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手,末路花開的美夢(6)
廢棄的天橋下,是一排年久失修的老鐵道,早已無常人經過。
鐵道上稍微值錢的鐵片鐵架,早已被拆走變賣,只剩下腐朽的枕木。
天是黑了。
這裡的天黑,比這裡之外的天黑還要深沉,還要墨邃。
或許這座廢棄天橋下瀰漫的黑,就是幾萬個夢境集體沉澱的潛意識顏色。
幾百幾千個紙箱在天橋下堆疊成山,城牆似地高高矮矮相連互構,形成一個不規則的堡壘,邊界著這個只屬於自己的國度。
紙箱國。
一個穿著老舊黑色皮衣的男人坐在這一片紙箱間,慢條斯理抽著自己捲的煙草。
皮衣明顯不合襯,略大,表皮陳舊龜裂,每條細微的裂痕都吸滿了經年累月的煙草味,附著在這男子的金邊墨鏡上的,是一層均勻綿密的灰塵,似是菸垢。頭髮看似慎重其事抹了髮油,卻被頭皮屑與古怪的氣味聯手出賣,協調了整個人出場的一致氛圍。
沒有人需要知道他的名字,只管叫他,黑草男。
黑草男不像世外高人,亦非紙箱國裡的王。
他抽菸吐菸的散漫神態,更像是一個唯利是圖的皮條客,從容不迫地在世俗的邊緣裡市膾地活著——黑草男為所有人仲介他們最深層的渴望。
來到紙箱國的原因很多,不需要理由的人也不少。
不夜橙的理由寫在疲憊不堪的臉上。
飛機在台灣一落地,行李一到手,不夜橙就招了計程車趕來這裡報到。
礙於崎嶇路況,計程車停在距離紙箱國最靠近的地方,仍有一小段距離。
憋尿憋壞了的人,一知道廁所近了,原本還能撐一陣子的的膀胱一下子就爆了。不夜橙遠遠一看到廢棄天橋,千錘百鍊的意識馬上渙散成沙,呼吸粗重到彷彿可以嗅到他體內那夢窮極無聊的爛味道。
搖搖欲墜的不夜橙拖著笨重的行李,沿著破損的鐵道加速又加速地走著,聽那喀啦喀啦的聲音,感覺行李箱的輪子都快給震壞了,但不夜橙幾乎是必須靠著行李箱的架子,才能勉為其難撐住身體前進,還非得是這種十萬火及的速度不可。
不夜橙鬆手的時候,他整個人幾乎撞上了黑草男剛剛吐出的污濁煙霧。
「這次要不要指定?」黑草男打量著好久不見的常客。
兩眼充血,頭髮凌亂,還沒開口就聞到嚴重失眠引發的口臭了真是。
「要,要指定。變化多一點的。」不夜橙用力睜大眼睛。
看來是崩潰邊緣後逆發的極限期待啊。
「級次?」黑草男很樂意仲介一筆好買賣。
「最頂級品,完全新鮮。」
黑草男搖搖頭,用指間的菸卷划向遠處的一個紅色大紙箱。
紅色大紙箱的旁邊,還堆著兩個同樣巨大的紙箱,一藍一綠。
「今天三個最頂級品都被那個作家給包了,他正在其中一個箱子裡夢著,他醒來之後還要連續再夢兩個頂級品。肯睡覺的,都是好客戶啊。」
「什麼作家?」專業的不夜橙竟目露兇光。
「作家便作家囉,半夜睡不著覺,來這裡買靈感。」黑草男不感興趣。
有什麼稀奇?畫家,作家,導演,編劇,作曲家,演奏家,詩人,設計師,電視製作人,一大堆搞創作的人都在這裡頻繁出現,都是好客人。
「我買下另外兩個。」不夜橙努力打直身體。
黑草男失笑,這個常常來報到的傢伙真的快失控了。
「你知道規矩。」黑草男必須嚴肅地強調。
賺錢靠機運,成功靠信譽。
紙箱國,就是講一個先來後到。
「……除了那三個頂級品之外狀況最新鮮的夢呢?」
「試試這個。」
黑草男踢了踢腳邊的一個綠色紙箱:「最近很受歡迎。」
「很受歡迎?」不夜橙皺眉:「那不就是說很多人都買過的意思嗎?」
「我是說,這個賣夢的人最近賣的一系列夢,都很受歡迎。試試?」
「哪一種類型?」
「確定要我提示?還是別了吧,自己體驗看看。」
黑草男瞇瞇眼,夢的懸念不就是買夢者的渴求之一嗎?
不夜橙深深吸了一口氣。
不,他不想知道。
他只是非常希望,在連續嚴重少眠的數日後,可以得到一個令人安慰的好夢。
「多少人夢過?」不夜橙的眼角滲出疲倦的淚油。
「你買的話,大概是第三個。」黑草男瞥了一下那綠色的大紙箱。
紙箱上沒有任何記號,也沒有什麼顯著特徵,但黑草男絕不在交易上騙人。
也從來沒有人懷疑過黑草男的判斷。
「這裡難道都沒有……兩次以內的品級?」
「相信我,這個賣夢的怪傢伙做的夢,即使睡到第五次都還有一定的驚喜。」
「多少錢?」
「才第三手,算你兩千八。」
「……成交。」不夜橙嘆氣。
在馬來西亞失眠了五個禮拜,好不容易結案歸來,第一個像樣一點的夢,竟然是個三手貨。下次絕對不出遠門了。絕對。
黑草男用美工刀切開封住紙箱的透明膠帶,令不夜橙整個人蜷曲進去。
「最好跟你保證的一樣。那麼值得。」
箱子裡,姿勢如嬰兒的不夜橙看著手拿膠帶的黑草男。
「不就是夢嘛,沒什麼保證不保證的,終究要醒。」
黑草男從外面重新用膠帶封好紙箱。
黑草男將那支未熄的菸捲放在紙箱上頭,煙霧一線縷縷上飄。
「送君千里,終須一夢。」
夜色更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