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作為導演最不可饒恕的缺點,就是我常常不由自主演戲給演員看。
要解決這個問題,很簡單,就是選用最好的演員。只要讓我跟最好的演員合作,我就可以專心在營造角色上,表演,就是演員進入角色後為我綻放的世界。
小弟,就是我最信任的那一個演員。
我覺得今晚,也會如同過去每一個令人提心吊膽的晚上,小弟依舊會最強。
BUT命運之神有時就會給我一個噗哧。
小弟的酒量一向超級好,但面對哭戲心情緊張,夜晚又長又冷,竟不知不覺給我喝到很醺,他的表情也悶悶的。據曉茹姊的證詞,他真的等太久了,絕對是在生悶氣。
我沒時間內疚。
阿賢正竭盡他的智商,跟疲睏不已的攝影組一起佈置起一個一鏡到底的陣仗,只要小弟一口氣演好,就基本全部拍好!
我走到小弟身邊,試著跟他再複習一遍這場戲的狀態。
此時,躺在小弟懷裡的小咪很傻眼,因為小弟根本就太醉了,還邊醉邊哭。
「怎辦?他醉了啦!」宋芸樺兩隻眼睛都發亮了,這表情用錯了吧。
「幹你等一下再哭啦!你現在哭等一下沒眼淚怎辦?」我努力穩住這位失控的柯同學,使勁將他拉回月老宇宙:「你酒量不是很好嗎?集中精神,只有集中精神,阿綸才有辦法救小咪!」
「對不起……對不起……我讓很多人失望……」小弟猛掉眼淚,眼神有夠茫然的:「對不起……」
這個對不起,很明顯不是在為了他突然喝醉而道歉。
唉,小弟的精神狀態又回到了「那個時候」。
「很好,非常好,你救不了小咪,心裡就是一萬個對不起。」我努力說服自己,小弟這種狀態其實也算是符合戲劇狀態,現在要做的,就是順勢而為:「保持這種虧欠的感覺,慢慢把它擴散出去。你現在是不是後悔莫及?是就很好!是就對了!」
「把刀,對不起……我是不是還沒跟你說過?對不起……我真的想跟你說對不起,我讓你失望了……」他哭到搖來晃去。
「有有有,你從北京回來的隔天你就跟我說過了,是說,你可以一直說對不起也真是太幸福了吧。」我維持在一個佛性滿滿的狀態:「那你知道你等一下要說什麼吧?你要說,我知道我都知道,阿魯她跑來找我,叫我一定要救妳……」
「但我真的很對不起,我對不起大家……我還有很多人沒有說對不起……對不起……」小弟雖然在哭,但就是一種讓人摸不著頭緒的哭法。
不行不行,再這麼不知所云的亂哭下去,天就亮了!
我得力挽狂瀾,畢竟就在我跟迷航的小弟曉以大義時,阿賢已經將攝影陣仗搞定了。
「天快亮了,我們最多只有兩次機會。」阿賢走過來時,眼睛裡都是血絲。
「……可以,兩次夠了。」我馬上展現出自己一貫很篤定的人設。
但我想先反過來做。
我重新走向絕對不是在醞釀情緒的小弟身邊,慢慢蹲下。
「喂,跟你說真的,如果你真的沒辦法我就改天再拍,今天拖太晚了是我不好……我問過阿朗了,如果今天搶不到,後天還有一次機會。」
「……我可以。你相信我把刀,我可以我可以。」小弟努力振作起來。
「好,再複習一遍,小咪不是要死掉了,是整個魂飛魄散,從此以後你就見不到她,她也不會存在。什麼事都做不了的你,全身上下都是對不起……小咪一點一滴消失,阿綸一定會悲痛欲絕,你做得到嗎?」
「我可以,因為你相信我。」小弟擠著臉上五官,強自回神。
「對,我相信你,你每次都做得到,今天也不會例外。」我拍拍他的肩膀:「交給阿綸了。」
臨走前我看了宋芸樺跟王淨一眼,示意她們一定要幫忙穩住小弟的情緒。
宋老師有點迷惘地看著我,然後就妥妥地給我倒在小弟的懷裡。
王淨看起來完全是不知所措,畢竟我剛剛都忙著跟小弟講戲,忘了跟她一起複習她要幹嘛,但但但但但反正現在的Pinky也的確就是不知所措吧,就就就就就……繼續妳的不知所措ok的。
我轉身離去前,小弟又叫住我。
「把刀?」
「嗯?」
「對不起……」小弟的眼神又開始錯亂:「大家都……對我很失望……」
「對對對,就是這個感覺。」我豎起大拇指:「Hold住。」
各組都就緒了,許多人擠在我身後,一起收看這一場撕心裂肺的訣別戲。
接下來就是一場飄來飄去謎樣的戲。
小弟在精神陷入迷航深處,恍恍惚惚地跟小咪說對不起,是有哭,而且是哭來哭去,但就是……哭得非常奇怪。
重拍了兩次吧。
兩次都……沒有過關。
天亮了,開了一條藍藍的縫,不連戲了,今天無解。
我將渾身發抖的小弟扶起,他哭哭啼啼地繼續說對不起讓我失望了。
我很難適應這種感覺,太古怪了,這場戲真的沒拍好,而且不是因為技術關係,也不是因為別的元素,而是小弟。他就是不在狀態之內。我只能拍拍他。
我看著小弟被經紀人攙扶著,走上保母車離去。
返回台北的工作人員包廂車上,阿賢一路臉色鐵青。
我很無奈地解釋小弟就是等了一晚上的戲最後才拍到,搞到醉了。
阿賢很生氣地說,大家為了搶在天亮前搞定,剛剛一個攝影組兄弟緊急衝去拿一顆鏡頭,跑到跌倒!馬上去醫院縫了好幾針!就為了他喝醉!大家忙了一整個晚上誰不累啊!他就這場戲!專業演員為什麼不讓自己維持在狀態裡!
阿賢講得都對都好都棒棒,但我就是很悶。
我沒辦法跟阿賢站在同一陣線上,在小弟聽不到的車上罵小弟洩憤。
我就是,有一種,連我也一起被罵進去的感覺。
這跟「導演的責任就是讓演員維持在角色狀態」無關。
小弟在關鍵時刻陷入了非表演的狀態,而是自我陷溺在他人生的最谷底,已經無關表演了,他的心越陷越深,而我卻死命不肯跟他一起去到那黑暗的致命深處,還反過來逼他面對必須在當下表演的現實。
我自以為是的順勢而為,讓我變得很殘酷。
在那當下,我沒有要陪他當朋友,我選擇當好導演。
現在我也沒心情一起罵他。
隔天我們回到陰雨不斷的籃球場,拍鬼頭成入魔之際,小弟狂磕頭。
小弟磕頭後來頭都嗑昏了,給我叫錯台詞:「那些年!我很快樂!」
好啦好啦,不只那些年我很快樂,這些年我也滿快樂的啊。
終於到了在社區籃球場拍攝的最後一天。
我們逆轉戲劇順序,先拍阿綸忍受劇痛從身上抽出金黃紅線,再拍Pinky擠出笑容從阿綸手中拿走最後的紅線,再拍阿綸跟小咪在最後時刻,互相傾訴「我還欠你一秒」、「一秒就夠了」的深情告白戲。
三個人都很棒。就是大家在電影裡看到的最後結果。
最後,全組拍攝又重新回到了魔王關卡——阿綸抱著重傷的小咪,又自責又害怕又痛苦,又必須胡亂安慰小咪的戲。
多想了兩天,我更改了台詞,調整了表演的細節,重新建立這一場戲的態度。
「算是謝謝你前天晚上沒有演好,讓我有時間想出更好的台詞,來,你必須強顏歡笑,跟小咪說,對對對我們可以一起當月老啊,但其實你心裡知道這根本不可能,為什麼?」
「……小咪會消失。」小弟乖乖回答。
「對,小咪不僅會死掉,還會徹底消失,但小咪不知道,嗯,至少她第一時間還不知道,所以當她說他死掉也沒關係,就一起當月老啊的時候,你要特別痛苦,你只能順著她的話騙她,你可能還得多多少少笑一下,笑的有點苦澀,但你內心非常自責,身為月老卻完全無計可施,所以!」
「嗯?」
「這場戲最難的就是言不由衷,口是心非,強制忍住自己的難過,不得不把你最心愛的人一路騙下去。」我想了想,有點自言自語:「但我想小咪應該有看出你在騙她,嗯嗯嗯嗯嗯……好,等一下我去跟小咪說一下新改的設定,Pinky也要知道。你消化一下……不行不行,你講一次看看?」
「好啊好啊,妳死了,我們就一起當月老啊……」小弟不帶感情簡單複述。
「拜託你等一下要比現在好一百倍。」我瞪他。
整個晚上,小弟都沒有再說他死定了。他有一種自知大難臨頭的古怪預感。
阿賢帶著攝影組擺陣,又是同一個一鏡到底的設計。
今天晚上的阿賢,脾氣明顯比前幾天好很多,大概是有睡飽。
這一次,距離天亮還很久,我們有許多次可以重來又重來的機會,壓力沒那麼大。
這一場戲也是阿綸、小咪跟Pinky最後一場戲。演好了,他們三個就從月老的故事裡畢業了,現場所有工作人員都很期待他們三個演員,會如何為這幾個月來的努力劃下句點。
小弟揣揣不安地蹲在王淨身邊,手裡抱著宋芸樺。
阿賢遠遠看著我,表情木然,然後點了點頭。
我走到小弟旁邊蹲下。
從現在開始就暫時先不當導演吧,我想。
我跟小弟說……
先跟你說對不起,我一直以為只要我相信你,你就可以辦得到,什麼都辦得到,對,就是萬能。你大概也是這樣以為吧?你很習慣做到我寫下的每一個三角形。每次都是這樣。
上次,我大概是少做了什麼,但說來說去我也不知道。但絕對是因為每次你都做得到,給我一種我很會導哭戲的錯覺,所以應該是我導的方式有問題。
其實這個角色,阿綸,快殺青才走到了現在這個位置,我們都很幸運,幾乎是順著拍,阿綸經歷過的你都經歷過了,不需要我幫你回想。現在,這一場戲拍完後,阿綸就要消失了。
我很高興這一場殺青戲,是你沒有完成的那一場,那一次的失敗,絕對不在預定計畫之內。聽起來特別有意義吧?畢竟,我們都是非常失敗的人。嗯。
有些話,一講出來,真的很尷尬,但一直都沒講也不對勁,不如趁現在你沒辦法回嘴,我好好跟你說一遍。一喊卡,就殺青了,這些話我就不會再提。
九年前我們拍了那些年,我們一個沒當過導演,一個沒演過戲,正在拍你的阿賢也是第一次拍電影,劇組一大堆人都不滿30歲,最老的人就是曉茹姊,當時她也才38歲。就是這種組合拍了那些年,從此以後一大堆人都跟在我們後面跟風拍校園愛情。
我們很強,我們就是始祖啊,但可以成就出那些年,絕對不只是強而已,一定有某種力量在看,看我們怎麼把那些年拍出來。
後來我們都吃大便了。
那個力量也一定在看,看你完蛋了,看我完蛋了。
喂,你有在聽吧?跟你說我真得只會講這一次。
我在想,如果真的有那股力量,當時我們吃大便了,它會嘆氣嗎?
我覺得不會。
它在笑我們活該嗎?
我也覺得沒有。
那你覺得過了九年,那股力量會幫我們爬起來嗎?
我是覺得完全不可能。
但它一定還在看。看我們怎麼做。
說真的,要不是你的世界爆炸了,我這麼黑,大概很難再導到你了吧。
九年了,你有沒有變強?多多少少吧?至少變得比較可愛。
我有,我的心變得很強。而且是非常相信世界的那種強,我全身都很篤定。
自從我把蟬寫進劇本的那一天,我就知道我已經來到人生目前最強的最巔峰,我的宇宙打開到最大,沒有一絲雜念,就是一心一意感謝這個世界,我完全知道我們拍了什麼。
你很好,你磕頭磕得很好,絕對有磕到盪氣迴腸,有一路磕進宇宙裡。
喂,我說什麼你都會信吧?
那我跟你說,就當做是保證,當初我們怎麼把這個世界弄丟——
現在,我們就怎麼把世界拿回來!
ACTION!
阿賢開機。
阿綸抱著小咪,無助地嚎啕大哭起來。
這顆一鏡到底的鏡頭,就是阿綸、小咪與Pinky的殺青戲。
我走過去擁抱他們,我說,一輩子謝謝你們三個,一輩子你們都是我的好朋友,謝謝,謝謝,能夠跟你們拍戲我真的很快樂。
裹著毛巾的宋芸樺也開始掉眼淚說,你剛剛在我旁邊跟柯震東說的話,大概是我聽過導演跟演員說的話裡面最感動的,太難超越了。
接下來她哭哭啼啼講了一些,過了很多年我才會想說的事。那時候一定可以說出來的吧,我滿相信這個世界的。
我們四個人一起看檔案回放,做最後確認。
又濕又冷天又快亮,我們都好累。
「九把刀,剛剛好像有晃了一下,你要不要……確認一下?看剪接會不會用到那邊?」阿賢有點兩眼無神。
我有發現啊怎麼可能沒發現啊,就不可能再重來一遍了吧今天。
「阿欽?」我肯定是累到面無表情了。
「……可以修。」阿欽也是累到面癱。
阿欽修,阿欽修,阿欽修完……還是阿欽修。
月老繁複浩大的後製超過了一年半,終於上映了。
今天是冬至。
票房剛剛超過了兩億,還在慢慢推進。
看著滿場又滿場的放映廳,一刷又一刷的曬票根照片,網路上一篇又一篇月老爆哭觀後感,十一項金馬獎提名,三座獎盃,公認的台灣電影史上最強特效,一首又將傳唱十年的如果可以,許多即將挑戰時間的電影金句,以及……一大堆令人傻眼的迷因。這個世界還是充滿了愛。
這算不算是把世界拿回來?嗯啊……大概還不算吧?
但我想,我們都拿回了久違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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