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手,末路花開的美夢(14)

殺手,末路花開的美夢(14)

「妳是這個夢的……主人吧?」

不夜橙沒有繼續靠近女孩,深怕女孩拔腿就跑。

「我聽不懂你的問題。」女孩沒有懼色,倒是好好打量了不夜橙一番。

「不好意思,請問妳,二加三等於多少?」

「五啊!」

「天啊妳真的可以跟我對話!」不夜橙大叫。

「問什麼白痴問題!」女孩不屑。

不夜橙驚呆了。

頭一次!

頭一次夢境的主人可以跟自己……夢的偷窺者對話!

剛剛不夜橙明明看見夢的主人,也就是眼前這個年輕女孩,把夢留在紙箱裡後就走了,但很明顯的,那女孩留在紙箱裡的不只是夢,還有別的東西……一個能夠跟自己互動的精神意識!

一直以來,佛洛依德對夢境的分析與詮釋或任何似是而非的理論,對不夜橙來說,都太複雜了。他其實就只是一直體驗別人的夢,從上千次的實際偷窺中得到某些直覺式的結論。

有些夢境是真實記憶的反覆重演。有些夢境是拼命的對真實記憶的再創造,漸漸演化成自我欺騙的謊言。有些夢境就像是達利的抽象畫,那些飛天的豬跟在地上爬行的時鐘,不知道跟現實到底有什麼鬼對應。有些夢境童年回憶喬裝成新故事的變形反噬。有的夢境是現實生活裡的諸多恐懼,跑進潛意識裡找到血肉,變成具體的怪物來回碾壓。

但不管是一種夢,夢的內容就像是錄影帶一樣,夢的過程與細節都被記錄在紙箱裡,情緒氣氛、角色對白、劇情大綱、空間陳設等等,都已經,百分之百,固定下來了。不可能改變,絕對不可能改變!

唯一的差別就只剩下,第一手的夢最清晰最完整,後來的二手、三手甚至五六七八手的買夢者所體驗到的夢境,就是劇情越來越支離破碎,對白東掉一句西少一句,整體氛圍越來越稀薄,如此而已。

不夜橙買過上百次第一手的新鮮夢,只為了在夢裡好好享受別人最完整的世界。

沒有一次,遇到過,能跟自己一來一往真正對話的,夢中角色。

「你好,我叫……不夜橙。」

任務裡,每一次開口都是化名,不夜橙已經很久很久沒有真正自我介紹了。

「我對你叫什麼名字,完全不感興趣呢。」女孩皺眉,她感興趣的是另一件事:「剛剛你是怎麼辦到的?穿過那個人?」

「那,可以請問妳叫什麼名字嗎?」

「我問你,你是怎麼穿過那個人的?是魔術嗎?還是魔法?」

不夜橙努力平復心中的激動。

此時,女孩注意到剛剛不夜橙穿過的那個中年男子,已經沒有動作,僵化在原處。

不只是不夜橙,居然連女孩也開始感到不對勁。

除了這兩個「人」之外,夢裡已經發生過一次的事物都停留在結束前的那一刻。

「不是魔法,也不是魔術。該怎麼說呢……」

不夜橙不愧是殺手,即使在夢裡也用最快的速度恢復了冷靜,嘴角咧開現實生活中非常罕見的微笑:「重新自我介紹一次,我叫不夜橙,是剛剛才進入妳夢中的男人。現在,我在妳的夢裡。」

「你在我的夢裡?」女孩看起來微微吃驚。

竟然只有微微吃驚而已?

不夜橙忍不住想,真是一個一點也不普通的女孩。

「妳不是一個真人。妳是……夢裡的一個角色。不,妳是主角。」

「原來我在做夢啊?你在我的夢裡,難怪你可以西哩呼嚕就穿透那個男人。」女孩竟然一下子就接受了不夜橙的邏輯:「不過,不夜橙,你跑到我的夢裡做什麼?」

「你不問我用什麼方法跑到你的夢裡嗎?」

「對耶,那你是用什麼方法跑到我的夢裡呢?」

「妳不記得了嗎?在妳睡著之前,妳來到天橋下的紙箱國,把妳的夢賣掉。」

「我把我的夢賣掉?」女孩看起來有些迷惘:「紙箱國?」

「是,我買了妳賣的夢,所以我暫時借住在妳的夢裡,直到夢結束。」

「一個可以賣夢,又能夠買夢的地方啊……這個世界上,真的有這種地方?」女孩還是不明白:「那我為什麼要賣夢,而不是買夢呢?」

不夜橙心想,原來這個角色並不完全是醒著的那個女孩嗎?

「妳叫什麼名字?」

「我叫……」

停頓了許久,女孩還是答不出來。

「我不知道。」

「妳忘了妳叫什麼名字?」

「不是,是我不知道。」

「妳知道二加三是五,卻不知道自己的名字?」

「如果我真的在做夢,在夢裡忽然忘了自己的名字也是很有可能的吧,說不定我其實是一隻貓,正夢見我在當人呢。」

「也對。說不定妳是一隻貓。」

「但是你,不夜橙,你還沒有回答我,你進來我的夢做什麼?」

「不做什麼,只是隨便逛逛。跟以前一樣隨便坐著,站著,等夢醒來。」

不夜橙開始感到有趣起來。

「跟以前一樣?你常常進到別人的夢裡嗎?」

「是啊。我常常買別人的夢,我有這方面的需求。」

「所以你不是喜歡我,所以買我的夢偷窺我?」

「不,我不認識妳,所以也不是針對妳。我只是需要活在別人的夢裡才有辦法好好睡覺。不過,我不是常常這麼跟夢裡的人說話。妳是第一個。」

「為什麼?因為我看起來很可愛嗎?」女孩吐吐舌頭。

這個夢,瞬間變得不那麼憂鬱了。

「不是,我想是因為妳很特別,明明只是一個留在紙箱裡的夢,卻可以這樣跟我說話,很不可思議。我買過上千個夢,妳卻是第一個開口跟我聊天的角色。」不夜橙發覺自己正侃侃而談的時候,不由自主地笑了:「我完全不明白是怎麼一回事。」

「我是一個奇蹟嗎?」

「奇蹟?」

「你買了幾千個夢,我卻是第一個可以跟你說話的人,所以我就是奇蹟啊!」

「這麼說好像也沒錯。」不夜橙笑笑點頭。

自從不夜橙無法好好睡覺之後,脾氣暴躁的他,就變得特別少開口,找到買夢住夢的解套方法之後,他漫遊夢境自言自語自問自答慣了,回到現實人生裡更是惜字如金。

而現在,面對一個虛幻到連自己名字都不知道的夢中女孩,不夜橙一下子就覺得這樣的對話非常有趣,對方十足不真實,就像跟一張貼在冰箱上的卡通貼紙對話一樣,自己完全沒有築起心防的必要。

「我醒來之後,會記得你嗎?」女孩問。

「我猜不會。」不夜橙抓抓頭。

「所以你醒來之後,同樣不會記得我嗎?」

「不,我會記得妳。」

「我不懂。」

「這是因為……」

不夜橙即時打住。

要跟這個女孩直說,她只是一個夢中的角色殘影,只是一面鏡子裡的曾經反射,而不是一個正在做夢的人,或貓,好像有一點太殘忍了。

「妳沒有過類似的經驗嗎?夢醒的時候,如果沒有馬上回憶,只要上個廁所,或是起床擤個鼻涕,剛剛夢裡發生過什麼幾乎都會忘光光吧。妳就會像那樣忘了我。」不夜橙隨口扯謊,不斷抓頭:「但我不算在做夢,我只是來觀光的,所以……嗯,我有不忘記這個夢的特權。」

「雖然你在說謊,不過沒關係。」

「……」

「你剛剛說你買了我的夢,又說我的夢早留在紙箱裡了,所以,這個夢,應該是一個已經做完了的夢吧!」女孩的眼睛直視只有三步之遙的不夜橙,卻沒有一丁點被欺騙了的怒意:「所以我只是一個夢裡的角色,一場回憶,不是一個真正在做夢中的人,或貓,對吧!」

「是。」

「你不用花時間哄我騙我,反正,我們就是相處一個夢的時間吧。」

「好的。」

不夜橙覺得女孩的直率很新鮮,女孩也覺得不夜橙的直承不諱很有趣。

太過好奇了的兩個陌生人,不知不覺聯手探索起這個夢境。

「在夢裡可以做什麼啊?」

「人的想像力沒有限制,所以夢的樣子也沒有限制吧。我看過很多奇奇怪怪的夢。」

「那我要天空出現一條大鯨魚!」女孩大聲向陰沉沉的天空許願。

天空那一大片黑壓壓的厚實雲層還是那個死樣子,沒有變成鯨魚。

「妳的鯨魚不可能出現的,畢竟已經做完的夢就做完了,就固定了,就像一部拍好了的電影,每個角色每句對白都確定了,剛剛那個說要自殺的男人,他現在一動也不動,就是他的戲已經演完了。」不夜橙反客為主,介紹起她的夢。

「所以我剛剛跟那個男人所說的話,其實是我把以前說過的話,重新再說過一次的意思嗎?」

「對啊,只有跟我說的話才是新的劇情。」

「那我為什麼要做這樣的夢啊?這是真正發生過的事,還是我幻想出來的?」

「我不知道,都有可能吧。」

不夜橙說,天台的氣氛很充足,百分之百是這個夢的主場景,遠眺過去的高樓大廈,存在感非常稀薄,應該不是這個夢的延伸場景,而是夢的劇情輔助道具。

也就是說,不夜橙作為一個觀光客,他可以試著離開天台去底下走走,頂多只是走到一片空白與虛無,轉過身又能回到夢的核心場景,但只要女孩一離開這座天台,夢就會分崩離析——自己也會因此醒來。

「不過,說不定不會像你說的那樣。」

「嗯,說不定不會,這個夢感覺很不普通。」

「就說我是奇蹟了嘛!」

不夜橙聳聳肩,很乾脆地跳下高樓。

依然有著墜樓的速度感,充滿覺悟的不夜橙很快就落出了夢的想像力,撞在一片虛無蒼白裡,結果又重新出現在天台上。

「看吧,我可是經常出沒在很多人的夢裡,大部分我的直覺是不會錯的。」

「哇!真不愧是夢耶!」

女孩驚呼,伸出手要與不夜橙擊掌。

不夜橙還沒反應過來,自己的手已經與女孩的手在半空中拍在一塊。

啪!

跟剛剛那條飛在空中的繃帶一樣,女孩的手不只能夠觸摸,甚至還有些許的溫度,存在感十足!

「我摸得到妳?」不夜橙的震驚超越了迷惘。

「因為這是我的夢啊!」女孩有些得意。

「……這完全沒有道理啊。」不夜橙的表情變得很怪。

「就說我是奇蹟了嘛!」女孩索性用力捏起了不夜橙的臉頰。

這一捏,不夜橙完全無法動彈。

他並非特別害羞的人,只不過,打不夜橙從事職業殺人這一行以來,好幾年了,他已養成了低調的慣性,在執行任務時低調地計算怎麼動手死傷最少,在日常生活時盡量不讓自己被任何人記憶,沒有多餘的表情與累贅的動作,絕對不做令任何讓人印象深刻的事。

低調可以保護自己長命百歲。

現在,一想到夢中女孩並不是完全意義上的虛擬角色,而是一個能夠確實與自己交談互動的……不知道該怎麼形容才好的「擬真人」,靠自己那麼近,眼神又完全不迴避地看著自己的眼睛,一直看一直看一直看,不夜橙就渾身不自在。

「你的臉好燙。」女孩戳破:「被女生捏臉,你害羞了嗎?」

「我不習慣跟陌生人靠得那麼近。」

「這是夢,又不是真的。」女孩白了他一眼。

「……我不是說我討厭。」

女孩嘿嘿嘿地爬上了水塔,示意不夜橙也跟著上來。

兩人從這個夢的最高處,環顧著所有的想像。

「雖然我不知道把這個夢留在紙箱裡的我,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但是,我覺得會跟剛剛那個要自殺的男人,說出那種可怕對白的我,應該是個很可怕的女生吧。」女孩在水塔上面蹦蹦跳跳。

「說不定是一個殺手。」不夜橙隨口。

「殺手?有可能喔!」女孩感到興奮似的。

忽然,女孩的表情一下子就垮了下來,有些氣餒地說:「不,不是,我這裡有疤痕,我好像剛剛割腕自殺過,沒有成功過,我本人一定是一個很憂鬱的女生。」

「嗯,妳剛剛的對白裡也有提到過。」

「對耶!」女孩猛點頭,隨即吐舌:「我剛剛的確這麼說過。唉呦知道自己的本人是一個這麼笨的女生,感覺真的好糟糕喔!那我躲在夢裡久一點再醒來好了,反正醒來一定很不快樂。」

不夜橙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不對耶,我本人早就醒了,也走了,哈哈哈哈我倒底在說什麼啊!」

不夜橙笑了。

「我不知道關於我自己的任何事,所以沒什麼好聊的啊!換你說你自己了。你說你常常跑到別人的夢裡玩,那,你本人一定是一個很寂寞的人吧。」

「可以這麼說。」不夜橙對寂寞這一點也沒什麼好自卑的,說:「不過我買夢,不是因為寂寞,而是,靠我自己睡覺的本事,我永遠都只能做一個夢。」

「……」女孩想了想,搖搖頭:「聽不明白。」

不夜橙看著這個有話直說的女孩。

看著,這一個奇蹟中的奇蹟,夢中世界隨機亂數中的千萬中取一。

對這樣實際上完全不存在的夢中女孩來說,殺手三大法則又有什麼意義呢?

低調不引人注意的生活慣性,又有什麼自我保護的價值呢?

不夜橙深深吸了一口氣。

「我退伍後,到法國當了兩年傭兵,回台灣後進了很高薪的私人保鏢公司,很快的,就被一個黑社會老大高薪買去,當他的貼身保鏢。」不夜橙指著左耳下方的凹痕,緩緩說道:「我的煩惱,就從那一天晚上開始說起……」

女孩宛若神父,耐心地聽著不夜橙充滿血腥氣味的一路告解。

她聽著不夜橙娓娓道來一個殺手的誕生,一個離奇的尋夢故事。

在夢裡,彷彿有無限漫長的時間可以虛擲,讓這兩個陌生人叨叨絮絮。

雖然故事裡躺了東一具屍體西一具屍體,她的臉上並沒有世俗的道德評斷,只是非常專注地傾聽著,偶爾皺眉,偶爾睜大眼睛,偶爾發出誇張的驚呼聲。

不夜橙當然從沒有過這樣地傾吐過關於自己的事,原本以為他會說得吞吞吐吐欲言又止,沒想到正好相反,心無戒備的不夜橙把自己的過去說得又長又仔細。有時女孩插話詢問細節,他也很有耐心地加以解釋,就連自己如何殺人的計算過程,也都沒有什麼隱瞞。

對一個卡通貼紙需要隱瞞什麼呢是吧?

「所以當了好幾年殺手,到底查到了對你開槍的殺手是誰嗎?」

「還沒。」不夜橙此時倒不介意:「我想是時候未到。」

沒有一個行業,比殺手這一途更迷信氣運。

但實事求是的不夜橙,只相信因果,與計算。

只要他不死,另一個他也不死,在機率上遲早會遇到彼此,然後再給彼此一次互擊的機會。

「其實,如果他當初沒有開槍打你,你也不會到這裡買夢,你不買夢,就不會在夢裡遇到充滿奇蹟的我。看起來當初那一顆轟進你腦袋的那顆子彈,也不是那麼壞嘛!」

「是嗎?」不夜橙苦笑。

女孩從水塔上站了起來,拍拍屁股上不實際存在的灰塵。

「這個夢的最後,我本來是要下樓的,下樓之後這個夢就結束了。是嗎?」

「感覺是這樣。」

「那你休息夠了嗎?」

「很好。」不夜橙伸了個懶腰,舒爽地說:「醒來後一定精神百倍。」

「那,你的故事說完了,我沒有故事回報你,所以我要讓這個夢結束啦!」

「好啊。」

女孩跳下水塔,打開頂樓往下的安全門。

離開前,女孩像是忽然想到了什麼。

「我不知道自己叫什麼名字,感覺好寂寞喔。」

「……」

「幫我取一個吧!」

「我很不會取名字。」

女孩皺眉,嘟嘴。

「都相處了一個夢了,雖然不是朋友,但也不算是陌生人了吧。」

有道理,但是,該叫她什麼名字好呢?

一個只喚過一次,就不會再有意義的名字。

「目標A。」不夜橙的想像力實在很貧瘠。

「感覺像是要被你偷偷幹掉的倒楣鬼一號的名字。」女孩瞪著他。

「那我再想一個?」被識破的不夜橙有點慌亂。

「算啦!沒誠意!」

目標A的女孩倔強地轉頭,揮揮手,蹦蹦跳跳走下了樓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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