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我是說真的。
好幾年前，還是大學生的宋芸樺，當時只拍過一支一直在打架的MV，某一天她來柴姊公司面談時，我單純好奇地闖進會議室。我看到她面對捻花含笑的柴姊，明明就很緊張卻假裝還好的樣子，就隨興問了她幾個很怪的問題，大概像是一些如果妳的肚臍上長出一個鼻子妳會怎樣？如果妳的頭上突然長出考香腸妳會拿去賣嗎？各種不正經。
看著她很努力擠出答案滿足我的樣子，我走出會議室宣布……我找到等一個人咖啡的女主角了。
但我是個屁，我中意是我的事，電影還需要投資方買單。
我們舉辦了聯合選角大會，許多後來發展很厲害的藝人都來參加了，宋芸樺戰戰兢兢地闖過了第一個表演關卡後，來到了關鍵的第二關，跟製作方面談。
那天她一進辦公室，所有人都驚呆了！
明明只是一個青春洋溢的大學生，但她的妝，跟少林足球裡趙薇演的阿梅很像，爆濃，極厚，好像是被新祕惡搞的可憐新娘。
對造型、對打扮很有想法的柴姊臉色很難看，她肯定在這之前幫宋芸樺向出品方說了很多好話，但現在她頂了這個大濃妝，很明顯丟柴姊的臉。
我感覺到投資方不是很想多問宋芸樺像樣的問題，而她自己好像也非常想快點離開現場時，我忍不住笑了出來，乾脆直接破題……「ㄟ，妳的妝怎麼會這樣啊？」
只見宋芸樺鐵青著臉，慢慢訴說起她很重視今天的面談，一早就特地去百貨公司，ㄜ，假裝要買化妝品，讓櫃姊用各種產品在她的臉上試化妝，想說這樣一定可以用最強的妝來闖關，不料櫃姊大大失手，把她化成了阿梅。
宋芸樺一邊說，一邊流淚，但很倔強地沒哭出聲，而是在說話換氣之間，吸吸吸吸吸把鼻涕都吸回去，從頭到尾外表都竭力克制，可細微的表情變化已告訴全宇宙她快崩潰了！天啊！這不就是我們最渴求的神演技嗎！
弄拙成巧，宋芸樺紅著鼻子糗糗地過了面試，得到了實機試拍的機會。
最後二選一出線，李思螢綁起馬尾沖咖啡。
我打從心底羨慕好友雷孟可以導宋芸樺，發展她最原始的潛力，溫暖地引導她進入角色，就像比絲吉將小傑與奇犽打磨成鑽石那種成就感。我懂我懂。
雷孟一定是很好的老師，宋芸樺飾演的李思螢充滿了朝氣，表演的細節也很豐富，最重要的是——眼神清澈而誠懇。當我看到等一個人咖啡結局時，那一碗熱騰騰的豆花出現在宋芸樺頭頂上的畫面，爆發在我心中小宇宙的感動，絕對不下居爾一拳，或是柯景騰衝上去親新郎。
當宋芸樺演出現象級的「我的少女時代」後，她邀我去她的包場。我發現她的表演更細膩了，更有神采，那一碗熱豆花肯定出現在正在專心當觀眾的我的頭上。我一邊吃著新鮮的熱豆花，一邊沾沾自喜……這個劃時代的超級女孩的出道，我可以沾光耶喔耶我真的好狗運！
又隔了好一陣子，我才因為導演報告老師怪怪怪怪物，拍了宋芸樺半個晚上。她真好，在我墜入人生谷底時，用她的燦爛奪目為我淌在公車上的冷冷血泊裡。
拍那些年前，我出實機試拍生澀的柯震東與陳妍希的化學反應。拍等一個人咖啡前夕，也是實機測試了禾浩辰與宋芸樺的互動。拍怪物前，同樣實拍了鄧育凱、蔡凡熙與劉奕兒的群戲氣氛。實機試拍選角，已經是弱弱的我的慣例，科不科學不曉得，但對統合大家的共識一定有意義。
這一次，宋芸樺同樣參加了粉紅女跟小咪的實機試拍，她比較想演粉紅女，但反覆研究了投射在大銀幕上的成果，我們一致認為她更合適演小咪。
宋芸樺一開始大概有點懊惱吧？可能有點氣我吧？覺得我不講義氣吧？可經過我專門為她精心打造的一對一優質讀本後，讀了非常久，有夠久，中間甚至還放了一次飯後再繼續讀，宋芸樺勉為其難被我洗腦成了小咪派。
小咪來自平凡的海邊小鎮，從小立志嫁給道明寺，長大後移心別戀彭于晏，她想靠努力用功讀書這一招離開這個平凡的小鎮，去看極光，去看企鵝，去看雪，只是啊，她卻對從小一直跟她告白的男孩阿綸，一直有種難以解釋的羈絆。
而這個阿綸啊，好像跟這個小鎮牢牢黏在一起了，他好像很喜歡待在這個無聊到連便利商店都沒有的小鎮，跟幾個手藝明顯很普通的老師傅學做日本料理……
可以嗎？我可以率性地離開小鎮嗎？這個阿綸從沒開口挽留過我，只是每一次見面時，都會笑笑地問我要不要跟他在一起？對於我想去世界走走看看，阿綸怎麼都一副沒要沒緊的樣子呢？你大可以說你要跟我一起走啊？我就會說好啦好啦我要好好考慮一下啊？為什麼你總是一副……如果妳累了，想回家，我都在這裡等妳的樣子呢？你是年輕人耶！走啊！一起走啊！
小咪放不下阿綸的思緒裡，鋪著一層彼此羈絆的質地，她的藏也是她的放。這個角色最難的部份在於，她不是一個完全明白自己在想什麼的女孩，她好像應該要有點不快樂，卻又忍不住非常開心，她矛盾不已，為什麼一直苦練英文的她無法按照原訂計畫，長出翅膀，永別小鎮呢？
小咪將慢慢理解自己的心，小鎮不小鎮，世界不世界，其實都不重要。要緊的是，她跟阿綸之間有了彼此，即使月老從沒為他們綁過紅線……
當宋芸樺在劇本上作筆記的時候，螢光筆……鉛筆……原子筆，勤奮地一行又一行劃過又劃過，不管我平常再怎麼遲鈍都懂了，我知道，我了解，我明白，又到了我導演功力突飛猛進的時候了幹。
劇本裡大概可以質疑的地方她都考了我好幾遍，其中之一，是小咪在課堂上，對著樓下正在打籃球的阿綸，用力地吹著捲捲吹棒。
宋芸樺在我跟她一對一讀本時就很堅持：「絕對不會有人這樣吹。」
我如沐春風：「真的ok啦！我腦袋裡都剪好了，這一段很感人。」
宋芸樺皺眉：「不是！你想想，課堂上這麼安靜，吹那個很吵！」
我信手拈來：「大家會念課文啊！我都想好了，就朗誦那些年裡面同一段金恩博士的I have a dream，是不是很感人？算不算一個彩蛋？大家念課文的聲音一定會蓋掉捲捲吹棒啦！」
宋芸樺難以置信：「你吹過嗎？那個真的很吵！我跟你說，認真的，在課堂上吹這個真的很壞！小咪應該是很尊敬老師的那種好學生吧？你是這樣設定的吧？」
我大概是聳肩了吧：「對啊，但真的ok啦！這段是回憶，回憶一定上配樂的啊！聲音真的不是問題！」
宋芸樺苦口婆心地引導我走上正途：「我跟你說真的，你要我吹我一定會吹，但這個真的不合理，小咪會變得很壞！真的啦你有沒有聽進去？跟我說有？快點，跟我說有！」
面對劇本的質疑，我自信，我從容，我大師，我ok，我寫過80本書。
過了一個月，終於我們到了學校回憶戲的拍攝現場。
Claudia充當英文老師，副導安排幾個群演在教室裡大聲朗誦英文課文，而宋芸樺板著臉，坐在窗邊，拿著捲捲吹棒輕輕一吹……哭杯！超大聲！
超壞！目中無人！比在上課直接躺在走道上睡覺還壞！比在上課吃火鍋還壞！比刮老師停在訓導處前面的新車還壞！真的爆壞！
我笑到不行，臭著一張臉的宋芸樺也勉強配合我笑了。
宋芸樺擠出一點笑容：「就跟你說吧？是不是很壞？」
我笑得樂不可支：「幹超壞！小咪真的很爛！」
宋芸樺竭力克制住某種衝動：「那現在怎辦？你要改戲嗎？怎麼改？」
我笑到流眼淚：「不用改啦！真的！相信我啦！快吹快吹！吹吹吹吹吹！」
然後宋芸樺一開始吹，我就在監看螢幕前瘋狂大笑，而且是笑到食道抽筋的那種。她意識到我在笑，模範生的她也開始崩潰笑場，怎麼拍怎麼重來，後來怎麼拍完的我已經忘了，反正小咪就是很壞。
小咪雖然壞，但有一場戲我真正覺得是殿堂級的好。如果映後座談時有觀眾舉手發問且措詞懇切，我會考慮聊聊宋芸樺這一段值得載入史冊的表演，我每看一次就鼻酸一次，以後我有機會做導演專題的演講，那一段大約一分鐘的戲我會做成powerpoint好好教育有志成為演員的莘莘學子。
所謂學海無涯，身為導演的我還是有很多的不足，而且是海量的不足，幸好我的生命裡總是不乏對我指手畫腳、悉心提點的優質演員。
過了幾天，優質演員宋芸樺又重複強調我的劇本不ok（她之前已經說過好幾遍了），大概就是小咪跟阿綸在籃球場上的告白戲，會讓小咪像一杯綠茶。
我想了想，跟她說，如果妳演得好就不會，演不好就真的……嗯嗯嗯就真的滿像綠茶的，所以根本上是演技質量的問題。但我相信，妳一定是演得好的那型。
宋芸樺沒好氣地說：「你不要再騙我了啦！真的！你好好想想！我相信以你的才華你一定可以寫出更好的本！真的！你不要放棄！」
我哪有：「今天晚上就要拍了，妳不要亂啦！注意力！專注！真的啦！」
宋芸樺循循善誘：「你不要一直真的啦真的啦！我才是跟你說真的！真的！你這樣寫真的會害到小咪，但小咪就不是那個意思啊？對不對？小咪應該不是那個意思吧？」
我雙手合十：「當然不是啊，小咪只是還沒發現自己其實滿喜歡阿綸的，她不是喜歡一直被追然後捨不得被告白成功那種，而且那種也沒有不好，你回想一下沈佳宜對不對？陳妍希演得很好所以沒有綠茶感啊！只是沈佳宜是沈佳宜，小咪是小咪，同樣都是不給柯震東追到，但中間還是有很微妙的不一樣，這個微妙就是演技，depend on演技ok？妳要相信劇本啦！真的啦！」
宋芸樺開始檢查我的眼神了，就像引導一個迷途不返的受刑人：「我沒有不相信劇本但劇本就還可以改啊！我相信你！真的！我完全相信你可以把劇本改得更好！把刀，導演，我真的相信你，你不要放棄！如果到了晚上還是這個本，我跟你說，我一定會演，也會認真演，也不會不相信劇本，但現在天就還沒暗下來啊，四點多而已，五點都不到，你至少還有一個小時可以改，你真的，我跟你說，你真的不要放棄，你是誰？你是九把刀，你真的可以……」
我已經很多年沒有被苦口婆心地勉勵又勉勵，嘉許又嘉許了，明示又明示了。
頭昏腦脹的我，只好拖著無辜超欠睡眠的柯震東，在搖搖晃晃的廂型車裡一起改本，我基本上演阿綸，柯震東演小咪，然後交換，再交換，兩個人在半小時內火速把新的劇本給對了出來，跑下車交給劇組列印，然後去里民活動中心的梳化間找宋老師核對一下新劇本的走向。
老實說，真的有比上一個版本好……好不少啦！
「三十歲的時候，如果妳沒人要，我們就在一起嘛！」
「……不要。」
就是這一段。
電影最後剪掉了一些瞎抬槓的氣氛對白，留下的都是最好看的部份，我猜想嗯嗯嗯嗯嗯很多人都曾經說過類似的承諾吧？當時是不是鼓起了最大的勇氣搞曖昧？總之，真的很僥倖最後是拍這個版本，而不是原先被宋老師鄙視的版本，我等一下就印出來拿去再燒一次。
可以說，沒有宋老師如唐僧一樣的殷殷督促，鼓勵我，鞭策我，就提昇不了因循怠惰自以為寫了80本書就通曉一切故事原理的我。通過這一次宋老師針對我的編劇能力不足的地方的重點加強企劃，我彷彿看見，下一屆金馬獎打破規則允許我重新再入圍一次最佳新導演的可能。
最後值得一提的是，最後劇組在陰風陣陣的籃球場，拍攝小咪被激烈撞來撞去摔來摔去還猛烈掐脖子……喔，沒有，算了，我不敢，我沒事我ok，我寫完了，我會持續努力激發自己的潛力的！加油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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