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好點了嗎?」
迷迷糊糊中,我聽到前野的聲音,我嘗試睜開眼睛,但疲倦的感覺吊在眼皮上,我只看見幾個人影在四周晃來晃去。
「別急,你現在已經在醫院,安全了。」前野的聲音也很疲倦。
是啊,安全了。
但我頭真暈,也不曉得手術是否一帆風順。
「子晴她?」我的心懸在子晴身上。
「別擔心,子晴沒事。」前野困倦地說:「劫匪還沒抓到,不過警察已經在調查了。」
「嗯。」我放心閉上眼睛。子晴沒事就好。
之後的兩天兩夜,我都在無數個夢境中渡過,有時我會因輕微的頭痛暫時醒轉,隨即又在迷亂的睡意中沉沉墜入虛無。
有時我會在夢中看著腦袋裡的 M 晶片思考,我站在巨大的鏡子前,仔細研究精準包覆在腦細胞裡的生冷異物,看著它,也看著自己。
有時我會看見子晴。
子晴披戴著白紗、捧著鮮紅玫瑰輕輕笑著,她坐在白色小教堂前鋪滿粉紅花瓣的小徑上,閃亮的細長眼睛好美麗,在清澈皎藍的天空下娓娓向我訴說她的情意,我坐在開滿小黃花的草地上,好開心地聽著。
這是個美夢,是個好兆頭。
所以我讓這個夢重複了好幾次。
「彥翔?你好一點了嗎?」
我用力睜開眼睛,因為我知道是子晴在呼喚著我。
子晴站在我身邊,握住我的手用力搓揉著,她的頭上還包著白色的醫護網,但顯然,子晴康復的速度比我快多了,前野跟他的密醫們應當照我的安排,花了較多的時間在子晴的手術上,對我只是胡亂把 M 晶片插進腦袋裡。好樣的。
「妳還好吧?」我關切地問。
「嗯,已經都不痛了。」子晴歉然地說:「對不起,要不是我叫你停車,你就不會躺在這裡了。」
「哈!」我笑道:「只要妳沒事就好了。」
「幸好有人正好經過,不然我們不知道要在大雨裡睡多久。」子晴憐惜地看著我:「那兩個壞蛋把我們敲昏了,把我們拖到路邊的陰暗處,連巡邏的警車都沒發現我們。」
嗯,那個在大雨中「碰巧經過」的路人,可是收了我不少錢的臨時演員,當然要仔細發現我們。
「那兩個壞蛋抓到了嗎?」我問。
「沒有。」子晴恨恨地說。
「他們一棒敲暈我,倒給了我不少天的假期。」我打了個哈欠。
「對不起啦!」子晴噘著嘴。
「沒關係的,反正工作太累了,正好休息一下,公司有派人來看我嗎?」我問,努力坐了起來。
「有兩個叫前野跟宗昇的來看過,還有一個很奇怪的人也來看過。」子晴扶著我走下床:「下來走一走吧。」
我好奇地問:「什麼奇怪的人?」
子晴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說:「他說他叫 Tiger ,他全身用黃色跟黑色的顏料把自己畫成一頭老虎,手腳並用,一絲不掛地在醫院裡走來走去,不過他好像蠻關心你的喔!」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是個很聰明的怪人,扮什麼像什麼,扮生物學家的時候比宗昇還懂生物、扮電機工程師的時候比嘉玲懂電子、扮程式設計師時比我還會破解密碼,簡直是天才。至於他本名叫什麼,恐怕只有他爸媽知道而已。」我慢慢走著,摸摸頭上的紗布。
頭已經幾乎不疼了。
按照計畫,前野在為我跟子晴植入晶片後,會在我們的頭上製造一些受到敲擊的外傷以掩飾手術的小傷口,而前野跟密醫的技術真是一級棒,居然騙過了榮總的醫生。
「妳的頭真的都不疼了?」我問,親了子晴一下。
「真的啦,我還比你早兩天起床呢。」子晴牽著我,陪我走到走廊上的窗口旁。
「那我到底躺了幾天啊?車子被壞蛋幹走了嗎?」我問,心中盤算著何時要啟動 M 晶片。
「你躺了一星期了!」子晴憐惜地摸著我頭上的紗布,說:「至於你那台貴死人的跑車倒沒被搶走,真是怪賊。」
「是嗎?真幸運。」我笑著。
陽光灑在子晴的臉上,雖然子晴未施脂粉,但她雅素的臉蛋迷人依舊。
等到紗布拆下、傷口癒合,那時 M 晶片大概已能在腦內安安穩穩地鑲著,我就可以啟動 M 晶片,向子晴求婚了。
我得好好感謝前野,無論他怎麼濫用 M 晶片,無論他是怎樣的好色與噁心,他都算是我的恩人,因此我在出院後當晚立刻請前野好好大吃一頓,並付清前野請來的黑市密醫費用。那真是令人乍舌的超高金額!
「真是太貴了!」我在支票上簽名,遞給前野,說:「你請的那兩個密醫真是太黑了!」
前野失笑道:「他們大有來頭,收這點錢算是公定價而已,我可沒從中抽成。」
「知道。」我說,剝著龍蝦殼。
「挪,這是新的遙控器。」前野把遙控器拿給我,說:「至於Powerbook中的衛星設定就自己設一設吧,你比我行。」
「嗯,謝了。」我說,大口吃著龍蝦肉:「話說回來,雖然收費貴是貴了不少,不過他們的技術真好,比起宗昇的醫療團隊不遑多讓。」
「那是當然,不過要是出現頭痛或任何不舒服的症狀,你知道該怎麼做。」前野切著牛排,說:「不要害我變成殺人兇手。」
「知道知道,我也不可能讓子晴痛苦。」我說:「一有萬一,我會關掉晶片跟衛星的連線。」
「那就好。」前野擦擦嘴,起身就要離開。
「這麼快就要走?」我疑惑,前野不過才吃了幾口。
「我前幾天在酒吧遇到一個剛出道的小明星,我跟她等會還有個約,哈!」前野嘻皮笑臉說:「再說,我也不敢跟你這個瘋子相處太久,我怕我自己會被傳染偏執。」
「哪一個小明星啊?」我問,看著前野走到門口。
「稀世大奶寶,菜大奶!」前野自信地笑著,走出餐廳。
「誰啊?」我喃喃自語,研究著手上的新遙控器。
當晚我就將Powerbook與衛星之間的通訊協定重新設定,按下了腦內 M 晶片的啟動鍵,唯一跟以往不同的地方,就是這次子晴腦內的晶片的「自動鎖定裝置」也被啟動了,這樣一來,子晴跟我之間的戀愛頻道永遠都是處於開啟的狀態,無論在什麼情況下,子晴腦內的 M 晶片都會透過衛星搜尋我的腦波、跟隨我的腦波進行調整。
多虧了 M 晶片無眠無休的神助,往後的三個月裡,我跟子晴幾乎處於半同居狀態,我們的感情更形堅固,求婚的時機應當已成熟了。
為了避免重蹈上次在活死人墓裡奢華卻無謂的「求婚典禮」,我早已思量好樸實溫馨的老地方,永豐旅社,一間再平凡不過的老旅社,那是我跟子晴還是大學生時,夏天在租屋處沒有冷氣燥熱難當,我跟子晴每個月總會存點小錢,去永豐旅社好好住它一整天,從中午十二點,住到隔天中午十二點,一點時間都不浪費。這就是窮人的浪漫,也是子晴難以招架的回憶力量。
那天,我跟子晴分別向兩人的公司請了兩天假期,我買了一盒雞肉飯、一盒魯肉飯,再加上一顆兩人共享的香滷蛋,帶著子晴住進這間令人懷念老旅社,兩人趴在熟悉的310室小小的床上,一起享用簡單又便宜的老口味。
子晴很開心,很開心,我看著她將我下巴上的飯粒輕輕吻走,心中有種說不出的寧靜感,時間彷彿又回到好久以前,那時,我的銀行戶頭裡從沒超過五千塊,卻擁有世界上最富足的生活,而現在,我共計十八個銀行戶頭裡的現款,加上股票、基金、不動產,總共有將近八百萬美金,卻遠遠不及我此刻寧靜的幸福。
「謝謝你。」子晴微笑,用筷子將滷蛋切成兩半,將大些的那一半放在我的雞肉便當裡。
「我買下這間310室,除非這間旅館被拆掉,否則這裡永永遠遠都是屬於我們的。」我愉快地說。
「為什麼要買下來?」子情一臉驚訝,好像覺得我太愛砸錢。
「因為這裡不只是我們的老地方,也是我們的新地方。」我笑著,從上衣口袋裡拿出一只璀璨的鑽戒,說:「要是以後有人躺在我向妳求婚的床上,那不是很嘔嗎?嫁給我吧!」
子晴一愣,臉上頓時綻放出不可思議的笑靨,她撲在我的懷裡,用我聽過最美麗的聲音,說出我期待了幾百世紀的三個字。
「我願意。」
沒有漫天飛舞的雪白喜鵲。
沒有華麗飛揚的動人音樂。
只有兩個便當,一個滷蛋,一枚戒指。
還有,我最愛的新娘子。
這就是我的愛情。
白色的大教堂前,白色的籬笆,碧草如茵、小黃花盛開的園圃,就跟夢裡諭示的一樣,這裡是我跟子晴互許終生的神聖地方。
今天,是個好天氣,和煦的陽光柔柔地按摩著每一個前來道賀的賓客,簡單卻裝飾溫馨的雞尾酒宴席設在大草地上,佳肴美酒供賓客隨意取用,我跟子晴雙方的父母忙著跟一堆我無法辨認的親戚寒暄,而為數眾多的博士班、碩士班、大學、高中、國中同學在露天宴席間往來穿梭,紛紛拉著我跟子晴一起拍照,閃光燈好似從未停過。
「真有你的!想不到子晴最後還是嫁給了你!」韶竑架好相機,招唻十多個大學同學一起合照。在大學時,子晴可是我們投票選出的系花!大家都投以又忌又恨的眼神,這比起讚美我跟子晴的婚姻更加實惠。
「新娘子可不可以借我們親一下啊!」前野也笑嘻嘻地跑來湊熱鬧。
「去你的!」我佯裝生氣,拉著這個大恩人照了一張相。
「恭喜你了!新娘子真漂亮!」宗昇遠從阿富汗請假飛回來,舉杯向我致意。
「謝啦!」我牽著子晴的手一同向宗昇敬酒,子晴笑得合不攏嘴。
「Hi!我來遲了!」遠方一聲大叫,所有賓客往聲音的來源一瞧,登時轟然大笑。
原來是 Sharkman ,他穿著灰白色的緊身橡皮衣,背上還插著軟塑膠魚鰭,一蹦一跳地從貨車上摔了下來,滑稽的模樣立刻搶走我跟子晴的風采。
我不怪他,因為他在脖子上綁了一條紅色的領帶,可見他對婚禮的重視,不愧是跟我共事多年的好友。
「鯊魚人,快來合照!照片一定很精彩啊!」前野吆喝著,拉著Sharkman。前野的個性開朗太多太多,這也是 M 晶片的恩澤。
婚禮上唯一 M 晶片的受害者, Ken ,依舊穿著一身的黑,但已別上紅色的領結表示祝福,一個人失魂落魄地坐在草地上噴水池邊,看著我從未見過的親戚小孩玩水。
我不忍心久視 Ken 兩眼呆滯的模樣,於是叫前野走過去邀他一起拍照, Ken 傻氣地點頭,像個木乃伊一樣站在我身邊拍了幾張靈異這片。
我看了看錶,黃曆所說的良辰吉時還有半小時就到了,而牧師也已穿戴整齊在合唱團前走來走去。
其實我也不信教,只是覺得辦一場高雅的西式婚禮比較浪漫,子晴在陽光下一身雪白更形美豔動人,一定能留下很甜美的回憶。所以我既看黃曆,又請牧師。
還有點時間,我跟子晴偷閒在草地上坐著,兩人含情脈脈地握住對方的手,許多賓客一邊聊天,一邊偷偷瞧著我倆情意棉棉的模樣,不禁莞爾。
「以後我們生的兒子,就叫賴帳,如何?威風吧!」我說,子晴哈哈大笑。
「不如叫賴皮,還比較可愛一點。」子晴說,笑得眼睛瞇成一條線。
「喔!就這麼說定了!生男的就叫賴帳,女的就叫賴皮,包準他們從小就是學校裡的開心果,人緣一定特好。」我說,子晴拼命點頭,兩人勾勾手。
「還記得你跟我告白,要我當你的女朋友時,也是在草地上喔?」子晴說著,將頭輕靠在我肩上。
「嗯,我還拜託學弟妹們幫我在旁邊鼓掌,給我勇氣。」我笑著。
「當初我其實是不想答應的,只是怕你在那麼多人面前難堪,所以只好點點頭囉,沒想到這麼一答應,就變成你的老婆了。」子晴用手指輕戳我的肚子。
「哈哈哈!那等一下牧師問妳要不要嫁給我時,我是不是也要拜託大家鼓掌啊?」我大笑,子晴也跟著笑了。
「去地中海度蜜月回來後,你就要乖乖減肥知不知道?」子晴摸著我的肚子,雖然我已經努力減掉不少贅肉,但離身輕體盈還有一大段路要走。
「好啦!我還要愛妳一千年一萬年,當然要健健康康的。」我說,手錶的鬧鈴也正好響了。
良辰吉時到了。
我們站了起來,子晴慢慢走向她爸爸,接過一束紅色的玫瑰花,遠遠向我點頭微笑。
我笑嘻嘻地任由洛晴挽住,塞了一個大紅包在洛晴手中,洛晴紅著眼說:「你一定要好好照顧我姊姊喔!」
「那是當然。」我說,自信滿滿。
婚禮的鐘聲隆重地響起,所有人停止交頭接耳,將注意力集中在鋪滿粉紅色花瓣的草地走道上,子晴由她爸爸牽著,頭低低的走到牧師前,我則牽著洛晴,意氣風發踏步向前,牧師和藹地拿著我從未看過的聖經,在陽光下以感性的語氣朗誦著他至為拿手的祝福語。
陽光下的一切,都是金光閃閃,充滿了希望。
管風琴聲溫暖地泡在微風中,淡淡的聖歌呢喃著,子晴的手緊緊握住她高大的父親,我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氣。這一天,終於來了。
「賴彥翔,你願意娶蔡子晴小姐為妻,無論是順境或逆境、富有還是貧窮、健康還是病痛,一生一世都能愛她、照顧她,尊重她嗎?」牧師富有磁性的聲嗓。
這還用得著問?
我彷彿等了好幾百年那麼久。
「我願意。」我大聲答道,堅定沒有猶豫。
牧師微笑,看著子晴說:「蔡子晴,妳願意嫁給賴彥翔先生為夫,無論是順境或逆境、富有還是貧窮、健康還是病痛,一生一世都能愛他、照顧他,尊重他嗎?」
我屏息以待,期待著賓客手上拉炮齊放的最高潮,而子晴甜甜一笑,看著我,慢慢地輕啟朱唇,我拿著閃閃發亮的戒指等待套上子晴纖手的重要時刻。
「我願……」子晴說了兩個字,卻突然皺起眉頭。
「嗯?」我忍不住輕呼。
「我……」子晴微歪著頭,半閉上眼睛。
「嗯?」我納悶。
「嗯?」連牧師也感訝異。
此時賓客間有些騷動,嗡嗡嗡嗡的竊竊私語十分惹厭,我心裡一陣慌,難道是子晴故意逗弄我?
「來賓請掌聲鼓勵!」Sharkman突然拍手,高聲大喊:「我願意!我願意!我願意!我願意!……」
教堂前頓時響起節奏有致的擊掌聲,眾人在 Sharkman 的帶動下一起大喊「我願意」,彷彿是預先套好的婚禮節目。 Sharkman 真是值得信賴的好夥伴,急中生智替我解圍。
但子晴卻緊皺著眉,閉上眼睛,身體微晃著,口中喃喃空念著,我心裡極其著急,不曉得子晴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但表面上仍強自微笑,假裝子晴的反應其實是我倆吊胃口的安排。
「怎麼了?」子晴的爸爸忍不住問道,此時子晴手中的玫瑰花束突然脫手墜地,猛然瞠大眼睛,縱聲尖叫!
就像怪異的連鎖反應,賓客手中的拉炮竟紛紛響應子晴莫名其妙的尖叫聲,霹靂啪啦歡炸開來,彩帶衝向天際,子晴卻往前抱頭撲倒,我慌然跪地接住失態的新娘子。
「啊~~~~~~」子晴的身體劇烈抽動著,掙脫我的懷抱,子晴的爸爸嚇得跌坐在地,竟沒幫忙抓著子晴,任子晴像撒上鹽水的蝸蝓般在地上彈動著。
我也嚇傻了,賓客轟然不知所措,還有人大叫「快叫救護車」,現場亂成一片,牧師鐵定沒有遇過這種事,居然倒退了兩步念起聖經來。
「子晴!妳怎麼了!」我大叫,抱住似乎承受了極大痛苦的子晴,但子情竟以無法理解的巨力推開了我,在地上滾來滾去,嘶聲咆哮著。
「啊~~~我好痛啊~~痛~~~~」子晴張大了嘴,終於喊出字句,我驚詫萬分,大喊:「前野開跑車來!」趕緊再次衝到子晴身邊,用力抱住她的身體,說什麼也不讓她將我推開。
「我好痛啊~~~~~~啊~~~」子晴哭喊著,眼淚跟鼻涕洶湧地溶掉臉上的妝,她的頭髮被手指抓散,我趕緊抓住子晴的雙手,卻見她的指甲已經因為用力過猛而斷裂,手指流出縷縷鮮血,這可怖的痛苦樣貌,怎麼……怎麼……怎麼那麼像!
像嘉玲!
「子晴!」我慌張大叫,卻不知如何是好,怎麼會這樣呢?不可能的!子晴的腦波只針對我進行調整啊!這已經確實設定好了!連續四個多月來都沒事啊!
子晴的頭用力地撞向撲滿粉紅色花瓣的地上,我趕緊用手接住子晴的頭阻止她瘋狂的舉動,卻猛然發覺手上溼溼黏黏的,我仔細一看,原來是子晴的鼻血!
子晴的鼻血泊泊流出,痛苦地尖聲哭嚎,很快地,子情的聲音啞了,只剩下無聲的吶喊,我瞧著她緊閉著雙眼,張大嘴抽抽咽咽地哭著,心裡痛苦異常,大喊:「天啊!怎麼會這樣!」
怎麼會這樣!
怎麼會這樣!
怎麼會這樣!
賓客的紛亂,牧師的驅魔咒,小孩的哭泣聲,心愛的人失去痛苦掙扎的力量,無助地癱在我懷裡,哭著,痛著,不停流著鼻血。
怎麼會這樣!
怎麼會這樣!
怎麼會這樣!
我哀慟地哭著,抱起子晴,想衝進掛好銅罐鋁罐的迎娶跑車趕去醫院急救。
前野連滾帶爬地擋在我前面,我一把推開他,他卻神色倉皇地拼命搖頭。
「走開!」我大叫,我感覺子晴的痛苦不停加劇。
「衛星掉下來了!」前野拿著手機,咬著牙說。
「什麼?」我啞然。
「衛星掉下來了!」前野額上的汗珠斗落,咬牙重複著:「這是公司的最新消息!」
衛星掉下來了?!
好好的懸在半太空,怎麼會掉了下來!
「怎麼可能!」我憤怒地大吼,子晴的頭又一陣劇烈搖晃。
此時宗昇也朝著我猛點頭,手裡也拿著手機聆聽著什麼,同時間Ken跟 Sharkman 的手機也響了,難道真是公司的緊急通報?
「你自己聽!」前野喘息著,將手機遞給我,我一拳將手機揮落,抱著子晴衝向迎娶跑車,快速自後座皮椅下的暗櫃中抽出Powerbook,按下超快啟動鍵,電腦立刻進入麥金塔作業系統,前野幫我扶著子晴,其他賓客則陷入可悲的焦慮,團團圍住我們。
我急速冷靜下來,手指正確無誤地飛梭在鍵盤上,迅速通過層層密碼設定,一下子就進入與 SONY 衛星溝通的畫面。
「你……你們兩個做了什麼事!原來……」Ken 在跑車旁看著電腦螢幕,詫異地說。
「住嘴!」我大吼,拼命地按著 Enter 鍵,但畫面依舊停在一行字。
「對不起,您與衛星失去連線,請查詢您的通訊協定,或確認衛星已經啟動。 (1) 確認、(2)取消。」
我不放棄,瘋狂擊打著 Enter 鍵,前野嘆道:「沒用的。」
我憤然將電腦摔向賓客群,搶過鼻血不止的子晴,向前野怒道:「快做點什麼!快!」
前野喪氣地看著我。
宗昇、 Ken 、 Sharkman 全都圍在身旁,他們馬上就了解現在是什麼情況,默然無語。
其實我也知道現在做什麼都……都太晚了。
這全是自動鎖定系統!
全是該死的自動鎖定系統!
子晴腦內的 M 晶片失去與衛星的聯繫,就等於失去跟我腦內 M晶片的間接聯繫,子晴腦內的晶片無法通過衛星知曉我腦內晶片的位置,在失去衛星定位的協助下,鑲在子晴的晶片上的自動鎖定系統便急速加強能量,好自行搜尋我腦內晶片在這世界上的位置,以求達到跟我的腦波協調一致。
這可是極大的能量負載!子晴怎麼負荷得了!
而可悲的是,我一直以為自己可以在危急的情況下,關掉子晴與我的戀愛頻道,但我萬萬沒料到衛星居然會離奇地摔下,但……..停止晶片的命令從一開始到現在,都是完全仰賴懸在地球軌道上的SONY衛星!
我完全沒有辦法阻止….為了偵測我腦內晶片的位置,而不停釋放出極高能量的自動鎖定系統!
除了一個辦法。
「快!去醫院開刀!」我大叫著:「前野你開車!」
但前野低頭不語,Ken 冷然站在一旁, Sharkman 臉色蒼白,宗昇則不停搖頭。
「來不及了。」宗昇的眼眶紅了。
「來不及什麼?快把我女兒送去醫院!」子晴的媽媽哭鬧著,推開人群。
但宗昇是對的。
宗昇跟 SONY 的醫療團隊在阿富汗開了上百次的刀,他非常清楚手術所需要的時間。
「手術至少需要四小時,那時子晴早就……..,就算,就算及時把晶片取出來,子晴的腦細胞受損的程度也無法回復了,她會變成植物人的。」宗昇嘆道,說:「但終究沒別的辦法,到實驗室去吧。」
「前野!快去把那兩個密醫叫來!這次只給你一小時!多少錢都沒關係!」我哭著,吼著,痛苦著。
「他們在日本,根本…….」前野一拳搥向自己,大叫:「讓我跟宗昇聯手!好歹也要試一試!」
「試什麼啊!啊!天啊!」我哭叫著,懷中的子晴已經意識迷濛,鼻血跟咬破的脣血染紅了潔白的新娘禮服,我無力跪倒,不讓其他人接近子晴。
子晴的臉已經不再扭曲,也不再哭泣,她安安靜靜地在我懷中沈睡。
「把女兒還給我!」子晴的媽叫著。
「快送去醫院!還死抱著她做什麼?」子晴的爸大叫。
「救護車快來了!」著急的女聲。
「醫院醫院啊!」嘶吼的男聲。
我抱著子晴,緊緊抱著,不讓任何人接近。
因為我想聽清楚,子晴微微開闔的紅脣,到底在說些什麼。
「安靜!安靜!安靜!安靜!」我歇斯底里地大吼,圍在跑車旁的人群終於停止紛擾的噪音。
「妳想說什麼?」我流著眼淚,將耳朵貼在子晴的嘴旁。
也許,這是我最後一次聽見子晴的聲音了。
子晴的氣音微弱如絲,但我仍清楚地聽見,那令我墜入愛情地獄的三個字。
「我…….願….意…..」
我痛哭,懊悔不已。
此刻的我多麼希望,自己站在廣大的賓客群中,看著子晴戴上孟修的戒指,兩人在牧師前許下終生愛的承諾。至少,子晴不會像現在這樣子,像這樣子!
「為什麼我那麼笨……」我心中的痛苦無以復加,心愛的女人在我的懷中逐漸離冰冷,子晴所承受的焦熬與痛苦,全都是我強加在她身上的。
「快!也許….說不定還來得及!」前野囁嚅著。
所有的一切都毀滅了,一切都不再重要,一種怪異的寧靜籠罩著我。
「是嗎?」我淡淡地說。
子晴的耳朵正流出深褐色的血,慢慢的,慢慢的。
「從一開始,我跟子晴之間,就註定是個悲劇嗎?」我微笑著,眼淚卻一滴滴,一滴滴,滴在子晴的臉上。
子晴無言,只是重複著我期盼一生的誓言,她的眼睛睜不開,她的耳朵聽不見。
「嗯?妳說呢?我們之間只能是悲劇嗎?」我看著子晴,溫柔地梳理著她的秀髮。
子晴沒有說話。
「不會的,對不對?」我吻著子晴軟軟的嘴唇,說:「遇見了妳,是我這輩子最大的幸福。」
我放下子晴,放下那個我這輩子唯一愛過,唯一疼過的女孩子。
我願意,用我所有的一切得到她的芳心。
尊嚴、財富、時間。
還有生命。
只有為妳,這是我最後愛妳的方式。
我走出人群,走到草地上的噴水池座旁,我回頭看著子晴,圍繞著子晴的紛擾人群彷彿不存在,我的視線穿透一切,穿透沒有愛情的事物。
我看見子晴躺在地上,穿著雪白的新娘禮服,那是子晴特別為我穿上的。
因為今天,是我們結婚的日子。
「我人生最美好的時間,都在妳身上,妳陪我畫出最美麗的人生地圖。希望有一天,妳能夠親口跟我說,我們之間……」我流淚說:「我們之間,不都是假的。」
子晴的眼角流下眼淚。她聽見了。
「謝謝妳。」我笑了。
依稀,噴水池的水紅了。
子晴披戴著白紗、捧著鮮紅玫瑰輕輕笑著,她坐在白色小教堂前鋪滿粉紅花瓣的小徑上,閃亮的細長眼睛好美麗,在清澈皎藍的天空下娓娓向我訴說她的情意,我坐在開滿小黃花的草地上,好開心地聽著。
這是個美夢,是個好兆頭。所以我讓這個夢重複了好幾次。
那是我跟子晴結婚的日子。
那一天,子晴為我披上白紗,是我的新娘子。
最美麗的新娘子。
紅線後記
那是個有著很美月色的夏夜,窗戶外吹來宜人的晚風,也帶來新鮮的青草味道。
「你最後救了子晴?」我問。
我替他難過,這實在不是個美麗的愛情故事。
他坐在樹上,看著我遞給他的香菸。
他並不抽菸,他戒了好幾年了。
他只是把菸放在樹枝上,就這樣放著,默然看著它將自己給燒死。
「我死後,我腦袋裡的 M 晶片自然停止運轉,子晴腦中晶片的自動鎖定系統偵測到我的腦波消失,便停止運轉,慢慢回復到子晴原本的腦波。」他欣慰地說。
「子晴沒事吧?」我問,躺在藤椅上,敲著Powerbook G8。
「嗯,休息兩個月後就出院了。」他閉上眼睛,彷彿又回到了從前。
他的手中反覆玩弄著一條朱紅色的綿線,打了個結,又解了開來。
關於他手中紅線的故事,我記得在二十幾年前曾經寫過一個。
「所以你當了月老,從此為子晴尋尋覓覓好男人?」我問。
「恰恰相反。」他說。
「嗯?」我停止敲鍵盤,好奇地看著他。
「我是個不負責任的叛逆月老。」他若有所思地說:「沒有任何人可以決定愛情的方向,沒有任何人有權力控制愛情,人不能, M 晶片不能,月老也不能。」
我懂了,畢竟我是個小說家。
「因此你剪斷每一條綁在子晴身上的紅線,只為了讓她享有完全純淨的愛情。」我看著他腰上的斷情刀。
「沒錯。」他笑了:「不只如此,我還剪斷所有我看見的紅線。這就是我當月老的目的。」
「反正你不打算投胎,是嗎?」我哈哈大笑。
「也不是。」他深深吸了口氣:「我在等子晴,希望下輩子我的人生地圖裡還是有子晴陪著我。」
我的眼睛溼溼的。
「子晴現在過得怎樣?」我問。
「上個月剛生了個女兒,很幸福。」他說,臉上帶著溫暖的笑容。
「真好。」我笑。
「真好。」他笑。
「也許下輩子的你,已經學會了祝福。」我說,將這句話敲進電腦裡。
「再見了。」他起身,向我揮別。
「再見了,記得幫我向他們問好。」我大聲說道,他點點頭,隱沒夜空中。
我趴在窗戶上,看著遠方屋頂上坐著一對正在聊天的月老。至今戀愛的掌控權還是綁在月老界。
我有些懷疑,當年 SONY 衛星無端墜落,是否會是月老界搞的鬼?月老們為了跟人類爭奪戀愛的控制權,所以索性將搭載 M 晶片電波的衛星給踹了下來?
而前野呢?是否會發明不需要衛星定位的晶片,繼續蒐羅一夜情?
Ken 呢?他最後解救了半瘋半睡的嘉玲了嗎?
「這會是另一個故事?」我自言自語著,盤算著要將他與子晴之間,寫成淒美的愛情故事,還是陰森透骨的恐怖愛情故事?
夜已深了。
樹枝上的菸依舊燒著。
魔幻叢林系列之<紅線>,全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