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覺得這一篇不算雷啦,看月老電影前當小說讀一下角色前傳也很好。看完電影的觀眾,也可以反過來把這一篇吃掉。
月老的原著小說裡,最後的場景是一個亂石崩雲的大地震,男主角阿綸無視死神大隊的圍勦,手持七緣紅線,衝進慘烈的災難現場保護他的未婚妻小咪。
如何呈現大地震?劇組各組絞盡腦汁,要不要搭半條街的景?哪些景讓美術組實搭哪些用特效?要不要做一塊用機器操作的、可滑動斜落的地板?討論了很久,怎麼算預算都扛不住,難道我要靠阿賢的攝影機歇斯底里的晃動了事嗎?
還有一個很嚴重的問題是,在月老的世界觀裡,死亡並不可怕,讓小咪在大地震裡嗚呼哀哉並沒有真正的危機感,我必須讓小咪面臨靈魂破碎永遠化為虛無的可能,才能逼出阿綸的角色潛力。
為了取代大地震,增加危機感,鬼頭成這個小說沒有的新角色就這麼誕生了。一個不信輪迴,拒絕懺悔的前任牛頭。
不要跟演員說你要怎麼演。
要跟演員說,你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關於鬼頭成這個人啊,嗯嗯嗯嗯嗯嗯五百年前,當鬼頭成還是一個孩子的時候,青梅竹馬的乾妹妹被村裡的惡霸擄走凌辱,小小的鬼頭成帶著四個從小一起長大的好兄弟拿起不成武器的農具,奮力殺死惡霸與他的黨羽,嚇壞了全村,只好踏上不歸路成為山賊。
這山賊事業越幹越大,變成37人眾,他們歃血發誓,打家劫舍,爭奪地盤,砍下了上千顆無辜人頭,可說是絕對的大壞蛋。只是鬼頭成對兄弟極講義氣,遇到戰鬥,他一定是衝第一,對著敵方最強的猛將狂殺,毫無懼色,絕對不是叫手下送死而自己躲在後面遙遙指揮之徒,於是弟兄們都對鬼頭成死心蹋地,而他跟一起浪跡天涯的乾妹妹之間,也有一種彼此傾慕的情愫。
鬼頭成山寨的囂張氣燄,儼然像是一個小小軍閥,終於引來上萬官兵大舉圍勦,斷糧截道,困了山寨好幾個月。饑寒交迫的山賊團死傷慘重,兵敗如山倒。鬼頭成雖然強猛,一人一刀幾次成功突圍後,都因為割捨不下還落在後頭的弟兄而折返。
終於到了最後的夜晚,全團只剩下最後六人,與地上的一團殘火。
殺人者人恆殺之,鬼頭成對自己最後的處境並沒有任何抱怨,回想起自己的一生,好像也很精采。殘火中飲酒,鬼頭成看著還守在身邊的兄弟們,他感覺到老天爺其實待自己不薄,妥妥地讓自己與好兄弟們應了當年許下的誓言,黃泉路上毫不孤單。
一股豪邁湧上心頭,鬼頭成對著又冷又餓又傷的弟兄們說:「喝結拜酒那天,咱三十七個發誓,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現在就剩咱五個,喝完這酒,咱們衝出去跟那些當官的同歸於盡!一起上路!來生再殺!」
弟兄們落寞地應聲:「一起上路……來生再殺……」
沒想到,一飲之下,酒中有毒,鬼頭成遭到了背叛,首級還被自己最寵愛的乾妹妹一刀砍下。眾弟兄將鬼頭成的頭顱交給官兵,換取大家一條生路。
慘遭斷頭的鬼頭成,眼睛直直瞪著他以前最珍惜最熱愛最美好的一切,都化成了怨怒,直墜地獄。
落入陰間後,閻羅王並沒有懲罰鬼頭成,反而交給他一個重要的神職,取代舊任牛頭成為新的牛頭,任務是率領城隍兵團,懲戒跑到人間失控作亂的惡鬼,維持紀律,正所謂——陰陽有界。
對於閻羅王的重用,鬼頭成大大感激,自愧像他如此罪孽深重之身,真的能擔當如此重任嗎?帶著慚愧與榮譽感,鬼頭成成為了有史以來最盡責的牛頭,屢屢出手消滅在人間失控的惡鬼。日復一日,鬼頭成也漸漸明白閻羅王的深意……唯有擔當重責大任,反省實作,才有機會洗清他一身的罪惡。
只是,五百年過去了,事情跟當初想像的……不一樣啊。鬼頭成面對當初背叛他的弟兄與乾妹妹死後,一次次厚著臉皮在他的面前喝下孟婆湯,忘記他們曾對他的殘酷,了無牽掛地再一次投胎轉世,靠杯啊……鬼頭成怎麼想都不對,性格越來越暴躁。
自己可是力量僅次於閻羅王的牛頭啊!傳說中的放下呢?釋懷呢?怎麼沒有出現在自己的心境呢?
這幾百年來鬼頭成殺的惡鬼越來越多,他在陰間也越來越孤獨,懾於其威嚴,所有鬼魂都不敢直視他的眼睛,就連總是嘮嘮叨叨的馬面也不太跟他說話了,唯一還能跟鬼頭成說上一兩句話的,恐怕只剩一個臉上劃著一個驚悚大叉叉疤痕的女城隍兵。
這個同樣高大威猛的女城隍兵一直崇拜著鬼頭成,因為這個嚴厲的長官跟她一樣,死都不肯在療癒室裡將死前的傷痕透過法術治癒,而是選擇讓斷頭的痕跡留在脖子上,提醒自己絕對不能忘記誰傷害了他們,絕對,不能,忘記。
他們生是同類人,死是同類鬼,女城隍兵很懂長官對這個世界的恨意。
孤獨的鬼頭成始終沒有學會放下,屢屢站在陰間的船首上,看著金光燦爛的彼岸,他心想,太奇怪了,腳下的大船航行了幾百年,彼岸是不是永遠都接近不了?彼岸難道是冥界的海市蜃樓嗎?
鬼頭成越來越覺得這一切都是閻羅王的騙局,根本就沒有西方極樂吧?懺悔沒用吧?這宇宙裡所有的靈魂都只是輪迴下的奴隸,不存在解脫吧?自己擔任這什麼狗屁牛頭,說穿了只是閻羅王的打手吧?
終於,對人間對陰間都充滿恨意的鬼頭成失控了。
擁有牛頭之力的他,暴走起來更是恐怖絕倫。
最後,鬼頭成遭到了陰間眾神職的最大極限的圍捕。自知難逃的他,在被落井囚禁之前,緊急將擁有牛頭神職之力的赤紅唸珠,藏在一個絕對不會有鬼找到的地方(這又是另一個角色設定的情境了)。
總有一天,他誓言重出幽冥,揭穿閻羅王的騙局!彼岸?根本不存在!他要回到人間,對那些已經轉世又轉世了好幾次的好兄弟們,一一報仇!
鬼頭成被褫奪了力量,女城隍兵理所當然接任了新任牛頭。但她的心中,沒有絲毫接任重責大任的榮譽感,取而代之的是更多的不解……為什麼學長要辜負閻羅王的期待?難道學長說的是真的?彼岸真的不存在?輪迴只是誘騙眾生不斷受苦的困局?
她常常徘徊在地牢井邊,希望老長官鬼頭成可以多跟她說說話,卻又害怕被他極端負面的話術矇騙,意識被帶往黑暗的深處……不行!我得再去多殺一點惡鬼!我要當一個好牛頭!總有一天當我抵達彼岸的時候,我要跟學長鬼頭成說!相信光!相信彼岸!學長我帶你去!
設定寫得很完整,洋洋灑灑,但要全部演出來實在是太需要篇幅了,拍成影集是沒問題啦,放在電影裡可稱瑣碎至極。我是這樣想的啦,只要設定豐富,給予演員足夠的背景支撐,接下來用電影的語言不疾不徐進便行了,一開始觀眾有點看不懂沒關係,甚至可說是很正常,只要整個電影看完之後觀眾可以理解鬼頭成這個角色的心境就沒問題了。
只是有個問題,說是這樣說,但要怎麼演?給誰演?
鬼頭成身為故事裡的大魔頭,遠遠不只是提供讓主角破關用的零件,他的存在,其實充滿了這個角色自身的覺察,也是許多人憤世嫉俗的投射,包括我自己也在內。鬼頭成手上的唸珠顆顆漆黑無比,並非意指他惡貫滿盈的一生結論,而是他心中充斥著對這個世界、對自己的仇恨,已遮蔽了他看待世間萬物的正常眼神,一片漆黑。
這個複雜的反派角色在電影的最後,卻又必須進入一種境界,而這個境界需要一種「了悟一切的眼神」。翻譯過來就是……這個角色非常難演。
選角指導Lucy提供了幾個演壞人經驗豐富的演員讓我參考,我看了看,名單裡有一個從來沒有演過壞人、長得高大威猛的演員,馬志翔。
在我的眼界裡,鬼頭成是一個黑暗英雄,雖然很壞,但擁有不欺弱小的氣魄,極講義氣的豪邁,馬志翔的挺拔可以在基本面上撐起鬼頭成的骨幹,演技則有他過往很多好作品的背書。
之後就是馬志翔演繹鬼頭成的各種辛苦了。
我是這樣想的啦,鬼頭成是五百年前的靈魂,他的口音如果跟我們現在一樣,會有現代感太重的出戲感,我必須讓他說出一嘴五百年前的口感,拉開時代的距離。我找了在電影「再見瓦城」劇組中教導柯震東說滇緬一帶方言的老師王興洪,去教所有飾演馬賊的演員說對白,還乾脆讓老師飾演其中一名馬賊,就近校正馬志翔的咬字。接下來的一個月,嘻嘻嘻嘻哈哈哈哈……
馬志翔自己當過導演,還是響徹雲霄的KANO的導演,這點其實給了我很微妙的壓力,說穿了就是怕怕的,怕自己當導演當得不好的地方會一直被盯,尤其我常常一邊拍片一邊玩,連我自己都覺得我很不正經,馬志翔看起來滿嚴肅的我最好是要裝一下。
但事實上就因為馬志翔自己當過導演,他在片場展現的自我要求與理解都是第一流的,拍打戲時一起看螢幕回放,往往比我還早說出:「導演,我覺得……還是再來一顆吧?我可以再好!」害我覺得自己滿遜的。
直到殺青的最後一場戲,整個晚上一直被陸明君與洪都拉斯聯手狂歐頭部的馬志翔還拍到一度失去意識,讓我創下人生第一次蹲在地上幫男生按摩腳掌的記錄。重點是還沒拍完!還沒拍完!還沒拍完!
等到馬志翔的瞳孔重新疊合在一起之後,搖搖晃晃又繼續回到沙堆裡,抓起陸明君的脖子大吼:「懺悔!放下!輪迴!通通都是閻羅王拿來騙鬼的!」
看著監看螢幕上馬志翔凌厲的眼神,我的臉好像跟陸明君疊合在一起……
真是不想再回憶一次那個壓力巨大的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