻拿到30幾張)後,就一次把牌都出光,結果我就這樣贏了,贏了三張紙屑跟一個插座。
有時第一個出完牌的反而是輸家,我知道,因為學弟逕自把那張該死的衛生紙給拿走。
謝天謝地。
十 插座跟插頭
終於,在昏亂的自我麻醉後結束了玩牌。
買宵夜時我決定做一個小實驗,因為之前的購物經驗難免讓我有”什麼東西都可以是錢”的想法,所以,我決定用一堆垃圾讓我吃到一頓臭豆腐。
再度騎車出學校來到臭豆腐店,一家只賣臭豆腐的好店。
怪叫了幾聲點了一盤很臭的臭豆腐後,便一邊看著電視上噪音不斷的靈異節目;應該是靈異節目吧,比起中午的新聞播報,畫面的錯亂與不協調轟炸著我早已脆弱不堪的中樞神經。火速吞完我的宵夜後,就開始我的交易實驗。
我閉上我的鳥嘴,掏出了一隻臭襪子跟我的親筆塗鴉交給老闆,結果換來老闆一臉的大便…….怪怪~~用過的保險套都可以當錢了,不要把我當白痴!
沒辦法,我只好拿出學弟妹玩牌輸給我的三張紙屑跟插座。
老闆還是不收!!
錢啊!你給我看清楚點!是錢啊!這可是我裝瘋賣傻贏來的的錢啊!
「^#%@#$=@!&**+」老闆怒氣沖沖地鬼叫。
OK,OK…….我可不想在警察局裡跟人民保母鬼扯,我得趕快生出錢來。
原子筆蓋?
「@!$#%#$@#%^」
眼鏡盒?
「!@#^%&*&($#$@#$)」
卡呸…..挪,新鮮的衛生紙加痰。
「%^#$%^%*^(^#)」
「………………..」
以上的過程持續了十幾分鐘,我像一個白痴一樣地亂湊些廢物給老闆,終於,最後以剛從球鞋拆下的鞋帶成交,找來了兩根圖釘跟一個插頭。
現在我的插座有了一個插頭,看起來還不算太壞。
回到了寢室,阿康不在,石頭跟一顆同以往一樣邊上網路邊聽音樂。
好吵的音樂,兩個世界的伍佰的程度相差如此之大。
我打開電腦,果然不出我所料,除了鍵盤上的字母我不認得外,視窗的圖示跟文字也一樣令人心碎。
我痴呆般地等著,趁著一顆去洗澡的時候,接替了一顆正在使用的網路,隨便找了一個人,用了十幾個鍵嘗試後,終於跟他聊到了天,亂七八糟地敲打了一陣便結束了”談話”。
躺在床上,可以睡覺了。
其實,我不是真的完全相信我所想像的理論,因為一切都超乎我的想像卻又如此真實;對於如何回到原來的世界的方法,我完全摸不著頭,但是既然我無聲無息地來到這裡,也許只是時空錯置的偶然吧,大概不需要作什麼相同的事或相反的事,只要乖乖再睡個覺,明天醒來一切就會回覆正常了吧!
神經了一天,也著實睏了,沒有力氣去擔心什麼,我便乎嚕乎嚕地睡著了。
十一 枯萎
等我醒來時,大概已是中午了吧。
我看了一下手錶。
還是一樣不停地飛轉!
我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也許,只是磁場的影響尚未消退吧?!
我忐忑不安地爬下了床,拿著杯子跟牙刷去浴室刷牙,每一步都走得心驚肉跳。
靜靜地刷牙。
「!@$$&%$@@$*((&)這時,兩個男生蓬頭垢面地走進浴室,自顧自聊天著。
我吞了一大口冰涼的泡沫,兩腳發軟,瞥見牙膏上的字….本來應該寫著黑人牙膏的…..現在卻是一堆我不認識的古怪符號…….。
我哭了。
剛好是在浴室,於是選了一間進去哭個夠。
我好害怕,心裡空空蕩蕩的,我該怎麼辦?
沒有人可以聽得懂我說的話,我也無路可退,眼淚不停地落下。
我發現我全身都在劇烈地顫抖。
不知道哭了多久,我的恐懼完全沒有消退,反而更恣意地折磨著我;但漸漸地,一股忿忿不平的怒火炙燙著,我一邊踢著門板一邊歇斯底里地狂吼……
等我哭紅了眼睛跟啞了嗓子後,我枯萎了。
我像蝸牛一樣,蜷在浴室的角落裡,無知地盼望有人會拿著手炮衝進來,勝利般地拉炮開香檳,把我架起來吆喝歡呼,慶祝一場偉大的陰謀……?
蜷了一個多小時後,我蹣跚地走出來;外面的天氣真好,大家都很有精神地忙著、閒著,只有我,我的心靈,蜷縮在只能容納一個人的小殼裡,吐著白沫,將洞口糊上。
接下來的幾天,我失去靈魂般地做盡所有可能的嘗試。
我老老實實地重複了事發前一天所做的事,第二天醒來,一聽到阿康放的音樂就又昏倒了。
於是我重複了一個星期的份量,一方面想增強磁場的效應,一方面在不斷重複的過程中將誤差縮小,但也徹底失敗。
再來,我將各種自然條件跟時段的交換加入考慮的範圍,雨天做,月圓做,下太陽雨的怪天氣也做,有時把早上做的事拿到晚上做,中午做晚上的事等等;如你所見,我並沒有成功。
最後,我開始作完全相反的事情,這個難度就相當高了,例如,我本來吃烤雞排跟薄荷奶茶當晚餐的,要怎樣吃才算相反呢? 我用的方法不算高明,不是完全不吃它們,就是吃的順序相反(改成先喝完奶茶再吃烤雞排),要不然就是吃烤鴨跟別的奶茶。
雖然定義上有困難,但我絕不放棄,為了盡量做到完全相反,我每天都不翹課,每天讀書到凌晨以確保最後一個就寢,對了,讀書是很痛苦的,但為了做一個上天疼愛的乖孩子,只好把自己丟到一片沒有意義的深海裡,看著抽慉的 “文字” ,時而昏沉,時而煩亂。
然而,做完全相反的事比重複完全相同的事要困難許多,因為乖孩子不好當,所以我只支撐了兩個星期。
當然了,這是一封求救信兼遺書,所以說這愚蠢的方法也沒能讓我逃出這個詭異扭曲的空間。
只有求神了。
到各個廟宇拜拜跟到教堂祈禱,變成我心靈唯一的寄託;雖然神像看起來絕對是正常世界裡的妖魔鬼怪(扭來扭去的表情跟身體,張牙舞爪的姿態),但卻是我傾訴的對象,當然,也只是隨意傾訴一下就逃跑,因為廟理跟教堂裡的誦經聲跟聖歌,比一般的噪音更加的沒有規律,充滿了令人就地發瘋的魔力。
十二 秩序跟符號
在我不斷嘗試掙脫這個可怕的世界的同時,我也跟這個世界的一切相搏鬥。
說搏鬥實在是太抬舉我自己了,因為在這個與一切疏離的世界中,我的孤獨突顯出嚴重的無力感,且事實上,在來到這魔界的一個星期後,我就幾乎完全放棄逃脫的希望,雖然表面我仍然持續地進行重複與相反的過程,但內心深處早已失去了期待。
所以,與其說是搏鬥,不如說是努力適應。
在這裡,我要說說我所發現的關鍵,一開始會有些複雜,但是請耐心看下去。
關鍵是秩序跟符號。
這裡的一切似乎都沒有秩序,但是卻又好像不是如此。
這裡使用的語言並非真的是語言,並非只是一個使用不同語言體系的世界,因為一切都完全沒有意義,不僅僅是語言,整個符號秩序都混亂了。
在原先的世界裡,我們說謝謝以表達對某人的感激,說你好嗎來問候對方,我們的語言基本上是有意義的;但在這個空間裡,意義幾乎不存在,這並非意味著無法溝通,溝通當然是有的,但卻是很慘的那種,不管我如何發出怪聲,都有它的意思,但是我本身根本無法掌控,我發出的溝通可說是無意識的。
來到這個世界的兩個星期後,我已經意識到我很可能永遠都會困在這裡,而雖然不論我如何誇張地聒聒亂叫,別人都能理解並與我繼續對話,但這種嘴巴與心靈完全割裂的變態溝通,我已經感到十分厭倦。於是我開始嘗試學習他們的”語言”。
所以我暗中記下了一顆說的一句「機魯哭不八哩八撒可」,那是有一次他跟我打招呼時說的;怪的是,當我第一次用同樣的怪腔調跟他打招呼時,他就開始生氣,但第二次他卻掏出一塊軟墊板跟糖果紙給我。
還沒完呢,後來我發現他每次打招呼用的字句都不一樣,有時是「乾啦機漆黑黑乎」,有時則是「咿~~~~~~~撒地魯」,而且從未重複過,這顯然是一種相當隨性的亂叫,完全沒有辦法學習。
有一次,我順利買到烤雞腿堡時,馬上記下我剛剛隨口亂叫的字句,但是隔天我再去同一家店念出同樣的字句時,他卻給了我十包薯條。
到底一句相同語氣相同場合相同對象的詞語,為何會有許多不同的意思? 根本無法看破其中的奧秘!
因此沒幾天我就放棄了學習,但是心裡卻突然有一個新奇的想法。
為什麼在這裡一切都看似無意義,但是別人卻都能了解我說的話呢?甚至了解連我自己也不了解的話呢?
有沒有可能意義仍然存在,只是我無法了解?因為其他的人可以做到而我不能的話,那問題應該是出在我的身上吧?! 但是就如同我說的,這個世界掌握意義的方式,跟我原先的世界裡所使用的方式,是無法連貫或相包容的,所以,按照這個邏輯,要適應這個環境,就必須跳脫以前我看待語言的方式,但是該如何做呢?我仍然找不到答案。
但是這個世界可怕的地方,不只是語言沒有系統與毫無意義(至少對我而言),更駭人的是,它所有的符號使用也完全沒有規則可言。
十三 根本沒個準
鐘聲,喇叭聲,垃圾車的音樂,稀奇古怪就算了,還每次都不一樣,而且不約而同的是,都是超級的紛亂。
時間,這裡沒有時間概念…..這樣說不對,只有我沒有這裡的時間觀念,大家的手錶都是瘋子,指針逆轉、飛轉或停滯,卻只有我不知道怎麼看懂它,只好傻不嚨咚地跟著大家的屁股後面上下課。
當然,這裡的娛樂跟我完全無緣。
漫畫的恐怖說過了,電視節目有一半以上都是雜亂的訊號跟影像,電台所播放的音樂更是妨礙身心健康的爛東西。
紅綠燈,街道上的任何標誌,交通規則,全都是狗屎!我也只好隨著大家的節奏乖乖跟著,但是大街上的恐怖喧鬧聲卻令我心煩意亂,幾次都差點出了車禍。
反正只要牽涉到象徵的符號,只要跟規則有關,這裡都全部亂掉了!亂掉了!亂掉了!玩牌不知道在玩個屁,打籃球不知道何時投進自己的籃框是扣分或加分,什麼時候可以用腳踢球,買東西的時候,不知道什麼東西是錢但是什麼時候這個東西又不是錢!
規律亂掉了可以重新學習,就像入境隨俗一樣學習不同的文化,但是狗娘養的是,這些規則這一秒鐘是這副德性,下一秒中卻又不算數!我承認在其他人生活都沒有問題的情形下,一定是我太白痴,但是這沒有什麼不同!我無法進入這個沒有所謂秩序的世界!
雖然,有時候我仍會在黑板上亂寫,回答教授的問題搏得讚美與掌聲,但是也常常反而被罵得狗血淋頭,還好我不知道他在罵什麼也就算了,但是尷尬跟羞愧卻是沒有分別的。
考卷分下來就亂寫一通,發考卷時也看不懂我的成績到底如何,我無法學習與表達,卻常常意外的得到鼓勵或臭罵。
最痛苦的是,我跟我女朋友相處的時候。
在正常的世界裡,我幾乎每天晚上打電話給小釧,但在這裡,我總是無法撥對正確的電話號碼,數字是我不能理解的符號,雖然就算真的撥對了,我一定不知道我跟小釧究竟在聊些什麼,但是我愛她,就算在這個陌生的國度裡,我也不願失去她,所以我一開始每晚都在公共電話錢亂撥一通,嘗試看看。有一次居然讓我飆對了,我仔細記下那些按下那些符號的位置跟順序,但是下一次撥的時候,卻撥到一個老三八的家裡。 我說了,根本沒個準。
小釧平常在台北唸書,假日會來跟我約會,當然了,在這裡怎麼算假日的我可摸不清,所以我常常沒有去車站接她,讓她非常生氣。 也因為晚上沒有打電話給她,所以當她來找我時,總是一臉要分手的樣子; 每次我都拼命發出怪叫來哄她,有時小釧破涕而笑,躺在我懷裡呵我癢,有時猛然甩我一巴掌,我不怪她,天曉得我說了什麼傷人的話。
我不知道因為我說了什麼,讓小釧更愛我,我也不知道我說了什麼,讓小釧傷心涕泣;我真正的愛意無法表達,但是卻莫名其妙地取悅我最愛的人,我想努力維護我倆的感情,但是卻常訴諸以不知所謂的溝通。
十四 無限程式迴圈
寫到這裡,我總共花十一個多月,都怪我太晚開始寫下這一切,要是在事情發生後一兩個月就開始寫的話,我應該幾天就可以完成了。
囚在這個鬼地方,已經一年又五個多月了。
說說現在的我吧;我畢業了,雖然我是到了畢業當天看到大家都穿著畢業服的時候才知道的; 這中間我錯過了研究所考試,不過不需要替我難過,因為教育或學歷對我來說早已毫無意義,教室裡只剩下黑板上凌亂的符號,證書也只是一塊破塑膠板子。
我找過幾份工作,幾家科學園區的工作;雖然只是大學畢業,但是面試時亂七八糟地吼幾句,就讓我得到這些原本令人覬覦的好工作;但是我現在都離職了….
我完全不知道我的工作在做些什麼,每天只是上下班,在電腦前亂敲亂打一通,.偶而被上司召見,彼此嘶吼一番,或在紙上塗塗鴉,就這樣過了一天。
我無法融入這個世界的意義裡,也無法在工作中找到自我,我想到,雖然我不懂得這個世界怎麼運作,但這不代表我也跟著失去意義了,在別人眼中我也許是個工作勤奮的傢伙(因為我搞不懂上班時間變動的不規律中的規律,只好天天早到晚歸),但這種工作讓我變成了廢人,我只會在孤獨中更加的孤獨。
於是我離職了,因為我不知道怎麼正確地寫封辭職書。
我找了家小吃店工作,這裡賣些簡單的飯跟麵,但我聽不懂客人要吃什麼,也分不清什麼是錢,所以我負責的只是收拾跟清理,在這裡我很少開口說話,只是默默地做事,肚子餓了就自己弄些吃的,至少,不必每天都在為該怎麼付錢跟該怎麼點對東西而煩惱; 可以掌握到一些 “選擇權” 是令人欣慰的,況且,這種簡單的工作讓我清楚知道自己應該做些什麼,它讓我覺得自己還算是個有用的人。
不過,在這段日子裡,我腦袋的退化情形越來越嚴重;之前我就不斷地重複這件事,我現在要花點時間解釋一下。
你知道你是怎麼思考的嗎?思考的時候你會有意無意地在心中自言自語嗎?
我喜歡把跟自己說話當作思考的重要過程,在這個古怪的世界裡也是一樣。但是我現在幾乎快要沒辦法這樣做了。
在馬路上騎車的時候,都是紛亂的喇叭聲,在街上亂晃的時候,不管是吃東西或買衣服,耳邊原本應該是店家播放的俗艷流行音樂,現在卻是陣陣魔音灌腦,無秩序的噪音在我的腦中形成一個無限程式迴圈,即使在我離開喧鬧的市區後,那惱人的無節奏垃圾音符,依舊在我腦中執行播放的命令,一遍又一遍,混亂著我的思考。
日常生活中的詭異 “對話” 也是一樣,雖然我已經盡量少開口了,但是有許多情形仍不得不 “溝通” 一下,我被迫聽著別人聒噪的叫聲,但也被迫發出歪七扭八的噪音回應,久而久之,即使身處寂靜的斗室中,我的心靈仍擺脫不了噪音的糾纏。
這可不是普通的噪音啊,那像是有生命一樣,刻意地在我腦中盤據寄生,一次次催眠著我,本來以為,只要我不接近電視或音響甚至人群,我就可以偷得片刻的安寧,但是我的心靈深處卻早已播下惡魔的種子,在寧靜的環境中,化作響徹雲霄的耳鳴,轟炸著我的前庭、半規管,接著,我的思考也無法連續了。
Why?因為沒有能真正談話的對象,自己也被迫成為一個無意義製造者,腦中又老是充滿無法解除的噪音迴路,如此,我逐漸失去自言自語的能力,思考模式無法以語言的形式進行,只剩下基本的邏輯推理,但是這個世界之沒有邏輯可言,也讓我的自我處於漸漸迷亂的狀態。
十五 成了動物
在幾乎失去一切符號意義的世界裡,我的語言邏輯逐漸崩解,我開始結巴,而且越來越嚴重,雖然沒有人會在意我是否結巴;他們只在乎我會不會發出瘋子般的怪叫。
本來我以為結巴已經是最慘的狀況了,直到我發現我的數字觀念也模糊了起來;有一天我開始計算我在這世界待了幾天時,突然發覺我的數學陷入了一片死海,數字的十進位式邏輯突然從我的腦中抽離,我感到被剝奪了些什麼,平靜取代了恐懼,以眼淚的方式。
那個晚上我在南寮漁港的海堤上哭了一整晚。
既然回不去原來的世界,那麼留下這些可有可無的邏輯跟語言能力,又能怎麼樣呢?!我是不是貪戀著所謂的身外之物?! 如果失去了這些邏輯觀念,說不定我就能與世沉淪,說不定我就能融入這詭異的無規律世界? 我會比較快樂?
想一想,原本就是這些爛東西害慘了我,我帶著根深蒂固的邏輯來到這裡,放不下它,竟是我獲得新秩序的阻礙? 如果是一個嬰兒的話,他一定能在這個我認為符號意義崩潰扭曲的國度裡生活得很好吧!他,能單純地跟一切同時成長,而我卻背了沉重的包袱,哈哈!?
但我一點也不想再失去任何東西了!!
海堤上,我想起了鄭南榕,一位可敬的言論自由鼓吹者。
鄭南榕跟國民黨政權搏鬥時,說過:「國民黨抓不到我的人,只能抓到我的屍體。」,所以他後來自焚了。
為了理想,人可以犧牲一切,連身體都可以毀滅。
我沒那麼偉大,但是我也有絕不能割捨的尊嚴,那就是自我。
如果我不能思考了,就跟蚯蚓一樣,只能靠本能生存,以後的人生,也只是在一連串的隨機與意義不明中掙扎,我將被無知地整合,我永遠不明白我將吃到什麼東西,不知道對方對我的感受,不知道我的親密愛人對我許下什麼甜美的諾言,最重要的是,我將失去反抗的意識。
社會學家傅柯(原諒我忘掉他的原名,因為我的英文除了fuck以外都忘光了)說過,於權力扭曲無所不在的世界裡,我們必須保有批判的能力,即使知道現狀不可能改變,即使反抗無用,我們也必須保有反抗的意識,至少我們必須知道壓迫跟扭曲的事實。
隨著我認知結構的瓦解,我的自我必將永恆的消失,我成了動物。
也許我的人生將會完全地不可預測,完全跳脫意識的掌握,但是我有權利痛苦—-因為那是自我存在的證明,我至少還能為自己悲傷。
所以我下定決心,決不讓我的語言能力跟邏輯規則離我而去。
如你所見,我每天晚上都從1數到1000,並記錄所使用的時間;我的表瘋掉了,我便找來了一個沙漏,不停地翻轉計時,再以”正”字做記號,每翻轉一次約五分鐘,便劃上一筆;我每晚都盼望著能有所改進,事實卻正好相反。
但在我開始寫下這畸遇記後,我就停止數數了,因為那樣會把我晚上的時間都佔滿,也太累人了;不過沒關係,數數字太困難跟無趣,我反而蠻享受寫作的過程,雖然我下筆前思考的時間已經越拖越長了。
十六 搜救特攻隊
雖然很不願意承認,但是我快要死了;當我的心靈完全遺忘我所認知的一切後,我就會把洞口用唾液封起來,把我的心靈糊在窄小的蝸牛殼裡,讓我的屍體隨著沒有意義、沒有規律的符號世界跳舞,它會跳得非常好,我知道。
希望,我不敢想,只是想為我的存在留下蛛絲馬跡,但如果,要是這是真的的話,我是說,若你看得懂我寫的一切,請你務必要與我聯絡,越快越好,我賺的錢可不夠我每天都將求救訊息登在報上,務必!務必! 寫到這裡,心裡突然亢奮起來,也許真的會有奇蹟發生吧,本來嘛,我會到這裡就已經非常莫名其妙了,所以會有奇蹟出現我也不會意外的。
希望吧!雖然我知道你會看到這封信,也一定對逃出這個世界的方法一籌莫展,但,要是有人可以證明我沒有瘋掉的話,或是有人可以陪伴的話,總比一個人孤獨地對這一切要痛快的多。
要是,你是在正常的世界裡看到我這封信的話,雖然我不知道它怎麼又會穿梭時空的,但請你通知政府,請他們組派一支搜救特攻隊來救我吧!這裡一定有很大的科學研究價值跟秘密,也可以解決核廢料處理的問題(都倒來這裡吧,在這裡它搞不好可以當錢用),也許用核能或雷射可以切割出時空的破洞,也許1000個人一起集中念力也可以辦到,破洞的最佳位置也許是在交大八舍116室左邊第一個床鋪(我就是從那裡來的),總之一定要試試所有的方法,我的命運都靠你了。
無論如何,我現在清華大學對面的夜市裡工作,正確的位置是在正常世界裡,休閒小站的隔壁一間小吃店,我的頭髮捲捲的,平常一副死魚臉,不管是同是受難者或是特攻隊,都請儘快找到我。
時空罹難者 柯宇恆 2002/5/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