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手,末路花開的美夢(30)

殺手,末路花開的美夢(30)

「妳……燒郵筒?」

不夜橙整個大傻眼,站在阿克後面,看著小雪將一個佇立在街角的郵筒點燃。

笨蛋阿克更是完全呆掉。

暫時脫離劇本的那個瞬間,目標A也怔住了,對不夜橙吐了吐舌頭。

「妳就是郵筒怪客!」不夜橙竟然在大叫。

「我怎麼知道啊!」目標A也很失控。

夢裡整個城市的幾百個郵筒,同時都燒了起來,粉紅色的烈燄沖天。

風景明信片、情書、廣告單、信用卡帳單、水電帳單、卡片,全都被火焰帶上半空,燒成一片片金黃色的火蝶,越燒越飛,天空被滾成了淡淡的鵝黃色。

小雪對阿克伸出手。

「牽我,我就講為什麼燒郵筒的故事給你聽。」小雪晃著手,笑嘻嘻。

不夜橙笑了。

希望正在扮演小雪的目標A,也能即時接到他的鼓勵。

「什麼故事那麼好聽,一定要牽妳才肯講,我可以不聽啊。」阿克感到好笑。

但還是牢牢牽住了小雪的手。

「真好握,應該去賣女生的手的,一定賺死。」阿克大吃一驚。

妖怪小雪的臉卻難得的紅了。

「他是我錯過的,第一個好球。」小雪輕輕咬著下嘴唇。

場景穿梭。

更遙遠的記憶碎片從底層溶解而出,在小雪的旁白裡重新組合成新的夢境。

………………………………………………….

還記得我跟你說過,我第一任男朋友是我的高中老師吧?

他有張清秀的臉龐,喜歡穿燙得直挺的襯衫,鬍子總是刮得乾乾淨淨,笑起來斯斯文文的,跟阿克你不一樣。

可惜,他除了擁有我之外,還有個老婆,一個兩歲大的兒子。

別用那麼驚訝的表情看我,事情爆發時學校更驚訝,幾乎要立刻將我退學。

事情發生得很突然,他沒跟我討論就在第一時間辭職了,要我好好待在學校繼續唸書,不要受到這件事的影響,學校也因為他的果斷處理沒將我退學。

他說,他要帶著老婆跟兒子,到沒有人認識他們的東部重新開始。也許是宜蘭,也許是花蓮,總之離這座城市越遠越好。

我沒有怪他,因為他從來沒隱瞞過我他有老婆孩子的事實。我只是想跟他在一起,這個理由就跟所有第三者用的藉口一模一樣,但這個藉口卻無比真實。每天放學後,跟他一起牽手逛街、吃飯、喝咖啡、看電影,是我高中最快樂的時光。

對這段愛情的愕然結束,我不後悔,因為他是上帝投給我的一個大好球,只是我的棒子還握不穩,呆呆的,就這麼看著他走,一句話也捨不得說出口留他。

當時我年紀小,但我已隱隱感覺到,女人只要一開口留住男人,就是這女人最不討喜的時候,完全失去讓男人留戀的曖昧空間。我要他記住我,在抹消不去的記憶裡繼續喜歡我,那樣已足夠。

他走之前,打了通電話給我,讓我很開心。他說雖然分手已成定局,但會每個月寄信給我,告訴我他經歷的生活,讓我知道他的人生已鑲嵌了我的永恆存在。

可是,我從來沒有接到他任何一封信。

我每天都在等待,每天都站在郵箱前發呆。日子一天天過去,每次我經過郵筒前,都會忍不住幻想,當他路過郵筒時,會不會想起應允過我的事。如果沒有想起,當初為什麼要說那句話讓我期待。如果想起,又為什麼不做?

我想,他說了個善良的謊。

但我一直沒有搬家,因為我怕他突然寄信給我,我卻收不到。

期待只要一有了起點,就很難親手結束。

你說,也許他是要忘了我,才能真正重新開始生活吧?

我想也是。

但我呢?我生病了。

只要我心情不好,全身陷落在深不見底的黑洞裡,我就會妒嫉那些可以靠寫信傳遞思念、傳遞愛的情侶。

我感到絕望,感到很強很強的妒恨,所以我將那股妒恨的火焰丟進郵筒裡,將那些信件燒得精光,讓那些情侶的心意化成灰,無法傳遞。

………………………………………………….

往事回憶的碎片消失,場景重新回歸。

郵筒完全燒焦了。

夢境最後停頓在,照映於阿克嘆息表情的火光上。

「我完全無話可說了。」目標A看著被自己燒焦的郵筒,苦著一張臉抱怨:「夢之外的我真的是……太負面了,太黑暗了,太詭異了啦!就連回憶都這麼不可愛!難怪阿克會把我當做一隻妖怪!」

「那些往事是有些曲折,但也不算太離奇,很多人都有類似經驗不是?」

「但為什麼我也要有!我才不要有!」目標A拼命摀著耳朵。

「上次我們不是討論過了嗎?」不夜橙看著地上,一張被燒到一半的倒楣卡片:「把自己脆弱的那一面給喜歡的人看,是一種特權。」

「……」

「不過用燒郵筒當ending,嗯,老實說是有一點超過。」不夜橙幽幽說道。

「我就知道!」目標A尖叫,一腳踢向不夜橙:「我!就!知!道!」

不夜橙笑笑地承受了這一踢。

「可見妳,夢以外的妳……」不夜橙莞爾,說道:「有多喜歡阿克。」

忽然,目標A沉默了。似乎認真咀嚼著不夜橙這一句話。

停滯不前的夢境裡,目標A久久都沒有說話,很不像平常聒噪的她。

「不夜橙,你都沒有煩惱嗎?」

「我一直都有失眠的煩惱。」不夜橙苦笑。

「失眠你說過一萬遍啦!其他就沒有了嗎?」目標A不信,一臉咄咄逼人:「你的職業是殺人耶,殺人一定有很多奇奇怪怪的煩惱吧!比如說才一開始槍戰就發現子彈帶不夠啦?要殺的目標其實超級厲害?還是回到家看新聞才發現自己剛剛忙了半天卻殺錯人?接到單子的時候忽然發現,要殺的人竟然是自己的高中初戀情人所以捨不得殺?」

「殺人方面,都是一些可以解決的煩惱。」

「我不信!」

「嗯,硬要講的話……」不夜橙認真回想了一遍,雙手丈量出一個大小:「最近我在做事的時候,都得隨身攜帶大概這麼大的紅色紙箱,老實說很不方便,又顯眼,做事的時候還得犧牲關鍵三分鐘的撤退時間,弄得我很緊張。」

「就是你之前說過,拿來裝夢的紅色盒子嗎?」

「對,比想像中還要礙手礙腳。」

「還有嗎?聽起來很敷衍耶!」

「那……我有跟妳提過蟬堡吧?」不夜橙想起。

「就你們殺人之後,一定會收到的禮物啊。」

「嗯,雖然殺人不好,但我每次收到蟬堡的時候都很高興,那些故事讀起來非常奇特,很迷人,可惜,雖然送來的章節都沒有重複過,卻老是跳來跳去,我最喜歡的一段故事裡,竟然硬生生缺了一個章節,我總是在想,我到底要殺少人才能拿到那個章節呢?每次重新看一次那一段故事,就會少掉很重要的一個轉折,越是看不到,就覺得那個轉折一定特別重要,害我心神不寧。」

「……你的煩惱,都好小呢。小得不能再小。」

目標A又陷入了幽幽不語的情緒。

不夜橙有點抱歉地看著目標A,自己真不會安慰女孩子。

目標A悶悶不樂地踢了不夜橙一下。

原本,目標A只當自己是一個被誤交過爛男友的笨女孩,受過傷害,一遇到阿克這個單純質樸的男生,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把握住,希望能夠得到生日預言裡應允的幸福,所有一切奇形怪狀……乃至匪夷所思的行徑,都可以被理解,都能夠被原諒。

那是一種,極端渴望得到幸福的,妖怪副作用。

所以目標A總是有一種率性的飛揚,用可愛的自我嘲諷去看待夢裡夢外的自己。

但,原來夢之外的自己,背負了這麼沈重的記憶。那種沈重,讓任性有了無可奈何的確實原因。於是,任性就變得很悲傷,很灰色,不再那麼單純可愛,不再勇往直前。

「那妳呢?妳的煩惱是什麼?」猛抓頭的不夜橙,有點不安地坐下。

像是聽到了愚蠢至極的問題,目標A噗哧一聲笑了出來,搖搖頭。

「我不知道自己可以有煩惱。」

「?」

「我又不是真的存在,我哪有什麼資格煩惱?」

「只要那個叫小雪的女孩一直做夢,妳就會一直存在。」不夜橙其實想過這個問題很多次,倒是很直接,很淡然地開導她:「妳的存在,跟妳的意識來源擁有同樣長度的生命,我覺得,很公平,所以妳不需要擔心自己會消失。是,有一天妳絕對會隨著小雪的生命結束而煙消雲散,但那一天恐怕還很久。」

「如果小雪繼續做夢,但是卻不再賣夢,我還會存在嗎?」

不夜橙怔住……他倒是沒想過這點。

「我想會的,只是我沒辦法進來找妳。」不夜橙越說越沒自信。

「如果你不進來找我,夢境劇本結束後,就完全孤孤單單的,一個人。」

「……我會一直進來找妳的。」不夜橙又開始比手畫腳:「那個紅色紙箱,雖然礙手礙腳,但我總是會習慣帶著它一起做事。妳知道吧,我蒐集過來的那些夢,足夠把小雪的夢完全獨佔了。」

「謝謝你,不夜橙。不過,我想你剛剛只是在安慰我。」目標A的聲音充滿了稀薄的憂鬱:「小雪可不是從最近才開始懂得做夢吧?但我,我可是從她第一天賣夢的時候,才開始忽然存在的吧。」

不夜橙不由自主地點頭。

「所以某一天,小雪不再賣夢的時候,我就會消失了。」

「她……我想她……」

不夜橙支支吾吾,終於將「她一定會賣一輩子的夢」這句沒有憑據的話吞了回去。

目標A看著無力安慰她的不夜橙,沒有怪他。

「你猜,小雪什麼時候不會再賣夢了呢?」

「不缺錢的時候?」不夜橙直覺地回答。

目標A搖搖頭。

「當小雪真正感到快樂的時候,我想,她就不會再來紙箱國賣夢了吧。」

雖然一樣沒有憑據,但,從目標A的口中說出來,卻有一種濃郁的說服力。

不夜橙細細回想,自己在天橋下所遇到的每一個人,不管是來買夢的,還是來賣夢的,很少看到神采飛揚的眼睛。每張臉,都充滿了疲倦困頓,背後都有一個灰色的人生故事。從沒看過有人為了想炫耀自己的快樂,於是用賣夢的方式散播快樂散播愛。

或許真如目標A所說,一旦小雪得到了快樂,就不會再來紙箱國了。

真是諷刺。

小雪不快樂,所以誕生了奇蹟的目標A。

某一天小雪快樂了,滿足了,飛揚了,目標A就會消失。

不需要存在了。

「某種意義來說,我比小雪還要可憐呢。」

目標A看著燒成一片漆黑的郵筒,感傷地說:「她有很悲傷的回憶,但我連擁有悲傷的往事,都沒有辦法。卻又因為她擁有強烈的悲傷,我才能存在。」

目標A,流下了沒有啜泣聲的眼淚。

不夜橙本能地伸手,想拭去她臉上的淚。

手,卻在一半尷尬停住。然後默默放下。

「我就是妳的記憶。」

不夜橙凝視著這一個不存在現實世界的女孩,直白:「妳的往事。」

目標A持續不斷地流淚,彷彿一點也沒有被這一番話安慰到。

不夜橙像影子一樣無聲地陪著。

夢境的輪廓越來越模糊,鵝黃色的天空越來越稀薄。

夢要結束了。

「不夜橙,你想不想牽我?」目標A開口。

不夜橙不知道該說什麼。

「想,還是不想?」目標A瞪著不夜橙。

不夜橙還是不知道該說什麼。

只是將手伸出。

在夢境溶解的前一刻,不夜橙感覺到從目標A手掌傳來的一股莫名的渴求。

日出滲透紙箱的縫隙,扎進不夜橙的眼睛。

一滴清澈的陽光,順著不夜橙的臉龐,慢慢滑落到耳朵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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